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手機鈴聲震醒的,模模糊糊地想,也不知是誰打的電話;等她爬到床頭,電話已經(jīng)掛了,摸來手機,虛掃一眼,頓時睡意全無——是艷回。如果手機沒電了就好了,或者突然壞掉,又或者她睡著了……艷回一定會提聚會的事,問她近況,提醒她趕緊找男朋友;還會嘆氣,“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這樣了”、“先找份工作干著吧”……呼——,怎么辦?她半跪在床頭,握著手機,苦思冥想。房間里漸漸暗下來,客廳里防盜門“哐當”一聲,阮真或者王婷下班回來了。她重重嘆了一口氣,將手機丟在桌上,癱坐在那兒。
“我不贊成。我覺得你最好先找好下家再辭職,畢竟裸辭很辛苦的,你又沒有家庭做支撐。咱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了,不能再任性了。其實當初你選這份工作我就不贊成,放著好好的大公司不去,偏要選一個遍地都是的小公司。我說實話你別生氣啊,我覺得你還是太過理想化,在很多事情上想得太簡單,不太理智。這個辭職,你要不再想想?”
那天夜里,當她打電話給艷回,說她想辭職,她推心置腹地說出上面那段話。那時艷回就看透了她——沒有計劃性、沒有事業(yè)心,只有任性和感性。果然,時至今日,她事事無成,方方面面一點長進也沒有。到如今這個結(jié)局,是她自找的。
天哪,大家為什么不能忘了她!別搭理她!別管她!就讓她這個不知好歹的人在角落里墮落吧!像一堆廢品!像一個懦夫!
有什么好隱藏的!有什么好害怕的!又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自尊,為了那點可笑的自尊,打算待在這個房間里再也不出來?!你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蓱z!可悲!可恨?。。?p> 她滿口苦澀,用最惡毒的語言做柴,將自己架在火上烤。她一刻也坐不住了,一把抓過鑰匙,沖出房間,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聽見阮真在用溫柔歡快的語氣和誰打電話。
外頭不知什么時候下過雨了。
小街的柏油路面上蒙著一層水,細細地淌著,倒映著臨街店鋪的霓虹燈影。濕漉漉的樹枝橫斜在路燈下,偶爾落下一滴水。飽含水汽的夜風溫軟地撲在臉上,漸漸撫慰了她一顆煩躁的心。此時此刻,夜色寬容地接納了這個一無是處的她,這個失敗的她,憂慮淡成云影,模糊地籠罩心頭,猶自清晰的只剩懊惱:如果在艷回打來電話的那一刻,沒有猶豫,也沒有退縮,這通電話早就接完了。
哎!現(xiàn)在想這個還有什么意思?
她的人生里仿佛充滿這種事:先是逃避,然后再因逃避而懊悔。
就這樣逃走、回來、逃走、回來……生活毫無進展,始終在原地徘徊。
她在夜色里使勁兒眨了一下潮濕的眼睛,視野里紅色、白色、黃色的光斑瞬間變回實物。傳達室似的小燒餅鋪被一只LED燈管照得亮如白晝,三十來歲的女店主手里正托著一張白色面餅,打算伸進身前那只圓柱形的大鐵爐子里。外頭站著四五個人,神情專注,同時看向女店主手里的燒餅,在那張燒餅被投進鐵爐時,他們的目光也跟著投進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看那燒餅的時候,人已經(jīng)站住了——也不知是何時停下的腳步;她調(diào)轉(zhuǎn)腳步,連著跳過幾個小水洼,來到燒餅鋪子前,與往日一樣,
“要兩個燒餅,一甜一咸。”
心想:如果和艷回打電話就像買燒餅這么容易……
又忍不住在心里奚落自己了:縮在小街里、躲在生活后,像個守財奴似的守著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真是個可憐的家伙??!
現(xiàn)在的你,需要迫切維護的,是自尊么?你知道的,不是;你還知道,對于現(xiàn)在的你,最不該要的就是自尊了。下輩子做一只燒餅吧,最起碼還能給人充饑;其實做一滴樹枝上的雨水也不錯,悄悄地聚來,臥在高處,懶懶地將人間看上一瞬,再悄悄離去……她啃著剛出爐的熱燒餅往回走,腦袋里思緒如潮;她看著紫峰大廈。此時此刻,這座南京城最高的建筑——不對,好像前幾年就被別的什么新建筑超過了——矗立在不遠處,籠在輕紗似的藍紫色云霧中,大氣從容地接受著四方樓宇眾星捧月般的簇擁。說來慚愧,統(tǒng)共在南京待了四年多了,至今一回也沒上去過,所以在許多人神采飛揚地說起上面的種種奇?zhèn)r,她唯有緘口不言。他們將它說得那樣好,她怎么會不想親眼去看看呢?只是,一想到要進去,她腦子里總會自動浮現(xiàn)出形容簡陋的自己拘謹?shù)刈咭粋€金光璀璨的豪華大廳的畫面,人立刻就膽怯了?!跋肴ァ钡哪铑^被腦中聯(lián)想的畫面緊緊地壓制著,一次也沒能翻身,所以她一次也沒有進去過。可是她能想象得出,紫峰之巔,必定連云霧都低在腳下了,站在上面俯視,行人和車輛不過是些小螞蟻。她知道,那里面的人,高高在上的人,談及自尊才不是笑話。
哎!這樣的你,怎么辦呢?
這個虛偽的你!你根本就不像你自己以為的那樣在意友誼,你的確更在意你自己的感受。曾經(jīng)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的人現(xiàn)在都比你跑得遠,你覺得傷自尊;你本想證明自己,證明你的能力、命運、以及若干年前你的選擇,生活卻用事實狠狠地打了你的臉,你覺得沒面子;你擔心在艷回面前丟臉,怕她用異樣眼光看你——如果她面露同情,那么就表明你真的真的太失敗、太失敗了!你不敢面對。
離別之傷,最深最重不在離開和分別這件事本身,而在于不知后會之期何時、不知情誼的羈絆可以維系多久,害怕會在彼此的世界里漸行漸遠、最終變成只有幾句評語的回憶和相片里記不起名字的人像。
這是你自己說過的話,你還說:
然而,我始終相信,真正的情誼是最脆弱也是最堅韌的東西,只要身在其中的人初心不改、彼此牽掛、用心維系,那么,情誼如何不能地久天長?
你看,距你大言不慚地說出那些話不過三年!三年而已,才三年的時光,就已經(jīng)把你變成了一個自私、虛偽、懦弱、狹隘的人!然而當初,你希望將來的你是這樣一個人:慷慨、坦蕩、勇敢、寬容!
曾經(jīng)的你便是這樣,任憑友誼被各種原因沖淡,一面感慨物是人非、表現(xiàn)得比任何人都傷感,一面卻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fā)生、未有一次真正著手挽回。你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么?從小學時的七彩云霞夢組合、到初中時的同桌阿雪與阿梅,再到高中的畢方、晴雯、雪峰,再到本科時代最好的朋友雷晴??偸亲砸詾槭堑卮e人的想法,卻從來不主動想辦法消弭橫亙在你們之間的障礙。離別在即,氛圍到了,你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一個感性的人,受到氛圍的感染,說出了那些不經(jīng)大腦、不入真心的話。然而三年又三年,離別時親口說的那些話,你從未放在心上。
就像兩年前,2015年5月5日,你的離開。
你辦理完事物交接,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寄東西、大掃除。諸多雜物能送人的都送了人,能丟的全部丟掉了,只花了兩天時間,就將自己在那座城市里積累了一年半的生活痕跡全部抹除。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離開了,那座有袁華在的、當初找工作時打算一輩子住到老的城市。沒再看一眼袁華,沒再去一次小菜場,也沒再騎上大黑(自行車),最后去一次平江路上的那家舊書店。你匆匆離去,只為趕一班火車;你一心追趕火車,好像那座城市里承載的所有你在意的加起來還比不過那一班你一輩子不會做多少次的火車!離開的前一晚,你與當時的同事依依惜別;你們說了好多使不得走、舍不得放的話,還說日后重聚要如何,但其實心里都清楚,彼此只是對方人生中的短途客,在某一站上車、很快就會在某一站下車——這樣的人不必珍惜,潛意識里,你們都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在這樣的想法之下相處了數(shù)百個日日夜夜。還記得吧!離別在即,你說那些話的時候感情那樣真摯!明知道彼此對對方的定位,你們還是那樣說了。扭頭一走,那些話就像肩膀上的落塵,被你輕輕拍散了。
其實你是最無心、最自私的一個人!
她慚愧難當,臉上火燎燎的一片,毫無征兆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正是在讀二年級時寫詩事件無意中“暴露”她的“才華”之后不久,她被她的山村小學校派去參加鄉(xiāng)里的一個作文比賽——她現(xiàn)在還記得作文題目是“守紀律的盼盼”,有幸獲得了一等獎,并被選拔出來,代表鄉(xiāng)里繼續(xù)參加縣里的比賽。臨比賽的前一天晚上,小小的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難眠——她太激動、太興奮了!也太忐忑:中心小學的老師和同學會不會不好說話?她還從來沒坐過小汽車呢,萬一暈車嘔了怎么辦?也沒有一件洋氣的衣服,中心小學的同學會不會笑話她?那些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坐在一塊兒該說什么呢?萬一考差了給自己的學校丟了人怎么辦?幾個問題,像一只大鐵棍似的,一齊在她腦子里翻攪,讓她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她簡直要被自己氣哭了。那時她就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遇事容易慌亂。第二天,她特意穿了中秋節(jié)時小姨才給她定做的新衣服——一件水紅色帶蝴蝶袖的上衣和一條紫色的喇叭褲,裝出一副歡天喜地、勢在必得的樣子,被爺爺送去中心小學坐車。銀灰色面包車載著她們穿村過野,晃悠了一路,除了被問到的時候答兩句,她全程都沒有說話。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心里為之害怕。面包車散發(fā)出來的陌生氣味刺激著她的鼻子,胃里開始難受。她知道,這就是開車前司機跟她們說的“暈車”了。她緊緊地抿著嘴,感到喉嚨里開始往外冒酸水,越冒越多,越冒越急,她只好不停地往喉嚨里吞,直吞得嗓子眼全灌滿了,再也吞不下去——“嘔”地一聲……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種羞愧、無措、自卑的感覺——
你強自偽裝、不肯示弱,即便那么多人說你做錯了、選錯了,也不肯回頭;這么多年了,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地逞著強,又深怕被人看穿、被人看扁,故意擺出種種不是你的姿態(tài)。其實你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一個剛強的人,你生性懦弱:身體贏弱、感情脆弱、意志薄弱!為什么不承認呢?
承認吧——你錯了!當初的選擇、自以為是的堅持、自以為是的路、還有偽裝出來的自我,一切都錯了!
沮喪像一張大網(wǎng),鋪天蓋地落在她身上,收緊、再收緊,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大腦轉(zhuǎn)不動了,嘴也嚼不動了,她痛苦地呻吟了一聲,不得不把回電話的事放在一邊。這時她已經(jīng)回到小房間了,陷在椅子里,因為思緒過多,整個人處于一種緊繃的、疼痛的狀態(tài)。然而,令她感到絕望的是,盡管痛苦如斯,已經(jīng)處于滿負荷狀態(tài)的大腦之中思緒仍在井噴!生活,人生,事業(yè),夢想,欲望,隱秘,意義……那么多問題、那么多頭緒、那么多焦慮,同時在腦子里發(fā)酵,一齊問她要出路。她感覺大腦馬上就要炸開了!
為什么人活著要考慮這么多?為什么不能一樣一樣來?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顆呆頭呆腦的螺絲釘,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擰來擰去,莫名其妙地一會兒松、一會兒緊。
她這只螺絲釘站起來,開始在小房間里走來走去。
十年前,村子里最有錢的楊金寶家的大兒子突然得了間歇性精神病,據(jù)說發(fā)病的征兆之一就是突然坐不住了,老喜歡走來走去。
她想起這一茬,一下子不敢走了,坐回椅子里,開始做深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腦袋里的緊繃感逐漸緩解。她呼出一口氣,拾起手機,決定給艷回打電話。然后就聽見艷回的聲音了,
“忙什么的呀,也不接電話?!?p> 奇怪!她竟然沒有感到多緊張,只是覺得那聲音親切,只是覺得聽著那聲音她感動有點委屈。
“備課的?!?p> “今天不是星期五了么,我想著你晚上有課,在你上課之前趕緊給你打個電話。”
艷回考慮事情總是很周全。
“呵!”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聽見自己的聲音很低、還有些潮濕,“你有心了。”
“上周和佳凌打電話,她又提起你了,說想聚聚。我說你帶了不少學生,不一定有時間。你那邊怎么樣,有時間聚么?”
這是她回到南京之后第三次聽艷回提起聚會的事。去年七月剛到南京的那天晚上,艷回來小旅館看她,匆匆聊了一陣,就要趕回公司加班,臨走時提及聚會,她說等自己安頓好了就聚;當年十一月,艷回又打來電話,詢問聚會的事,她說自己帶的學生馬上期中考試了,不忍心推掉課程。然后是這次。
“兩年沒見了,佳凌她們都想見見你?!?p> 一個屋子里住了三年,不過想見見你,裝什么蒜呢!她在心里吼自己,可是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松口說出“那就聚聚”這樣的話。佳凌畢業(yè)后進了一家頂級央企做投資分析,袁華在國有銀行做風險管控,艷回任職于大型國企,添添和CC留在母校讀博。她們都有一份穩(wěn)定而體面的工作,人生步入正軌,都在干勁十足地經(jīng)營事業(yè)與生活。她呢,三年來,除了幾次不痛不癢的失敗的經(jīng)歷,還有什么?畢業(yè)后的時間被她抻得那么長,而她在里面自由散漫、茫無目標,她還有什么臉面見她們?如果問起工作、戀愛、婚姻、買房,問起將來打算,她有什么話可說?當她們的目光望過來、當那里面隱含惋惜與同情,她有勇氣與她們對視么?
她的自私,她的鄙薄——她真令人感到羞恥??!
電話里靜悄悄的,艷回在等她說話,她心焦得快要冒煙了,不得不硬起頭皮,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要不咱倆先見一面,等合適的時候再跟佳凌聚?!闭f完了,發(fā)現(xiàn)了話里的漏洞:什么是“合適的機會”?什么時候才算“合適”?如果艷回對此刨根問底……
“好吧,”艷回嘆了一口氣,“我也不說什么了。反正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只是佳凌已經(jīng)向我問了你好幾次了,你有時間給她打個電話吧?!?p> “嗯?!?p> “下周一晚上你有時間么?有的話咱們就定在那個時候吧?!?p> “好。”
“幾點有時間?”
“幾點都行,看你時間?!?p> “那就晚上六點吧,德基廣場,我下班之后直接去找你?!?p> “嗯。”
“那行,我這邊還有點工作沒完,我先掛了啊?!?p> 她長長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更加沉重的悲哀席卷而來。
艷回一定對自己失望極了吧!一定是,從她的語氣里就能聽出來。她感到灰心喪氣,伏在寫字臺上,想哭,卻哭不出來。有時候,她真搞不明白,為什么會把事情弄成現(xiàn)在這樣——一種令人糾結(jié)、令人不齒、愚蠢而可笑的狀態(tài)!怎么會這樣呢?
心里哀哀的一片,涼透了。她對自己失望透了!她想,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更軟弱、更可笑的人了!她想,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更討厭的人了。
這晚,她心事重重地上完兩節(jié)課,猶坐在椅子里不想起身;環(huán)顧一圈,仿佛每個物件都在冷眼旁觀地審視她。她壓抑得厲害,狼狽地逃下樓。臨街店鋪大都打烊了,小街上沒有多少人,她松了一口氣,出了小街,沿著常走的那條路往前走——看,她就像一只見不得天光、見不得人的老鼠。
梧桐樹冠收籠著橙色的路燈光,柏油馬路上不時有車輛呼嘯而過。一個人在深夜里走,踩碎一片落葉的聲音都那樣清晰。目光落在對面那片層層疊疊的樓宇上,近處的居民樓、遠處的商業(yè)大樓,都被夜色簡化成一條黑影和數(shù)點白窗。她緩緩地走,懶懶地看,看那些窗、看那些光,猜測著那些窗的具體模樣。如果一一走進、仔細觀察,一定會看到許多差別,形狀上,長方形、正方形、橢圓形、圓形、菱形、弓形……顏色上,無色、藍色、茶色、綠色、黑色……材質(zhì)上,鋼化玻璃的、金剛石的、高分子材料的……還會配合室內(nèi)外設(shè)計,配上不同的框……如果觀察得細致些,還可以看出更多,例如,從窗玻璃上的污漬能看出天氣、環(huán)境、戶主的習性、品味、財力、性格、喜好。那些燈的差異就更不用說了——由于現(xiàn)代人對美與個性的極度追求,燈具幾乎是一座建筑之內(nèi)最重要、最需精心挑選的裝飾——現(xiàn)在她站在遠處看,那些精心挑選出來的燈發(fā)出的光、照亮的窗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斑。遠近樓宇千重、萬家燈火,這座由那么多人精心構(gòu)筑的城市,不夠她這個旁觀者悠悠幾瞥。當視角比觀察對象更微觀,所有事物都會呈現(xiàn)出驚人的差異;當視角比觀察對象更宏觀,所有事物又會呈現(xiàn)出某種簡單甚至粗暴的統(tǒng)一性。在夜里,所有的窗子千篇一律;所有的窗子里的燈千篇一律;燈下做事的人與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同樣千篇一律:看電視、刷手機、吃飯、工作、談話……白天做白天該做的事,晚上做晚上該做的事,再晚些,大部分人就只有一件事可做——睡覺。跳出來,跳出局限——
這樣想著,她不禁跳起來,火紅的石榴花在頭頂上方靠近、停滯、遠離——她落了地。重新將目光放逐在那片明光之中。高樓大廈變成參天怪樹,瑩亮小窗是無數(shù)片發(fā)光的葉子,城市是一個奇怪的黑森林,而她,就是黑森林里一只怪異的小甲蟲。小蟲子啊……她念叨著,無力感在心里彌散,很快將她腦海里那團若有似無的恍然感吞噬了——她伸手在腦門上連拍三下,懊惱道:“這里面裝得什么?。 泵看味际窃谶@樣關(guān)鍵的時候,大腦突然冒出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將原本可能由此獲得某種人生啟發(fā)、甚至獲得新生的思考打斷。
在十字路口那兒,她又迷惑了,目光在東、西、南三條岔路上逡巡,不知該去哪兒。南下,去師大或者先鋒書店;往東,逛菜場、超市、舊書店;往西,去另外一家舊書店。對她這樣的人來說,可去的地方這樣少。就在她猶豫不決之時,對面的紅綠燈上人形標志由紅轉(zhuǎn)綠,周圍的人開始和那只綠色小人一起甩胳膊,20、19、18、17……算了,跟著走吧。于是她邁步走出去,一邊走,一邊想:有多少路是這樣走出來的呢?
她試圖梳理過往經(jīng)歷。
滴——滴——
“不看路??!”
車司機從車窗里伸出頭來,對她怒吼,光頭映著旁邊甜品店照出的燈光,和他的憤怒一起閃閃發(fā)亮。
她瞥了一眼紅路燈,上面的數(shù)字正從“10”變成“9”,于是她便理直氣壯了,向司機那顆閃亮的光頭頭去戲謔一瞥,慢悠悠地走了四五步,一腳踩到路牙子上。這時她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鍋里的熱油似的,在小孩子做了壞事的那種內(nèi)疚與羞恥的情緒上四處飛濺。她洋洋自得——樣子一定很可笑啊——按試圖照先前的念頭接著往下想,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得意瞬間飛散,她蹙起眉頭,開始用倒敘的手法一件一件地仔細梳理出門之后發(fā)生的事:巷口、窗戶,巷口、窗戶,……心事重重地一直走到師大門口,仍然沒有想起來,她知道,某種思緒又成了泥牛入水的懸案。
“那邊房子一年租金一百多萬,聽說是專門建給那些商業(yè)精英住的,他/她就在那邊買的房子?!?p> “這么有錢??!嘖嘖……”
“慢一點,別磕著了?!?p> “你是我天邊最美的云彩,……”
“他/她家兒子在哪里???”
“美國,高中就過去了?!?p> “哎呀,年紀輕輕的,怎么就得了那樣的病呢!”
“媽媽,快一點——”
“怎么能那樣呢?”
“她家要換房子了,你不知道么?”
“時代不同了啊!”
時代不同了!
——弟弟也喜歡這樣說,每當父親看不慣他歪在床上玩手機或者靠著床頭抱著電腦打游戲、斥他“不知道努力、就知道?!保隳妙愃频脑拋矸瘩g:“現(xiàn)在又不是你那時候了,耍一下怎的了!”
“官司都打一年多了。”
“反正我以后肯定不會那樣的?!?p> 這些聲音像最警覺又最大膽的魚兒,自她耳邊游過,讓她想抓也抓不住——她發(fā)現(xiàn)她總是這樣,說話、做事、思考,總是抓不住要點,剛在正確的道路上走一會兒就要跑偏。頃刻之間,世界變得嘈雜又陌生,所有人都在說些離她很遙遠的事。她不想再在這兒待了,于是拔開了步子。視野里人影晃動,燈光在動蕩的樹叢里閃滅。如果這時有人在背后看她,會看到怎樣的一個她?她的背影一定很丑吧,落寞單薄,一看就是一個失意者的背影;不,壓根就沒有人看她吧,畢竟這樣普通,普通得不值一提、不值一看——這樣的人卻在妄想幸福!可笑啊!還有誰會比她更可笑?
在夜色里逐漸遠去的人,她是誰?她有什么故事?她不是誰,只是一個最最最最經(jīng)不起探究的陌生人,剝開薄薄外殼,只剩一副最淺薄無趣的內(nèi)里。
不行啊,別再想了,除了頭疼與失眠,還能想出什么呢?她迫使自己丟下手機,急匆匆地沖去洗手間,洗漱完之后躺在床上繼續(xù)回復消息。最后一條消息發(fā)完已是凌晨一點多。果然又熬夜了啊!她想,嘆了一口氣,設(shè)好鬧鈴,隔空將手機拋到桌上;關(guān)了燈,閉目平躺,白日瑣事無序地在腦海里閃現(xiàn)。她不想讓自己想這些、她想讓自己趕緊睡,但是沒辦法,這種時候大腦常常不受控制。呵——
樓道里又傳來那個男人的腳步聲,一步一頓,最后一下格外沉重,仿佛一個長途跋涉的登山者登頂時竭盡全力的猛然一掙;隔了一小會,照常響起稀里嘩啦的鑰匙聲——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呢、需要天天回來得這么晚?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由感到悲傷。這一串聲音她聽了半年多了,至今還不知道它們出自何人。隔著兩扇防盜門,他們是住在對門的陌生人。
還在公司里工作的那一年,她也經(jīng)常加班。正常的下班時間在下午六點,然而很少有人在那個時候離開。她聽著稀里嘩啦的鑰匙聲越來越遠,心想——心里的想法前后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在前面的一年里,每當下午六點,聽著小胖褲腰上掛著的那串鑰匙的撞擊聲,她為之不屑,甚至隱有怒火,心想,走得這么心安理得!真是!之后的半年,也不知打從哪天開始,聽到那聲音,心里只剩佩服,“他真有膽子啊,真灑脫!”小胖打完卡,臉上掛著明亮的笑容,在一屋子人的揶揄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腰上的鑰匙聲仿佛凱旋的音樂。留下的人各個端坐在辦公桌前,對著電腦屏幕,將鍵盤敲得噼啪響,好像下急雨;這場雨往往下到七點、八點、九點,有時下到十點、十一點,也有時下到十二點、一點……一般坐到晚上九點鐘左右,身體上就開始有反應了:屁股上硌得發(fā)疼,喉嚨里開始發(fā)緊,口腔深處生出一種又苦又甜、說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眼睛開始發(fā)干;緊接著心里冒出煩躁的小火苗,這時她便讓自己扭頭四處看,所有人都在正襟危坐、神情專注地做事,她感到慚愧,強迫自己重新集中精力。她知道她這樣主要是自己的問題:天生精力差、容易低血糖,眼睛容易發(fā)干發(fā)澀,還特別容易憔悴;她惱自己,惱自己為什么不能像別人那樣有精力、有激情、有干勁!也惱自己為何不能像小胖那樣灑脫得一走了之。她坐在那里,面無表情地敲鍵盤,鍵盤瞧得越響、心里就越燥,她覺得自己真是兩面三刀、太過虛偽!
外頭的聲音消失了,耳邊只剩車輛的間歇呼嘯以及施工機械的低鳴。腦海中思緒一轉(zhuǎn),又是周一的聚會……睡意完全消散了。她坐起來,盯著擱在電腦上的手機的輪廓,看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她知道她不能給“未名陌生人”發(fā)消息。重新躺回去,盯著渾濁夜色里的小房間:天花板、空調(diào)、頂燈、窗簾……三條相互垂直的墻線在東南角交匯成一個凹進去的三棱錐,她忽而打了一個哆嗦,覺得自己好像待在一個巨型金魚缸里,說不定還在被人暗中觀察。這認識像刀子一樣割疼了她的心,讓她不禁咬緊牙關(guān)、攥緊拳頭,惡狠狠地、最大化地拉抻著自己的身體,呼吸在胸腔里變成一條透明的繃緊的弦,心里的話急劇醞釀,醞釀啊——終于破口而出:
不就見一面么!
話出口的瞬間,好像終于從箭從拉滿的弓上發(fā)射出去,身體完全松弛下來,皮肉下一寸硬物都沒有了,牙關(guān)松開了、拳頭也張開了。不就見一面么。她如此不斷喃喃地提醒自己,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終于說服了自己:見一面就是見一面吧。
什么事情過不去呢?
在時間的洪流里,什么都會過去——入睡之前,她最后一次告訴自己。
吃喝、備課、看書、敲鍵盤,轉(zhuǎn)眼就到中午;吃喝、備課、看書、敲鍵盤,轉(zhuǎn)眼就到晚上;吃喝、上課、看書、睡覺,轉(zhuǎn)眼就是一周。約定的時間很快到來。她梳洗換裝,細細擦了爽膚水、乳液、防曬霜,在鏡子里照了又照,始終無法開懷。坐在椅子里發(fā)了一會兒呆,接著花了些時間構(gòu)思見面時要說的話——盡管這幾日不斷自我剖析、自我開解,但是真到了約定的這天,她發(fā)現(xiàn)她坐在這里,心里還跟剛聽艷回提起聚會時一樣忐忑。一直坐到將近晚上六點鐘,她背包換鞋,騎了共享單車去往新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