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紅日漸漸升上天空,周圍的冷寂逐漸褪去,一縷暖陽照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影兒轉(zhuǎn)了個方向,他欲閉目端坐,凝神靜修。另一個人的氣息闖入他的境界,他睜開眼,依然沒有轉(zhuǎn)過身去,卻對她生硬地說道:“你來作甚?本殿下此時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你回去吧?!辈恢且驗榇丝绦臒o他物還是他不喜坐禪時被打擾,他此時的話里似乎絲毫不給她留一點情面。
接下來,她卻笑著道:“夫君已在此地坐禪多日,若是倦乏,可歇歇?!闭f罷,遂將手中提的一籃子東西置于他的身后。他不知她這笑里面隱含著多少意味,他本想再絕情一點,讓她把東西拿回去,可不知為何,那些話卻又消散在嘴邊了。
他本該再絕情一點的。
當一個人心里還住著一個人的時候,就不會對其余的人有一絲一毫奢望了。
“絳珠兒!”
他睜開眼,順勢拿出剪刀,利索地將那青絲縷縷削下……
罡風似乎愈發(fā)吹得猛烈了些,將那些殘發(fā)都一并沒有方向地吹開去,有的被吹上了更高的天,有的掉落下去,還有的竟然與懸崖那幾根樹枝糾纏在一起。它們看起來仿佛無窮無盡,實則捏在掌心里不過一把而已。
“殿下!”他聽見身后傳來凄厲的呼喊,原來她并未走遠,只是遠遠地看著他,正如他曾那樣遠遠地看著絳珠兒一樣。
他并不理會她的驚慌,卻道:“般若?!?p> 那只炫鈴箜在空中發(fā)出一聲空靈悅耳的長鳴,如閃電般急速降落在他的身后。落地后,他現(xiàn)出原形單膝跪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本殿下今日乏了,你且?guī)胰テ刑崃中?。?p> 般若“喏”了一聲,身形壯大起來,不一會兒便馱著火神殿下來到菩提林中的那片瀑布前。激流而下的湍水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攪亂洛平川此刻沉淀的思緒。
“去!”他道。
那般若便一頭沖進那瀑布中央。強大的沖擊力將它脊背與雙翼上的羽翼都一并沖散開來,好在除了這些,它并無大礙。
“辛苦你了?!?p> “無礙。”般若輕輕抖了抖身上的羽毛道。
里面是另一番天地!只見洞內(nèi)亂石嶙峋,一條條長短不一的巖石從洞的頂端垂落下來,恍如垂簾一般,巖壁上刻著一些零星的壁畫,洞的正中央有一條河流,自腳下一直蜿蜒著延伸至洞內(nèi)最深處,般若掃了一眼四周圍:各種形狀的怪石令人細看時不禁毛骨悚然,在這寂靜的空氣里仿佛時時會有不速之客從某處竄出來。這洞內(nèi)潮濕、狹小,連火把都點不著,只能以法力取火。般若只好將自己的軀體縮小一些,伏在火神肩頭,用雙眼發(fā)出的光亮給火神照明?;鹕褡夏侵伙h在河上的竹筏,一直往洞內(nèi)最深處行去。
說來也奇怪,這個洞穴竟然是火神在此地的蓮花上坐禪垂釣時發(fā)現(xiàn)的,他每回靜心凝神時總能聽出一些不同的響動,有時他能聽見某處花開的聲音,某一根枝葉上的菩提葉生長的聲音,就連瀑布垂落而下時擊打著石頭的聲響也是聽得一清二楚,他訝異自己竟然能在凝神時能達到這般境界來,于是繼續(xù)凝神聽,卻聽聞那瀑布中央發(fā)出的聲音與別處并不同,便料定這瀑布的后面定有一個山洞,于是便凝神匯聚法力,沖破瀑布,進入這個洞穴里才發(fā)覺這里竟是一個溶洞。時日一久此地便成了他避世的好去處。為了掩人耳目,他甚至把絳珠兒的死后從她體內(nèi)取出的攝魂丹藏匿與此,偶爾來此地看看。
一直行至最深處,間有一扇緊閉的大門,大門上有一個凹陷的人形,火神雙手合十,口中念著一些般若無法聽懂的梵文,那扇大門開始發(fā)出陣陣沉悶的聲音,轟隆隆地分成兩扇緩緩開啟。
進入了這一間密室,可以看到正中央有一個方形的龕臺,那顆攝魂丹正置于龕臺上的那朵蓮花中,循環(huán)不斷的水源正給與它能量,此時那攝魂丹正發(fā)出不同于以往的藍紫色的光。
“絳珠兒?!被鹕駥χ菙z魂丹喚著絳珠兒的名字。
那攝魂丹竟然在蓮花中饒有節(jié)奏的轉(zhuǎn)了轉(zhuǎn)。
火神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從容的笑容來。
繼而,他從里衣的袋子里取出一個赭色的小瓶子,將里面的液體倒入蓮花正中心,那液體呈紅色,鮮亮透徹,亦散發(fā)出一股血腥味兒。
“殿下,這是……”
“處子之血。”
“……”般若聽聞這話,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在他眼中,火神殿下素來以仁慈超脫法相示人,就連他的劍都從未沾染過一滴血,憑他這些年來對殿下的了解,平日里他怕是連一只蟲子都不忍殺害,又怎會取這處子之血來為這攝魂丹尋找歸宿。
火神覺察到般若臉上神色的異樣,又沉沉地笑了笑,道:“是那日喜歡你的少女身上的血,若不是因為我那愛妻自告奮勇要替我做了這件事,本殿下又豈會強人所難?誰知道她那日在取了那少女的血之后會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背上的七星陣……這個傻女人?!?p> 般若聽聞此話,心頭一顫,想擅自告退,卻聽火神又道:“你自小與本殿下在一起,本殿下視你如己出,此事萬萬不可告知外人?!闭Z畢,遂又啟動龕臺上的機關,一側(cè)的隱形門開啟,從里面推出一個用鐘乳石雕琢的女子像來?;鹕駨陌闳羯砩先∠氯嗌鹈?,置于人像額上,又以法力引那攝魂丹入女子像體內(nèi)。
人像發(fā)出陣陣藍紫色的光芒后,面容上亦漸漸顯出如人一般白里透紅的血色來。
“絳珠兒,快醒醒!”火神喚道。
那人像似乎有了感應,緊閉的雙眼微微顫動,不多時便緩緩睜開,宛若一個妙齡少女般充滿好奇。
“珠兒,珠兒!”火神欣喜若狂地抱著她,如一個孩子般淚如雨下。
此時,聽見外頭傳來鐘樓撞鐘的聲音,原來時間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亥時。
火神這才不舍地離開此地。
一路上,般若沉默的很,不如昔日里飛翔時總發(fā)出歡悅的鳴叫聲。直至到達華胥宮分別時。般若忽然道:“殿下,般若有一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說?!?p> “般若一直以為,王妃待殿下是一往情深、真心一片,望殿下平日里多關照關照王妃。殿下平日里不是總說,眾生平等大地眾生皆有如來佛性,故要愛眾生,可是殿下待王妃似乎還是涼薄了些。”
“她待本殿下一往情深?簡直無稽之談!本殿下以為她想要的不過是榮華富貴,所以給了她想要的一切,如今她能如愿以償,也算是了了她一樁心愿,如此,她若還是不知足,怕是也會傷了本殿下的心。她的那些陳年舊事本殿下并非沒有耳聞,若她真是一片真心,也不會在大婚之前又去見了她那心心念念的師父了?!?p> “王妃當時年幼無知,大概不知情為何物,才會犯下此錯,依般若所見,王妃平日里眼中都是殿下,確無二心。恕般若直言,殿下舊愛已去多年,殿下應放下,去憐惜眼前人……還勸殿下莫要沉迷在成年往事之中不可自拔,否則一旦擾了心性,怕是也會損了修為?!?p> “怎么?難不成你是在責怪本殿下今日將那石像復活的事?”火神笑了笑,又輕描淡寫道,“把一尊石像幻化成真人聽著難免有些驚世駭俗,然本殿下這么做并無傷害王妃之意,不過是想有機會睹物思人罷了?!?p> “唯有放下方能自在,求殿下莫要再自欺欺人了!”
火神今日心情好得很,醉了酒似的滿面喜色,此番對話并未令他大發(fā)雷霆,只頓了頓,便柔聲道:“行了,本殿下知道了,你且去歇著吧。”
那少女……般若想起來,那少女名字叫白婉婷,是冥界掌門人穆鶴云門下唯一的女弟子。那一次的萍水相逢,他遵照殿下的吩咐屈尊降就讓自己的形體變得與她手掌一般大小,還要裝作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樣取悅她,只是他與她并不知,這一切都是殿下為了取她身上的處子之血而精心策劃的一場騙局?;叵肫鸫藭r,般若有過一絲心有不甘,只是他又覺得那少女于他只是一種純粹的喜歡,一種對于新奇的小生靈的喜歡,她對他并沒有惡意。
般若站在招搖山峰頂,展翅劃入這罡風肆虐的天,借著風力,他發(fā)出一聲歡悅的鳴叫,振翅高飛。劇烈的風穿透他厚重的羽毛,塵土飛揚起來,欲遮蔽他的雙眼,他想起那少女的笑容,她的那雙眼睛似乎像極了一個人,他笑。般若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場混沌。
苦痛于他乃前生留下的業(yè)報,然慢慢學著脫離苦痛方能得了那自在與灑脫。
他要尋找她,找到那少女,告訴她心中懺悔,他想讓她逃離。如此,他方能自在灑脫、方能如往昔般歡悅地鳴叫、無憂地飛。
般若發(fā)出一聲撕裂的鳴叫,直向那鶴云寺沖去。
話說自那日穆鶴云下達“誦經(jīng)令”之后,接下來的七日,白婉婷日日便隨著那小廝去那正殿里誦讀經(jīng)書,幾日下來她竟真能將部分經(jīng)書熟讀成誦,可聽多了難免覺得乏味,有時,在一個人閑來無事時腦海中竟也能跳出幾句經(jīng)文來。師父大概是想好好磨礪她一回才想出這法子來。
“成日在這聽經(jīng)誦經(jīng),不覺得無趣?”一個聲音在一旁悄悄道。
婉婷側(cè)過臉去一看,竟是那顧青風。不知為何他今日也會在此!每回看見他這般傲嬌模樣,她都忍不住想揍他,可看在師父的顏面上,她還是對他客氣了些,縱然他這些時日總在寺里晃蕩,時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只要不說話她也總是微笑面對?,F(xiàn)如今聽他這么一問,她對他的厭惡又是油然而生,于是冷冷道:“那是自然,身為鶴云寺徒弟這可是每日的必修課?!?p> “想不到你對經(jīng)書這么狂熱?!鳖櫱囡L道,眼里卻滿是不屑,“前些日子我還看你在西邊的廂房里沒日沒夜的抄經(jīng),不出幾日又來這兒誦經(jīng),看你平日里這般好動,原來你還好這一口啊?!?p> 婉婷聽了這話,臉上的紅暈瞬時暈開來一大片,整個人險些五體投地,好在人多,這墊子墊得還算穩(wěn)當,就算她要歪身倒下去,這密集的人群怕是會把她退回去,她咳了咳遂說道:“修行之人……向來不論男女性情如何,虔誠之心在于心中有佛,一心向善,唯有如此方能潛心修行?!?p> 也不知這個顧青風是如何一番心思,按照常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婉婷雖不求自己日后能有造浮屠的命,也不求什么回報,然看在她救過他一命的份上,這個顧青風怎么著也不該這般同她針鋒相對。罷了罷了,興許這是她前世欠下的一筆債,雖然這個債怎么看都甚覺牽強。
婉婷不再理會他,閉上眼睛繼續(xù)靜心誦經(jīng),雖則這樣確實有違她一貫的歡脫心性,然她一想到一旁的顧青風幾次三番打壓她的高傲勁兒,覺得自己就算裝也要裝得像模像樣些。
眾聲誦經(jīng)的聲音灌入她的耳朵里,她不知不覺中想起那日那只空中的炫鈴箜,不知為何,她總想起它的叫聲,“秋秋,秋秋!”
她睜開眼,只見眼前那肅然莊嚴的佛像,那香爐里的煙正裊裊飄上那高高的屋脊。
“秋秋,秋秋……”那鳥鳴聲愈發(fā)響亮,不多時,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白婉婷循聲看向屋脊,卻見那只炫鈴箜在眾人頭頂盤旋了幾圈,便立在屋脊的一根柱子上梳理著羽毛。
“炫鈴箜!這是炫鈴箜??!”人群中有人高喊。
婉婷騰地站立起來,看著那立在屋脊的炫鈴箜,此刻,她恍然間有一種錯覺,那只炫鈴箜正用它的雙眼矍鑠地看著自己。她有些認得這雙眼睛,自她在招搖山上與它朝夕相處的那些時日,她便覺得,它那雙眼睛仿佛蘊藏著某種性靈,并非一般鳥類的雙眼。就連有時,她嫌它的叫聲太過吵嚷,欲揮拳揍它的時候,那只炫鈴箜看著她的可憐巴巴的眼神,總令她舉在半空中的手遲疑不決,終于還是打消了揍它的念頭。
“般若?!彼p喚道。試圖看到它回應自己的樣子。
那炫鈴箜卻并無應答,只歡悅地叫了幾聲便飛了出去,轉(zhuǎn)眼又落在正殿外的那棵樹上。婉婷訝異地跟著走了出去。
“這,這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靈鳥?。 比巳褐杏腥诉呑愤吀吆?,有人雙手合十跪拜,眾目睽睽之下,那只停在樹上的炫鈴箜出人意料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鳴叫。這叫聲雖不及婉婷先前聽到的那般充滿歡悅,卻再一次牽引了眾人一探究竟的獵奇心。正殿里早已亂作一團。
婉婷轉(zhuǎn)身見師父就站在離她不遠的身后。師父面無表情,一只手卻暗自使出袖里乾坤,正殿外忽然刮起一陣大風,吹得那柱大樹的枝枝婭婭都一并彎了腰。那只炫鈴空無奈躍身飛旋,不多時又飛出了華胥宮。
人群漸漸散去。
婉婷又見師父在華胥宮周圍設下了結(jié)界來。師父說那是專門防止妖界精靈擅闖華胥宮設的,還說這時節(jié)鳥兒容易飛錯方向,今日這炫鈴箜非彼時那炫鈴箜,只怕這來歷不明的小妖傷著了寺中人。
婉婷頭一回聽師父說這炫鈴箜是妖界精靈,她那日在招搖山上見著火神殿下那只炫鈴箜時分明覺得那炫鈴箜自帶一種禪意式的優(yōu)雅靈活,不同于普通的鳥,倘若要說它是小妖,她可一點沒覺得它身上帶著一種妖邪氣。
傍晚涼風習習,本該吹得人神清氣爽,可婉婷心里卻悶得慌,這閉關何時才能閉出頭??!從這四面高墻抬頭看天,只看見四角的一隅天空。師父早已在鶴云寺周圍都設下結(jié)界,此時若要出去還真沒什么法子。
“白姑娘,白姑娘!”婉婷一晃神竟沒發(fā)覺寺里的小廝不知什么時候已出現(xiàn)在她身后,只好回過頭尷尬地應了聲:“找我什么事?”
“是這樣的,師父說了,寺里的金創(chuàng)藥用完了,讓我給你傳話叫你現(xiàn)在就去鎮(zhèn)上買些過來備著,這是出寺的令牌和買金瘡藥的錢。師父還說,”那小廝摸了摸后腦勺,有些欲言又止。
“師父還說什么?快說!”婉婷最不喜歡別人吊她胃口,尤其是話說一半又住口,于是一臉怒氣急急追問。嚇得那個小廝只好繼續(xù)往下說:“師父還說您務必得在日落之前回到寺里,若是不能按時趕回來,那便只能在寺門外打個地鋪睡,何時能進寺里,得看他明日的心情如何。”
這又是哪門子坑徒弟法子?
來不及等她反應過來,那小廝早已把那令牌和錢都一并塞到她手里揚長而去,婉婷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眼下亦是到了日落時分,若是從寺里出去不快嗎加鞭地趕路,怕是還沒走到鎮(zhèn)子上,那藥鋪都關門了。若是不能及時回寺里,那只能在寺門前過夜。師父還真是……唯恐她趁著出門閑逛,連一點偷懶的機會都不給她!
婉婷只好硬著頭皮坐上馬一路快馬加鞭地去了鎮(zhèn)上,走進一家附近的藥鋪買了三五瓶金瘡藥騎上馬就走。
日落時分,黃昏的小鎮(zhèn)帶著一種忙碌后的慵懶,好多小商販都收起攤子準備回家,還有的不甘心仍在叫賣,還有放學的孩童正在路上追逐打鬧,有婦人一手帶著孩子一手挽著個裝滿菜的籃子……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這個如羊腸般細長的小鎮(zhèn)子上。
婉婷覺得這馬蹄聲在這小鎮(zhèn)上也愈發(fā)顯得懶散起來。
不知是錯覺還是婉婷曾經(jīng)的親歷,她竟覺得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
“秋秋,秋秋……”
隱隱約約地,她仿佛又聽見那只炫鈴箜的鳴叫聲。
她循聲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它此時正立在她身后的一座屋子的屋檐上,婉婷覺得他正看著她,這雙矍鑠的眼睛里似有什么話要對她說。
可是她一想起師父說過的話便不得不加快腳步繼續(xù)趕路。
“駕!”婉婷狠狠抽了一鞭馬屁股,馬一聲嘶鳴,急速趕回了寺里。
索性暮色還未降臨!
當她欲叩響寺門時,一個身后的聲音忽然想起來,婉婷一只手懸在半空,不知所從。
“白姑娘,等一等,請等一等!”
她轉(zhuǎn)過身去一看,竟是一個一襲彩色長褂的人,生得朗眉星目,風資卓絕,就連他頭上的冕鎏都是幾片薄薄的鳳凰羽的金子刻成,若不是因為他那低沉渾厚的男聲,她險些要叫出“姐姐”二字。都說那林雪陽是天下第一美男,可若是同眼前的這位男子站在一起,那林雪陽怕是都要遜色幾分。
原來她還能有幸遇上這樣標致的人物!
原來這樣標致的人物都是懂得這般不嘩眾取寵!
原來這樣標致的人物并非只會在美女面前顯出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只是,婉婷自認自己并非沉湎美色之人,在這世上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會騙人,反之此話用于美男子身上也不是不可。
“這位公子,你……是誰?你認得我?”
“自然認得?!蹦凶游⑿χ溃凵袂宄旱萌缫煌魶]有波瀾的水,“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緣,這個,請白姑娘收下。”
男子說著,遞過來一個玄色的木匣子。
“這……”婉婷不知自己該說什么好,如此未免感到有些尷尬。爹娘自小就教育她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若是無功是斷不可白白受了祿,若真是受了也要禮尚往來。然轉(zhuǎn)念一想,又甚覺不對,此時此刻,她眼前的男子來歷不明,又同她非親非故的,卻突然說要給她幾副靈丹妙藥,想想都覺得不可信。
“公子,如此婉婷實在受寵若驚,話說無功不受祿,婉婷即沒幫過公子什么,又與公子素不相識,如此接受公子的美意怕是有些不合常理?!?p> 那男子倒是從容,淺淺一笑,又道:“收下吧,這個可以治愈顧少主身上的傷。他身上的傷并非只是皮肉之傷,若是再過些時日,怕是想再修復也沒什么機會了。日后若是還有需要,你且去那小鎮(zhèn)上尋我便是。對了,還有?!?p> 說罷,他又揮手一變,變出一個白色的葫蘆狀的小瓶子來,遞與她道:“此藥能治愈你身上的傷,你且拿著?!?p> “你,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傷的?”聽聞男子的這話,婉婷愈發(fā)警覺起來。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難不成這男子認得她,該不會又是天宮派來的哪位仙人要唯她背上的七星陣是問?可看他的樣子似乎對她并無惡意,雖則他的來歷確有不明,給她這些東西亦實屬蹊蹺,“這里可是鶴云寺,你若是亂來,我?guī)煾缚墒菚读四愕??!?p> 婉婷雖則這么說,可語氣里卻毫無底氣。
見婉婷有些抗拒,他仍平靜謙和地笑了笑,面色有些泛紅,他說道:“白姑娘不要怕,興許我這般來見你實有冒昧,可我并無惡意,我只是想……告訴你……”
沒等他說完,那寺里的敲鐘響起來,婉婷這才意料到暮色快要降臨,她順手摘下手里的一串佛珠給他道:“我得進去了,師父還在等著我?!?p> 說罷,欲匆匆入了寺院的門。
“拿著,后會有期!”般若將那些藥塞給她,自己一個轉(zhuǎn)身速速隱身在了婉婷面前。
如此她看不見他,亦不知他便是那日在招搖上同她朝夕相處的那只炫鈴箜。她只好無奈得搖了搖頭,走進鶴云寺。
后會有期!
般若看著她的背影喃喃道。不知有多少次,他從人群里看到她回頭看他,他很想現(xiàn)出人形告訴她那晚發(fā)生的一切,可他不知那樣之后又該如何面對殿下,他亦不知,當他以人形的模樣站在她面前時,她會是怎樣一番神情。若要說這姑娘憨傻實則她并不憨傻,若要說她精怪她又略單純了些,她又怎會想到殿下對她的那番險惡用心。方才,他恨不得告訴她,她身上那道看不見的傷正一點點讓她的血液流干,逐漸流到另一個人的身上,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她這般天真無邪像極了洛平川昔日的心上人,她本是無辜的,他不想眼睜睜看著她死!
般若啊!般若!
他變回原形,憤然中決起而飛。那一時的掙扎令他失去了向她懺悔的機會,只因這懺悔要以背叛另一個人為代價。
白婉婷。
他再想起這名字時,眼中的淚奪眶而出,淚水落入濤聲不斷的海中,被湮沒被吞噬……
自般若修煉成仙,火神便特許了他自由之身,這以后華胥宮內(nèi)許久未聽見那只炫鈴箜的歡叫聲了。
不知何時起,紅淚覺得那只炫鈴箜開始不叫了。窗臺上的塵埃已積了薄薄一層,窗外那株乳香果樹的葉子劃過窗欞,留下一縷乳香果的味道。
本來這時節(jié),御心苑的乳香果早被摘光了,只因那般若素來愛吃這乳香果,若是殿下不設宴,紅淚總要搶先一步挑些品相好的,個頭大的留給般若。然這些時日,竟一連十多天不見他的蹤影。雖則那日在那懸崖上她不曾討得殿下一個好,她卻記得他在應允殿下去菩提林的時候用他哀怨的眼神回頭望了她一眼,她便知他心里是心疼她的??刹恢獮楹?,他此次一消失便是十多天,在她的記憶里,般若行事素來都是有交代的。
“本宮的炫鈴箜,開始不聽話了?!奔t淚說這話時,手里正拿著一片炫鈴箜的羽毛,不知他是何時落在那華胥宮正殿中的,要知道,他素來對自己的羽毛憐惜得很,從未如此大意。
“主人。”正思忖著,一個聲音打斷她千絲萬縷的遐想。他的聲音如擊打在她的心上,令她原本昏昏欲睡的神經(jīng)在頃刻間驚醒過來。
暖色調(diào)的御心苑里,仍是沉寂一片,地面如一面鏡子,照出他寡淡的身影和神情。
她一抬頭,只見般若正立在自己面前,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她心中更加疑惑:“回來啦!難得見你一臉倦容,這是去哪兒了?”紅淚一面說著一面繡著一塊粉色帕子,那上面的那只燕子她總也繡不好,重繡了好幾遍,今日繡得總算像樣些了,他卻恰巧回來了,此時,她生怕自己起了情緒,便又將這未繡完的帕子放下了。
“回主人話,山腳下,小鎮(zhèn)上?!彼f這話時并未抬頭看。
“所為何事?”紅淚努力壓低了自己的聲音道。
“只是散散心,飛過一圈,就回來了?!闭f罷,將一串紅瑪瑙呈了上去。
紅淚戴在手腕上,愛不釋手。
“原來你也有煩惱的時候,”她笑著道,“倒不如同本宮說說,你在山腳下是如何尋的快活?!彼龂@口氣道,宮娥遞上剛沏好的茶,她品了品,茶水濃郁清香,如此,卻仍不能緩解她長久以來頭疼的病。她粗了粗眉,眉心的紅痣?yún)s愈發(fā)好看了,微閉的雙眼,似有若無地顯出一絲高貴的醉酒似神態(tài)。
“怎么,就過了這幾日,就同我無話可說了么?”紅淚道,“也罷,剛回來就往我這御心苑里跑,多半是乏了,不想說話亦是自然的事?!?p> 般若這才察覺自己方才呆立著注視了王妃良久,即刻低下頭去,移開自己的目光,道:“實則也沒什么神奇的法子,于奴而言,展翅高飛便是喜好,能飛出這座山,實乃高興事一件!主人若是有此興致,奴樂意奉陪。”
“難得你有這般興致,本宮整日待在這深宮中實在無趣,若能出去走走倒也不錯。”她道。說罷,遂又命宮娥取了些一石乳香果來賜給般若,道:“拿去,這是賞給你的,回去好生歇著,日后可不許再這么不聽話了。”
般若接過來,謝了恩,心中卻不悅。方才,他明明想說的并不是這番話,他想帶她走,離開這無情無趣的華胥宮,離開這個令她生厭的男子,可那男子偏生于他有著救命之恩,他答應過他以他的自由來換取這救命之恩,他不可違背這諾言,否則,他會焚身而死。他一死,她又怎么辦?
不該,不該,萬般不該……他連連告訴自己。
“獨自在這兒發(fā)什么呆呢?”火神殿下的聲音響徹在華胥宮正殿里,般若才知自己原來竟不知不覺地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平日里,他化作那只乖順伶俐的鳥兒,隨著殿下享受凡間世人朝拜敬仰,聽遍山呼千歲??纱切┤送嗜?,這華胥宮便是一片灰冷的死寂。
“前些日子你不告而別,我還以為你會給我?guī)砗孟?,如今看你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本殿下猜測多半是壞消息。”他說著,飲下一盞桃花釀,“這酒醇香無比,你也過來嘗嘗吧?!?p> “殿下無需猜測,即是壞消息?!?p> “如此說來,本殿下倒是不信了,那你倒是說來聽聽,本殿下有的是時間洗耳恭聽。”
“若要說壞,也并非壞到哪里去,常言道福禍相依,奴想著這回奴帶來的消息亦是如此?!卑闳糇聛恚淳埔鬃?,可殿下這般盛情委實難卻,便佯裝著喝下半盞酒?!皟蓚€消息,一個是關于回紇國王爺?shù)牧x子顧青風的下落,還有一個是關于鶴云寺唯一的女弟子也就是白家二小姐白婉婷的事,殿下想先聽哪個?”
“說說看,關于鶴云寺白婉婷一事?!被鹕竦钕路诺阶爝叺木票K頓了頓,又放置回案上。
“她,背上確然有痣,那七顆痣的排列剛好組成七星陣,只是眼下關于她的身世……奴還需進一步查探。”般若說這些時心中略有些勉為其難。
桃花釀的醇香飄散過來,他此刻已無心再碰那酒盞。
“若真如此,那便是好事,本殿下雖不知那少女是否是我那小師妹轉(zhuǎn)世,然她這般確是仙家轉(zhuǎn)世無疑了。如此,她的血便可讓我的絳珠兒復生,你做得甚好,也不枉我救過你一命?!?p> 殿下說著,神情中洋溢起陶醉的笑靨,此刻,他似乎全然忘了他的身份,喝了一盅又一盅的桃花釀。
“昨日,本殿下那房中嬌妻又在本殿下靜心坐禪時叨叨擾擾,本殿下一怒之下喝住了她那張說個不停的嘴,她倒好,竟把那些沁水湖邊的石雕都一并砸爛,這些年,看她這么一副賢良淑德的樣子,原來發(fā)起脾氣來比本殿下還狠……”
“殿下,您醉了,莫要再喝下去!”般若道。
火神殿下卻不依不饒,東西南北地說個不停:“她是她,她就是她,你信不信?那日我見著她,雖則氣度與幺兒相差甚大,可……那雙眼睛,師兄認得,同小鹿一般,怯怯的……”
“殿下,般若扶您回去?!?p> 般若幾乎一路連拽帶拉地將火神殿下扶到了寢殿,火神醉得有些不省人事,躺下后還喃喃喚著那“絳珠兒”的名字,一會兒又喚“藍幺子”的名字。直至深夜,房內(nèi)才沒了動靜。
般若一如往昔一般,守在殿下寢殿門外,困了就立著睡。從前,為了掩人耳目,他都是化作那嬌小可人的模樣立在那門外的鳥籠中,可今日,興許是一路從鶴云寺趕來,有些困乏,那幻形術竟不起作用,他只好保持人型立著小憩。時而他又覺得自己比以往更悲憫那凡塵里的事。一只炫鈴箜不該不如此的。
般若亦不知自己從何時起竟變得這般容易動情,從前他只知自己不過一介妖靈修成的散仙,他的原身中并未帶著俗世情根,不為這世間的一草一木動容。哪怕是血淋淋的殺戮,他都不曾動容過。他亦不曾愛過,不曾恨過。這世間的事在他褐色的瞳孔里不過都是會歸于“空”的幻象,不足掛齒。這眼中的淚,令他似乎又想起什么。
心莫名地痛!
般若自知此地不可久留,只好火速回了華胥宮。此時,暮色已籠罩住華胥宮上方,星空很美,可空氣卻透著微涼。
“般若殿下,你可回來了,快去看看王妃殿下吧。”
見鶯鶯滿臉焦急,般若便知王妃大約是心情不佳,便二話不說大步流星地向御心苑走去。
今夜,王妃穿了一身紅裝,愈發(fā)襯得她眉心的紅痣不凡,遠遠看去,她雪白的瓜子臉在屏風后面若隱若現(xiàn),跳動的燈火隱約照出她臉頰的淚來。
“主人有何吩咐?”
“你來了,坐下,陪本宮聊會兒天。”
般若走到屏風后面,同她相向而坐,見她面色微醺,桌案上的酒盞零亂地散放著,便知她已有些醉了。他起身欲將她抱到榻上休息,卻被她推開。
今夜,她面色很不好,卻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將寢殿里所有的侍女都請了出去。
般若隱隱地感到,王妃似乎是在生他的氣。
“主人,你醉了?!彼?,“般若扶您去榻上歇著?!?p> 她半閉半睜的雙眼看著他,這樣地看著他,這樣地痛楚,又像不是在看著他,離得這樣盡,他能看見她瞳孔中的自己。
“告訴我,愛一個人若是終于不得,該如何?”她停在眼眶里的淚終于落下來,“他終究還是忘不了她,他的師妹,哪怕她已經(jīng)死了一千多年,他的心里始終還是她?!?p> “主人,般若亦不知?!?p> 他欲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可手伸到半空卻又停下來。
“是啊,你不過一介炫鈴箜,風月之事,你又怎會明白?!?p> 她抬起眼來,今夜她著這一身紅裝令她看起來美得如畫一般,若是身邊的人不是那洛平川,興許只憑她這盛世美顏便可換來一世盛寵,若是她如她那個阿姊一樣再俗一些,可是俗了,便不是紅淚了。
他想著這些,竟發(fā)覺自己看了她許久,他有些失措地收回他的目光,說道:“般若失禮?!?p> “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美者,若無人看無人賞,便是不該有的了?!彼f著這話,心情略好些了。
“天色已晚,主人莫不早些歇著,醉酒傷身?!卑闳粽f罷,欲起身告退。
剛走幾步遠,就被紅淚叫住。
“般若,別走,若是你走了,這御心苑便更冷了。”她的聲音有些無力,又很無奈。
這一句“別走”終于令他此刻所有的克制在頃刻間崩塌。
他停下來,擁住她,替她拭淚。
這一刻,她需要他,需要他給她安慰,哪怕他不該,哪怕這愛是虛妄荒唐的。
他不知這般感情從何而來,從前以為,他一切的修行皆是為了對眾生保有憐憫之心,對天下對蒼生是如此,對王妃大約也是如此。
他總以為愛她同他愛眾生并無差別。
然此時,他愛她,他確然是愛著她的,同愛眾生截然不同。
這愛,竟可以讓他對自己此生最大戒律都可以不管不顧。
原來他自始至終都不曾發(fā)覺他的心已墮入凡塵不可自拔。
今夜的風微涼,可是月色卻是極美的。柔和的月光從窗欞外投射進來,照著籠在床榻四周的紗帳,看著竟生出些暖意。
“般若,般若……”她喚著他,卻不同以往。
“紅淚,別怕?!蹦凶訙厝岬臍庀①N近她,她不再恐懼。這一夜,御心苑的菩提樹又落了滿滿一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