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dāng)另一個人來到他面前，仁宇還是決定坐在了這里。

　　Doodle bar，涂鴉酒吧。

　　這算是英國最‘淘氣’的酒吧了吧，只有周四周末開業(yè)，可以在墻上隨意涂畫，裝修算不上精致，卻奇怪的給予人一種熟悉放松的感覺（怎么可能不熟悉呢，這種斑駁的桌椅，粗糙的磚墻，棕黑的水泥地面，擁有夸張圖畫的大黑板，這些加起來，就像回到了過去的老教室），仁宇要了一杯艾爾啤酒?，玩弄著吸管，耳邊嘈雜的歡呼聲此起彼伏。為什么要在周六晚上來這里，酒吧幾乎都是來看英超聯(lián)賽的啊，仁宇心里極為后悔。他們?nèi)齻€人擠在黑板下的小角落里，頭頂隨意的掛著一盞暖黃色的燈，面前的墻上大大咧咧地扯著幾根電線，對面的兩個人摳著桌面看著球賽，目不斜視——真不知道叫他來做什么，仁宇手里的吸管都扭成了皺皺巴巴的‘枯樹枝’，還是沒人開口講話。

　　真是的，剛就應(yīng)該回家睡覺。

　　后來的那個人終于想起來了自己的‘任務(wù)’，開始拉著仁宇談天說地，過去的老師們退休以后在哪里哪里養(yǎng)老，某年某月同學(xué)聚會，新來的老板壓得他喘不過氣，當(dāng)年形影不離的吉他也好久沒碰過，某學(xué)校翻新以后變得多漂亮，回母校做演講，看著那些孩子百感交集，誰要結(jié)婚誰要離婚誰的孩子生病了誰搬家去了哪里……

　　他們都有孩子了。

　　仁宇恍惚覺得時間過得好快。

　　“想想當(dāng)初那些熊孩子一個個竟為人父母還真是，又滑稽又心酸。”這個人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耙郧皬膩頉]想過有這一天，高中大學(xué)談的戀愛沒有一個成的，要么彼此都做作，要么又實(shí)在不合適，等合適了，馬上變成異地戀，終歸難逃畢業(yè)季分手季的怪圈。后來我也沒有讀研，找工作難上加難，好不容易有不錯的工作，又發(fā)現(xiàn)不考研又沒經(jīng)驗(yàn)根本比不上那些孩子那些老人，又去上夜校，考研考下來，工作晉升了，過了一年呆安逸了，又覺得自己碌碌無為，沒有夢想，工作提不起勁，生活也過得一塌糊涂。”他頓了一下，“這里的氣泡酒真的好喝啊。”又招手喚服務(wù)生再來杯朗姆。仁宇想起來這個男人高中的時候，滿腹才華滿腔熱血，抱著吉他寫曲子，跟他們開幾小罐低度小麥啤，沒兩口就喝的兩頰通紅，手舞足蹈——那時候他們的眼里閃著漫天星辰，心里裝著山川大海。未來，就是令人希翼又害怕的美妙樂曲，一撥琴弦，就能迎出來夢幻的薰衣草花園。一群人在誰家里折騰折騰，心血來潮做一頓四不像的菜肴，拿著筷子無從下口，養(yǎng)的寵物抱出來一起陪玩，周末總是這樣輕靈有趣。那人昂起頭繼續(xù)說：“也不算很忙，也不算太累，每天仿佛都是混日子，早起擠地鐵，開車打車永遠(yuǎn)堵在路上，開會接著上司指桑罵槐的怒火，對著毫無頭緒的文件四處奔波。呵，每天最大的問題變成了中午吃什么，下午吃什么，晚上小聚又吃什么。快下班就想開溜，每個周末都加班，每個節(jié)假日只想睡覺只想休息?？磿炔杼岣吣芰σ呀?jīng)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了。購物用淘寶，吃飯叫外賣。想談戀愛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永遠(yuǎn)在催婚和被催婚的路上。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居然變成了晚上的夜市聚餐，喝酒吹牛，在回憶過去的醉意里晃回家，撐著找點(diǎn)醒酒湯，也不脫衣服，往沙發(fā)上一趴，更好一點(diǎn)能洗個澡躺床上睡到第二中午，能頭不疼的拉開窗簾，讓太陽刺一下，再伸個懶腰?！彼攘艘豢诶誓肪?，靠在椅子上，伸手摸著那塊黑板。這一次沒有被酒‘烈’的皺眉了，仁宇默默看著他想，這個人第一次喝白酒全吐出來了，還發(fā)誓這輩子都不碰的。他繼續(xù)說，“這還算好了，我們有房子，多少人租著小單間，每天的空間就是那十幾平米，東西塞得下不了腳，回家都放松不起來。但是，我們還是不知道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見到的每一個故人都變了太多。除了你，仁宇，你還好，還是那樣，只是，終于還是和我們生疏了?！?p>　　仁宇低下頭，看著喝了一半的杯子，酒花早都不見了，剩下一點(diǎn)氣泡倔強(qiáng)地從杯底冒上來，然后炸開，它們前仆后繼的奔跑來，卻一個個迅速地，被迫消失。

　　也不知是融回酒里還是被空氣抽走了。

　　周遭的歡呼聲又高昂起來了，那個人脫下外套，小心翼翼的看著他：“我們今晚可以好好喝喝嗎？太久太久不見了?！比视瞠q豫地抿了抿嘴“我已經(jīng)很久不喝酒了?！绷硪粋€人已經(jīng)叫來三扎苦啤：“少喝一點(diǎn)吧，我們多聊聊天。好不容易出國了，擔(dān)子仿佛都取下來了，就想輕輕松松喝喝酒。還有你在，這異國風(fēng)情也難得體會?！币埠?，仁宇接過杯子，把上一杯一飲而盡，自己最近的生活也過得怪怪的，借著這個機(jī)會偶爾縱容一下說不定能好起來。

　　后面就像回到了過去，仁宇也干脆把外套丟在椅背上，久違地翹起二郎腿，把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一杯接一杯的灌著酒。用酒后醉醺醺的興奮勁看著球賽，低著聲和他們一起歡呼，一起罵街——只是他們喊出來，吼叫著，而他在心里默默發(fā)著聲音，臉上永遠(yuǎn)是似有似無的笑。這邊又聽著這兩人高昂的談話，偶爾嗯幾聲，笑一下，發(fā)出幾個音調(diào)連句話接一下。又要來一盤餐食——中國人還是更喜歡有點(diǎn)下酒菜嘛，什么都好，配著酒，和朋友坐著，就可以聊到東方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炸魚套餐被放在桌子上，大片的白魚肉裹著面糊炸的金黃壓在盤底，配著酥脆的薯?xiàng)l，旁邊用調(diào)味碗盛著奶白色的塔塔醬?，還有腌黃瓜制成的，爽口鮮明的綠色醬料和一塊青檸檬。

　　于是又開始說起食物。

　　這還算是一個蠻舒適可親的夜晚。

　　球賽要結(jié)束了，桌上擺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也喝的七七八八，酒精刺激夠了，開始耍起威風(fēng)，對著他們的神經(jīng)性拳打腳踢，三人癱在座椅上，被折騰的潰不成軍，幾乎睜不開眼，跟它搖了白旗——回家。

　　他們攙扶著動身，結(jié)完賬單給了小費(fèi)，服務(wù)生打開門，呼吸到新鮮空氣的三人清醒起來，拘謹(jǐn)了點(diǎn)，寒暄著道別。仁宇幫著他們打了車，抬起手看看表——三點(diǎn)半了，他有點(diǎn)懊惱，今天睡起來得中午了。

　　月亮在天上掛著，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來，仁宇把風(fēng)衣領(lǐng)子豎起來，扣上扣子，頭也不回的向公寓走去。

　　明明都春天了，怎么這綠葉子還是被吹得鋪了一地。

　　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得快點(diǎn)回家了。

　　? Doodle bar自家釀的招牌啤酒

　　?Tartar sauce又名韃靼式沙拉醬或他他醬，主要材料有雞蛋、沙拉醬、蒜泥等，常用來搭配海鮮類油炸食物、生菜或是無鹽餅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