第四十六章 最近最遠的人

　　三十分鐘后。

　　“今天您告訴我們的細節(jié)，包括我們來訪的事，都屬于高度機密，為了您的個人安全請不要再向任何人提及，明白了嗎？”

　　李金花一手扶著門框，猶如革命烈士英勇就義似的不住點頭。

　　左江鄭重地道了謝，和甄誠轉身離開。

　　“你認為有多大可能性幫李金花出資蓋房子的人就是吳牧？”左江問。

　　從李金花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鄉(xiāng)下一到天黑，除了月光之外，就只有各家各戶窗子里透出的燈光照亮土路，通向村頭的每一步都坑坑洼洼的。

　　“可能性挺大的，這世上不可能平白地掉下這么大的一個餡餅，”甄誠攏了攏衣襟，說：“回去查查吳牧的畢業(yè)院校和工作經歷，或許能有更切實的證據?！?p>　　左江頷首不語，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皺眉道：“如果說吳牧當年是被送出國的，那我們總能查到他的出入境記錄，順藤摸瓜，說不定能查到他現(xiàn)在的地址?！?p>　　不知道誰家在用豬油炒臘肉，滋滋油香從窗縫隙中透出來，甄誠深呼吸了一口，喃喃道：“還挺香?！?p>　　但左江置若罔聞，仿佛沒聽見這句話一般：“如果真是吳牧的話，又真的是吳陽的親生兒子的話，很可能他對吳陽被殺案的內情有所了解，那他這么多年都不露面的原因又是什么呢？甚至有可能……”

　　“甚至有可能吳牧并不知道吳陽是他的親生父親?！闭缯\靜靜道。

　　他們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村莊，遠遠地看見他們的車就在前面。

　　“江哥，”甄誠突然邊走邊極其輕聲地開了口，問：“我們一直假設吳陽的案件和3.16案件存在某種聯(lián)系，就是兩個案件就是同一人所為。但有沒有可能這種思路從開始就錯了，兩個案件有沒有可能是……”

　　左江仿佛預料到他要說什么，驀然站定了腳步。

　　甄誠在月光下看著他，還是吐出了剩下的話，他說：“——是模仿作案？”

　　“……”

　　左江久久沒有吱聲，寒意從心底躥升到喉頭，半晌才說：“不能排除這種可能?！?p>　　如果說3.16案件是在模仿吳陽案件作案的話，那么他們的最終目的難道是想要吸引警方的目光關注到十年前的案件，可是在這個世界上，誰還會依舊對十年前吳陽的案件耿耿于懷呢？但現(xiàn)在已經沒有任何線索能證實這個假設了。

　　兩人在夜幕中面對面默站了一會兒，才發(fā)動車子離開了這里。

　　……

　　“所以這一趟還是沒搞清文遠在搞什么小動作嗎？”木流嵐挽著頭發(fā)，盤腿在后座上吃著海南雞飯，一邊呼嚕嚕一邊問。

　　“木子，你是個大姑娘了，能注意一下吃相么？”南桑揉著額角從副駕駛回過頭，一臉惡心人的慈愛與無奈：“你看你這還沒嫁人的黃花閨女，坐沒坐相吃沒吃相的，牙縫里塞著蔥花兒，頭發(fā)都要掉進飯里了，油不油哇？”

　　“我注意吃相就能嫁人了？”木流嵐翻了個大白眼。

　　南?？戳艘谎圩谥黢{駛座上的池墨一眼，說：“怎么不能，說不定池小老板哪天就領著你背著我扯證了呢……”

　　木流嵐立馬探身向駕駛座：“怎么這話從桑姐的嘴里出來，倒好像是池小老板是咱倆的小三似得？”

　　南桑努了努嘴，說道：“可不是么？咱倆才是天生一對，被池小老板插了足?！?p>　　木流嵐忍不住被南桑逗樂了。

　　坐在主駕駛座上的池墨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動不動。

　　南桑戳了戳他，他才回過神來，一臉如夢初醒的樣子看著她，說：“怎么了？”

　　南桑無奈地笑了，說：“哥哥，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好吧？你把車開到醫(yī)院來干什么？”

　　池墨看了眼車窗外紅色的醫(yī)院招牌，整了整了思緒，說：“桑桑，會長住院了?！?p>　　她緊緊的攥著拳，對著池墨搖頭，又搖頭，“爸爸在哪兒？”就連這樣簡單的幾個字，她此時說出口，都覺得異常困難。不但這顆心臟不像是自己的，全身的血液也像是被凍住了，她覺得渾身發(fā)冷。

　　電梯里，沉悶異常。池墨看著南桑漸漸安定下心神，不由得點了點頭。到了17樓，電梯門一開，南桑頭一個走出去，幾乎是憑著直覺，她向左轉，沿著長長的走廊，一直往前走。經過護士站，就有值班護士看到，追出來想要攔住她，抬眼見她身后跟著的池墨，便側身讓過。

　　南?？吹侥厩嘣普驹诓》块T口的時候，并不意外。

　　木青云靠在走廊的欄桿上，看到她，站直了?！吧Ｉ！彼兴?。

　　她似是未聽到，腳步未停，徑直走進了病房，劉菲也在。她也沒有停，直直的走到玻璃墻前，看著病房里——醫(yī)生護士各有數(shù)名，但不是忙做一團，而是井然有序。

　　她的眼睛，直盯著床上躺著的陳天南，手掌不禁抬起來，扶在玻璃墻上。陳天南醒著的，也許是感應到了什么，他竟轉過頭來，對著南桑的方向，輕輕的抬了下手。

　　南桑望著父親那只指尖夾著儀器的手，一時間心如刀割，幾近哽咽，可對著父親，硬是擠出了一絲笑容。

　　陳天南費力的掀起氧氣罩，對著女兒，做了個口型，“囡囡……”

　　“爸爸，囡囡來了，囡囡在這里。”喃喃的，南桑點頭，又點頭。

　　醫(yī)生看到陳天南的舉動，不由得大為緊張，一邊忙著給他重新戴上氧氣罩，一邊觀察數(shù)據。

　　另有護士對著南桑猛擺手。南桑抬手，掩住了鼻子。

　　劉菲走到南桑身邊，拍了拍南桑的背，“沒事的，沒事的?！?p>　　南桑沒有出聲。她不知道劉菲這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她自己。此刻，她沒有辦法多做反應，南桑至今無法面對這個站在她面前害她母親遠走異國的女人。

　　池墨不知何時站到了她們倆的身后。

　　三個人都默默的。這時醫(yī)生開門出來，南桑和劉菲異口同聲的問道：“怎么樣？”

　　南桑話出口的瞬間，沒有忽略，身邊的劉菲，她比自己多稱呼了一句“潘院長”。潘院長扯下口罩，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暫時沒有問題。我還是那句話，盡早動手術。不是每次都這么幸運?！?p>　　劉菲點頭，“他總是不在意，總說太忙，忙過了再說?！?p>　　潘主任無奈，“已經不能不動手術了。”

　　南桑張了張口，咬住牙。她轉開臉，看著病床上的父親，然后她說：“那就動手術?！?p>　　她回頭，看著潘醫(yī)生的眼睛，“我來勸他?！?p>　　四周都靜下來。潘主任點頭，“盡快。”

　　病房門開了，護士探出半邊身子，對著潘主任道：“病人說，想見……囡囡?！?p>　　南桑看向潘主任。

　　潘主任沉吟片刻，道：“不要讓他多說話。”

　　南桑不待他話音落下，從護士手中抽過防護服，迅速的穿在身上，跟著便進了病房。

　　劉菲神情復雜的看著南桑走到陳天南的病床前，父女倆的手握在了一起。她輕聲問道：“聽說，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囡囡在哪兒’？”

　　潘主任卻沒有正面回答，他也看著病房內的情形，過了一會兒，才說：“沒有拗得過子女的父母，我希望能盡快替病人動手術?！?p>　　劉菲輕嘆，“辛苦您了?！?p>　　她回頭，示意池墨送一下潘主任。

　　池墨送走了潘主任?；貋恚妱⒎迫砸粍硬粍拥?、靜靜的看著前面，那雙眼睛，黑沉黑沉的，夜一樣。他順著那目光看過去，是南桑纖細的背影?？吹剿龑㈥愄炷系氖治赵谑种校p輕的，將面頰貼了上去……陳天南抬起另一只手，寵溺的撫摸著南桑的頭，有點兒費力，但是，臉上的笑，很欣慰。池墨心里一陣酸楚。

　　病房里，陳天南望著女兒，默默的，在心里說：囡囡，今天，是你救了爸爸……昨晚幾乎一夜未眠，幾十年的舊事，都在心頭騰挪翻轉，一樣一樣——有時他是看客，有時他是演員——更多的時候他是那個殺伐果斷的陳會長，而父親這個角色的意義則是體現(xiàn)在了他的小兒子身上，對于他的女兒，他更多的是虧欠和自責，早上起床的時候，他已經覺得不適，胸口悶疼，有些頭重腳輕。他知道這是病了，最近工作一忙，更是這樣，并沒有太在意。

　　及至到了書房，還是沒有好轉，心里一個“不好”的念頭上來，伸向電話的手在半空中頓住，人就趴倒在桌子上。

　　突然他的腦海里響起了甜美的聲音在喊著“爸爸”“爸爸”。

　　是囡囡？

　　他費力地睜開眼，南桑穿著白色的小裙子坐在高高的鋼琴前，奶聲奶氣地對著妻子撒嬌，“媽媽，可不可以就練一小會兒??？”

　　南美琳卻沒理會她。南桑就扁了嘴，眼淚汪汪的；葡萄一樣的眸子，像浸在水里一般，突然一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他，飛奔到他的懷抱，他知道有些事他是做錯了，他不能看著這樣干凈的一對眸子。

　　他很努力的，想要將手伸向旁邊的手機，可是夠不到，他只好將剩下的最后一分力氣，拼命的使出去，手機應聲落地。

　　眼前又黑了……

　　池墨買完飯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南桑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一動不動。

　　注意到他的腳步聲，她突然喃喃道:“今天，如果不是爸爸忽然暈倒，你……和阿姨，還會幫他瞞著我，對嗎？”

　　她聲音柔柔的，像是能捏出水來，可仍使得池墨的一顆心像是從半空“哐當”一下被丟落平地——她說的是這個，是這個……

　　“在你們眼里，我就是那么經不得一點兒事？”

　　他沉默。

　　“總想著，什么事，能護著我，就護著我……可是，遲早的，我都得知道?！?p>　　她又看向病房里，房里只留了床頭一盞燈，光線溫暖而柔和，因為是在醫(yī)院，倒顯得這溫暖是特意營造出來的，讓她覺得難過，“今日，如果爸爸真的有什么……我后悔都來不及?！?p>　　她直直的看著前方，目光堅定而從容。

　　“哥哥，我沒有辦法騙我自己，無論怎樣，他始終是我父親，有些血緣關系的，我無法割舍的，雖然我無法原諒他，可是我不能看著他在我面前死去……不能……”

　　她終于承認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所有的一切，在她意識到，也許在忽然之間，她就與父親天人永隔的時候，都已經不重要。全不重要了。

　　她看得到池墨眼中的擔憂，她看得到木青云眼中的探詢，她更看得到父親眼中的猶豫……不，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她自己。

　　為她自己，能好過一些。這是自私吧，是自私。她知道的。這一回，她就自私了。她不想了，放過他們，也放過自己。

　　“哥哥，他好好活著，我才能有力氣去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