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公患病

　　隱藏在小城內(nèi)大街小巷里的年味依然漸漸濃郁起來了，盡管不允許燃放煙花和爆竹。幽深靜謐的街道沸騰起來了，萬家燈火，張燈結(jié)彩。喜慶和歡樂原本可以系在各家新年的絲帶上，可老周家今年春節(jié)卻顯得異常沉悶。

　　注定要過一個不愉快的年：老人病了。

　　臘月二十一，公公突然惡心嘔吐，頭暈疼痛，急忙送去醫(yī)院就診，醫(yī)生診斷為消化道出血，需要住院治療。

　　“趕緊轉(zhuǎn)到消化道治療科室，胃出血！”

　　縣醫(yī)院三樓走廊里，醫(yī)生給公公的病給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大家都覺得疑惑，本以為是腦梗發(fā)病引起胃部嘔吐，怎么能說是胃出血？

　　“我看在家里嘔吐的不像是血呀！只是顏色有點黃?！贝ㄗ硬唤獾貙︶t(yī)生說。

　　“可能是昨晚喝的粥里有紅棗，他吃了后今早就嘔吐出來紅色的，我也認(rèn)為不是胃出血??！”婆婆也在疑惑，對于診斷為消化道出血有點不認(rèn)可。

　　但畢竟醫(yī)生的診斷比自己的想象有權(quán)威性，就這樣尊重醫(yī)生的結(jié)論吧！

　　全力醫(yī)治，公公在醫(yī)院前后住了八天院。

　　今天臘月二十八，陰沉的蒼穹，刺骨的寒風(fēng)，公公從醫(yī)院回來，雖然住了七天院，通過治療胃病好了些，但整體狀態(tài)仍不是太好。

　　今年春節(jié)，一向勤快的老人干不成家務(wù)活了。

　　流年的記憶如同露珠，散落在草間，可歲月的風(fēng)并沒有將記憶吹散。

　　從我進(jìn)他們家到現(xiàn)在，春節(jié)的活都是他老人家干的。蒸饃，剁餃子餡，辦年貨等，我們只能打個下手。

　　公公今年七十八歲了。一向健康的老人，從后半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了三次院了。腦梗就是容易犯病，稍微堵塞就感到眩暈。到醫(yī)院輸上幾天水就有好轉(zhuǎn)。

　　臨近春節(jié)，這又突然開始嘔吐眩暈，他兒子趕緊把他又送醫(yī)院，輸水治療，又做了幾項檢查。年齡大了做不成胃鏡，無痛的也做不成，心率過低。

　　可是在頸動脈檢查時，發(fā)現(xiàn)右側(cè)完全堵塞，左側(cè)也堵塞90%，需要趕緊治療?？h醫(yī)院治不了，需要到南川市醫(yī)院去治療，最好建議是做支架。

　　這馬上就要過年了。干脆過完年再去治療吧！這幾天先吃藥注意點還是沒事的。

　　今年這個春節(jié)，老人家只能坐在屋里，不能再去買菜置辦年貨，蒸饃，下鍋炸東西等。

　　哎！今年我和丈夫川子得親自動手干活。我去買菜，洗菜，買肉，面等小東西，川子切菜，炸東西，熬肉，拌餃子餡等。

　　反正不能再坐等清吃了！

　　從醫(yī)院回來，公公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低落，整日不說話，也不吃飯，本來個子就不高，這下折騰后更顯得低矮，背也明顯駝了很多。蠟黃消瘦的老臉，這老人原本膚色很白，身體健康時紅光滿面，走起路來帶風(fēng)，小碎步挪得很快。周圍人都說這老頭身體好，身體棒，不像七十多的人。

　　以往的確精神。清晨四五點都起來去公園鍛煉身體，跑兩圈步，然后站在一群人后面也跳起了廣場舞。伸伸胳膊，踢踢腿兒，左右晃晃胯。幾曲下來也滿身大汗，然后回家做早餐。婆婆也是有病，經(jīng)常吃藥。每次吃藥公公總是給她拿藥，然后一樣一樣的拼好再把藥送到婆婆跟前，囑咐她趕緊吃藥。

　　我們沒有和他們住在一塊兒，相距五六百米遠(yuǎn)。平時我和川子上班忙，也沒有常去看他們，他們是自己做飯吃，平時都能自己照顧自己，不需要兒女們?nèi)フ疹櫋Ｎ覀円埠芊判乃麄?，但是遇到他們身體不舒服，就趕緊把他們送醫(yī)院去。身體恢復(fù)后，他們還堅持獨立生活，不想麻煩人。

　　這個年我得動手學(xué)著干活。

　　我在剁餃子餡，擦蘿卜，牛肉丸子等，這時我父親來了。父親把蒸饃籠子送來了，小心放下。公公置辦有一套蒸饃工具，每到春節(jié)，父親就來借去用用，用完了再送來。

　　這時我公公坐在客廳里發(fā)呆，不會說話，迷迷糊糊，見我父親來了，也不像往日那樣“親家長，親家短”的喊了，也不讓著父親進(jìn)屋坐，只是木訥地坐著不說話。父親自己到屋里和他攀談起來，鼓勵他振作起來。

　　父親和公公整日形影不離。

　　兩家相距一千多米遠(yuǎn)。自從弟弟去世后，父親從鄉(xiāng)下來住到城里后。父親剛來時沒有熟人，只能天天往我們家跑，找我公公婆婆聊天。這幾年，兩位老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上新豐市場買菜，買面，理發(fā)，聽講座，他們都一塊兒。外人都認(rèn)為他倆是戰(zhàn)友，后來有人才知道說:“他們是兒女親家關(guān)系！”他們都稱贊，這親家倆玩的好，鐵哥們！

　　我一般不管也不去過問他們咋交往，以及每天的動向。

　　反正我總見我父親隔三差五去公公家里閑聊，父親健談，說話總是高嗓門。公公婆婆也喜歡他在那里東扯葫蘆西扯瓢，說著農(nóng)村的怪事，或者前朝古代的陳毛爛絲氣的事，然后他們都粗俗地大笑著。有時一談就是兩個小時，公公婆婆會說:“親家，不走了！就在這里吃一碗算了！”

　　父親很隨便，從不講究什么禮節(jié)，想啥時候去就啥時候去，想聊啥就聊啥，想留下來吃飯就留下來吃飯，我公公婆婆也是想給他炒倆菜了就炒，不想炒了，就就個花生米喝兩碟酒，完事我父親嘴巴一擦就說:“親家，我要走了，回家迷糊一會兒！”然后就登上車子回家。

　　我婆婆公公也基本不往外再送，走就走唄！誰也不講細(xì)節(jié)禮數(shù)，誰也不在意這些，誰讓他們整天都見面呢！

　　父親標(biāo)準(zhǔn)農(nóng)村老頭，大老粗一個！公公是銀行退休老人?？墒莻z人相處很和諧，公公有啥病痛，父親總能說著寬心話，暖人心房。父親唯一的兒子意外去世后，公公也總是勸他，安慰他，鼓勵他精神振作?？傊@兩位老人總是相互安慰，鼓勵，報團(tuán)取暖。

　　父親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抽著煙，桌子上的玉米花映入他眼簾，他目光停留在包谷花的袋子上片刻。父親愛吃零食，到了公公家就像到了自己家，看見自己能吃的零食，不用讓就隨手抓把包谷花，抖動著手，把一個一個金黃的“酥肉”包谷花往嘴里放著，一個接一個。

　　屋子里很寂靜。屋子里有兩位老人，但又像沒有人，因為公公低著頭也不想看電視。父親也基本不說話，只是邊看電視邊把他看到的電視新聞講給公公聽:“哦！這領(lǐng)導(dǎo)一到春節(jié)都走到農(nóng)村慰問老百姓，握手合影微笑?！?p>　　屋內(nèi)父親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煙霧繚繞，圈圈縷縷，似一條輪回路，守候幻化成那火燒烤的溫馨。

　　公公緊閉著嘴巴，臉色蒼白，皮革質(zhì)的壓縮帽子壓的很低，只能看見他的顴骨一下部位。原本圓圓的臉龐，變得成窄鞋般的，臉龐深深凹陷下去，四周的皮膚紋理一律向凹陷部位聚攏，嘴角眼角的皺紋自然就多了起來。他半天微微抬起了頭應(yīng)了一聲:“嗯！也在慰問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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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兩位老人在有一句沒一句地對著話，說著沒啥意義的話，大多都是父親在說，公公在靜坐著不語。電視上領(lǐng)導(dǎo)和村民們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屋子。

　　屋外，年味襲來。我和婆婆，丈夫在忙碌，誰也不理他們，也不在意他們說啥，沒興趣注視他們。

　　半個小時了，父親說他要走了，對仍在迷糊走神的公公說:

　　“走！親家，咱們?nèi)V場曬暖兒，有老張，老劉都在那里，他們都在想你，關(guān)心你問你哩。走！我?guī)闳?，行嗎！?p>　　“那行！”公公竟然低聲應(yīng)了句，可能是最近生病，一直鉆在屋里的緣故，他也想出去見見那幾個老人。

　　我不放心父親騎車帶他，父親騎車經(jīng)常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騎個電車竟然目無警察，大膽在機(jī)動車道行駛。有時遇見路警攔他了，他還振振有詞，倚老賣老，和人家交警對吵，說自己老了不懂交通規(guī)則。每次人家交警都不和他一般見識。

　　我再三強調(diào)父親騎車要小心，別走機(jī)動車道，父親大聲說:“沒事，我成天帶他跑！”

　　父親的確經(jīng)常騎車帶著公公跑，一會兒帶他去理發(fā)店，一會兒帶他去菜市場，一會兒帶他去聽那一場又一場忽悠人的保健品講座，騎車帶人技術(shù)練的不錯。

　　正說著，公公顫顫巍巍地從沙發(fā)上起來，扶著墻，要往外走。川子趕緊扶著他，慢慢坐上父親的電動車。

　　轉(zhuǎn)眼間，兩個老頭一溜走了。

　　今天的陽光真好，似乎給迎春增添幾分歡騰。兩個小時后，父親又載著公公返回來。公公又扶著墻壁慢慢回到屋里。父親給公公倒了杯茶坐下來，自己又開始吸煙，喝茶，嗑瓜子。

　　“親家，不要想別的事，該吃就吃，該喝就喝，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現(xiàn)在就想開了！過一天是一天，啥心也不操它，不要害怕生病，這是小病，老年人常見病，你思想壓力不要太大?！?p>　　父親似乎在給公公講人生大課，似乎自己已經(jīng)看破紅塵似的。聲音悲悲切切，時而大，時而小，抑揚頓挫，沉郁悲傷，表情很滑稽古怪，時而閉眼低頭搖頭嘆氣，時而睜眼仰頭嚴(yán)肅認(rèn)真。

　　公公似聽非聽，眼睛無神，只是呆呆看著院子里水盆里的牛肉，又看看爐子里的火苗。過年炸東西，需要大煤爐。川子把大煤爐抬到院子里，置上鐵鍋，倒上油?；鹈绺Z的很高，燃燒得正旺，在陽光的照射下，火苗變成淡黃色，甚至無色。

　　兩位老人繼續(xù)在旁邊聊著，仍然是父親在大聲說話:

　　“這以后你們都得多干活，主動干活，你爸你媽身體一年不勝一年了，身體骨不行了，腿也不行了，來客人了你們都得去炒菜。不能說不會做，啥東西都是學(xué)哩，學(xué)學(xué)都會了！”

　　顯然，父親是說給我聽的。

　　因為昨天他還在教育我，說今年春節(jié)的年貨讓我們自己去辦，積極回去干活，不能讓公公再干了。

　　爹啊！你放心，我會好好表現(xiàn)的。我要做個勤快手巧，能干賢惠的兒媳，不給你丟臉。

　　我攏起頭發(fā)，挽起袖子，拴個圍裙，儼然一巧婦。整個大盆子，溫水倒?jié)M，把一個個活潑的白蘿卜，紅蘿卜，蓮藕統(tǒng)統(tǒng)浸泡在水盆里，然后三下五去二，動作麻利地將它們脫胎換骨，凈身而出，青蘿卜更青，胡蘿卜更紅，白藕更白。一會兒功夫它們都整齊地排放在籮筐里，像娃娃，又像小美女，搔首弄姿似乎在比美！

　　我風(fēng)姑娘似的穿梭在廚房，院子，客廳之間。接著攪拌牛肉丸子，餃子餡，剁碎蔥姜之類的，雞蛋清，淀粉，香油倒入，順時針方向攪拌，二十分鐘左右，牛肉丸子餡搞好了，香味出來了。就等著下油鍋炸。

　　這是個忙碌的世界，年的世界，也是曾屬于公公的世界，而如今我和川子成了這迎新春舞臺上的主角演員，公公只能是悠閑的看客，甚至連插話都難。

　　父親坐在院子里，邊喝茶吃瓜子，邊在盯著我，他好像在監(jiān)督他女兒，看看自己的女兒是不是光說空話，不干實事，是否舍身下力，認(rèn)真干活，表現(xiàn)得是否積極主動。

　　已經(jīng)三點多了，兩位老人仍在陽光下，基本靜默對坐。

　　年內(nèi)都立春了，春姑娘悄悄走進(jìn)院子里，滿院春光，春意盎然。

　　陽光本來很溫馨地普照整個院落，可這暖陽今天照在這兩位老人的身上，顯得不怎么愜意！

　　他們都是戴著藏青色的壓縮帽子，白胡子，白頭發(fā)在陽光下越發(fā)光亮，直逼你的眼睛。都是醬紫色的枯樹皮似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有點泛灰。都是一副老態(tài)龍鐘，老氣橫秋的模樣，有氣無力地耷拉著沉困的腦袋，被陽光照得緊縮眉頭，滿臉皺褶，偶爾抬起頭，也是瞇著眼睛看人，氣若游絲。

　　咋這風(fēng)景這么不養(yǎng)眼！我暗自苦笑著！

　　都是穿著黑色羽絨襖，那襖子在陽光下有點發(fā)灰，更加暗淡深沉，領(lǐng)子上都是有發(fā)亮的腦油，穿衣服都不太講究，但是公公要比父親干凈的多。父親衛(wèi)生意識差，衣服總是母親逼著才脫下來洗，公公當(dāng)過兵，愛干凈，衣服不用婆婆督促就脫下來洗。

　　公公駝著背縮著身子坐在那里不語，父親仰著身子，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歪著脖子看著公公。

　　太陽慢慢落山了，鄰居家的高樓擋住僅存的斑駁殘陽，并非血色，只留下淡黃色一縷一縷。

　　公公嫌冷，要進(jìn)屋休息。父親這次真的要走了，我遞給他兩塊剛炸出來的夾餡藕，父親可能真的餓了，也不做儉，坐下來吃吃后也走了。

　　丈夫川子打扮的像個老頭，穿個舊衣服，他爸模樣的老頭，也扎個圍裙坐在油鍋面前，不停地倒著翻著油鍋里肥大的魚塊，肉脯。這些美味在鍋里沸騰跳躍著，發(fā)出“滋滋，啪啪”的響聲，油氣撲著丈夫的臉，火苗影到他的臉上，這臉色紅里發(fā)亮，不用抹擦臉?biāo)耍?p>　　大煤爐并排能下三塊煤，火力真旺。天黑下來了，那火苗竄的老高，整個院子照得通亮。

　　炸完了東西，還要趁火熬牛肉，大鋼精鍋，五大塊牛肉需要兩個小時熬。院子里很寂靜。

　　已經(jīng)晚上八九點了。我和川子都一直在忙碌干活，好好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