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之時，所選食物要清淡，不可過于滋補油膩，否則極易阻礙脾胃，濕悶難消。仁宇側著身子仔細劃著那張鴨皮下的肉，桑德拉在一旁笨拙地切著冬瓜，倒是本屬廚房的室友落得清閑，樂顛顛地晃著遙控器看電視。仁宇用袖子蹭了下眼睛，看了看還在袋子里的鹵豬肝和熟豬耳，雖然剛剛20度的天氣不算大暑，但他們的胃袋早吵著要點兒清熱行水的東西過個癮了，為此還專門繞道去了龍鳳行?搬回這些奇奇怪怪的肉菜——可不是奇怪嗎？仁宇站起身，桑德拉連豬耳碰都不敢碰，趴在門上看著他，逗得舍友哈哈大笑。
外國人果然都不太吃這些東西呢，電視和零食袋嘈雜地熱鬧起來，廚房里只剩了仁宇一個人。
從桑德拉大清早敲門鬧起來他們開始，買料買菜，甚至還順道被迫陪她逛了街，吃了好多年沒碰過的冰淇淋，他和室友兩個大男人拎著大包小包跟在她后面，倒莫名快意，久違地玩鬧了一整天。外面又快要黑下去了，仁宇把手撐在桌面上，從冰箱掏出幾瓶醬料，小心地擰開火。兩口來自榮業(yè)行?的中式鍋，一碗焯過水的鴨塊，一籠洗干凈的生菜，一盤切成大大斜斜薄片的豬耳朵，案板上陳列著蒜片、青蔥、紅椒、香菜、長長的胡蘿卜絲還有丑陋的帶皮冬瓜片。鴨子是熟的，蔥姜熱鍋后放進去，煸炒幾下倒進熱水和枸杞，等著大火煮開再放冬瓜。這邊兒再倒一鍋開水，等滾起水花的時候滴兩滴油一點兒鹽，焯幾秒生菜就撈起控水裝盤，凈鍋倒進食油爆起蒜香，蠔油香油也一同滋滋作響，桑德拉興奮地跑過來，沖仁宇喊著他聽不清的話，湯的水汽籠罩住整個房間，紅頭發(fā)霧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見，瞿仁宇沖她笑了笑，關掉火，把芡汁澆在生菜上。
三個人吃飯，連煙火氣都多了一筆呢。
很高興這些味道你能喜歡。
仁宇被突然竄來的念頭嚇了一跳，這是很早之前母親經常說的，在那些除過周末只有娘倆人，他還是個小孩子，家還是個有樹枝遮陽的大院子的日子里，她掛在嘴邊的話。
是吧？是啊……
那時候他最喜歡的是前一天晚上鹵了兩個小時，中午又放進小盤子躺在蒸籠里睡兩鐘頭的小雞腿。對那個年代的家來說雖稱不上珍饈，但還是難得。急急一口下去，嫩嫩地濺了一臉汁，鹽鹵很淡，鮮香柔嫩，肉本質的味道被極大地發(fā)揮出來，連鹵汁都是可口的，他總把盤底那一點點留下來，小心關照著，等它放涼凝成湯凍，這可是他最喜歡的零食。食物本味，仁宇緩緩撫摸著盤子邊緣，這真是母親的風格。
你會喜歡的，對嗎？
瞿仁宇放下碗，望一眼閃滿燈火的窗外，挺了挺胸，調整一下情緒，打起精神來，端起菜碟出來，那兩人沖他一樂，跳起來就往廚房竄:“聞著味道早都餓了?！薄叭视睿@美女不在，就不見你下廚給我好好做一桌啊？”
該說什么呢？仁宇沉默著，沉默著，把頭埋進胸腔，把靈魂壓進泥土里，在下面聽著人間嬉笑。他不太記得這一天是怎么過完的，不太記得廚房里暖暖的霧氣什么時候散的，不太記得他們那么歡鬧的看著什么，不太記得那笑著推搡著自己的人說了什么。甚至不太記得他是怎么停下來，怎么走進來，怎么把喧鬧送走迎來寂靜的。他坐在臺燈下，握著這一封信看著發(fā)呆，簾子悄悄地晃動，帶著風吹響遠方的號角。
他開始慶幸自己這么晚才看到了她，慶幸自己不用安慰不用回復的輕松。
從開始逃避的那時候，就是害怕面對這些了吧……
因為無能為力，所以落荒而逃。
仁宇覺得，他對自己，更憤怒了。
外面有人喝醉了酒，又喊又叫，又哭又笑。有人從樓上探出頭，高聲罵了兩句。
他站起來關了窗戶，瞥了一眼那片今天不太想看到的夜空，狠狠地拉上簾子，也不洗漱了，蒙上被子就栽倒在床上。
夜晚，就是這樣啊。
討人心煩，惹人悲歡。
你又是怎么過的呢？
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整夜整夜，惶恐地看著這樣的星河燦爛。
“仁宇，你記不記得，你說過，我就像一只的風箏，心里焦灼地裝著想前人一步的念頭，不管不顧的，乘著一點動靜都想卯著勁往上飛。
我那時心里一驚，害怕自己有一天斷了線，摔下去，那得多疼。
后來呢……
后來我覺得，摔下去，摔多痛都不重要了，反而是跟著風輕飄飄一點點下墜，還不得不看著其他風箏陸陸續(xù)續(xù)一點點上揚，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的時候，最難受。
真的太難受了仁宇，比起傷仲永那年少尚未記事的時候，我在正要觀賞風景的年齡掉了下去，還怎么都扶不上來。這種感覺，我啊，下輩子再也不想要了。
我從前騙過你們，很多很多次，我很希望你們的視線都在我身上，很希望別人覺得這個世界里一直都有一個重要的我?？蓻]想到有一天它們變本加厲成真了，我倒難以啟齒，消停下來，一個人看著從前的矯情、做作，只覺得可笑，只覺得羞恥。一天比一天更不敢回頭。仁宇，我想這就是報應吧。
我沒什么借口和不滿的，誰也怪不得，我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所以比起他們，我反而更加坦然了。
這很好。我很喜歡現(xiàn)在真實的做自己，我甚至再也不想出去了，就待在這里，做一個好好的精神病人，享受這世界上獨我且無我的快活。
看著我自己，一點點瘋掉。
這是真的快活。”
仁宇從夢里驚醒，額頭上全是汗，眼前除了漆黑一片，還有剛剛噩夢里，動彈不得，伸不出去手叫不出聲的時候，眼睜睜看著那個女孩子跳下懸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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