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記得在念小學的時候,也曾效仿過三國故事里的劉關張?zhí)覉@三結義,我、懷松和向友三人,對天地立誓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從今而后義結金蘭,將來好共同干一番大事業(yè)。
時光荏苒,等到我們?nèi)碎L大后,誰還記得曾經(jīng)發(fā)過的誓言,那些做過的承諾成了我們永遠的傷痛。我們永遠都無法兌現(xiàn)承諾,并非因為遺忘,而是我們都在獨自默默承受各自的苦難,根本無法相濡以沫。等到我在外面流浪兩年多之后回到家鄉(xiāng)時,懷松告訴我向友突然暴斃而亡了。那一刻,小學時期的回憶翻江倒海般涌來,使我更加悲戚。
我們曾經(jīng)被稱為四平小學的“三個火槍手”,一起在流星山上尋找過外星人,一起去紅龍湖里探尋過水怪,一起在母親河里偷看過女人洗澡,還一起偷吃過李望坪的魔鬼芋頭。
我們一起做過太多事情,雖然大部分是極為愚蠢的,卻也是十分有趣的少年回憶。
我們互相攙扶,守望相助,在一次次冒險中凝聚出了彌足珍貴的友誼。
我們?nèi)绻篱L大后會有那么多煩惱,我們一定不想長大。
可是啊,我們還在長大了,從此各自天涯。直到現(xiàn)在,只剩下我和懷松在向友的孤墳前燒紙錢了,假如我們其中一人能夠有所作為,在向友孤獨面對困難的時候拉他一把,也許今日我們還可以舉杯邀明月而談笑風生了。
說假如和如果都是件極為可悲的事情,向友已經(jīng)死了,我能夠悼念他的只有一首打油詩而已。
冬二十七訪友人墓
故友墳頭草三尺,不見鳥蟲不現(xiàn)仙。
友情天長終有盡,豈能重返再少年。
昔年共赴流星山,今日對影成三顏。
日上三竿光陰走,來年念君再續(xù)緣。
情到深處人孤獨,舊日友誼化紙錢。
愿君來世再重逢,痛飲三日方心歡。
往返路上多想念,道遠崎嶇攀心巖。
生前念君少年時,死后殊途赴黃泉。
從向友的墓地歸來后,我的心情愈發(fā)沉重,我為何而生,他們又為何而死?
“我父親希望我像他那樣做個木匠,你知道,我們家五代人都是干的這個行業(yè),總是父一代子一代地傳下去。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遠踩著父親的腳印走下去,既不左顧也不右盼。小的時候我對別人說我要同隔壁一家做粉刷的人家的女兒結婚。她那時還是一個害羞的小女孩,短短的頭發(fā)卻梳著一根小辮。要是同這個人結了婚,她也會像我母親一樣把我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也許將來她還會給我生個孩子接替我的行業(yè)。”
懷松輕輕嘆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思想縈回在這些可能發(fā)生的愿景上,他自動放棄的這種安全穩(wěn)定的生活使他無限眷戀。與之相比,懷松這些年走南闖北,吃了不少苦頭。有一次他在廣東一家工廠打工的時候,被工頭欺負,誣陷他偷盜鋼材,他在那里并沒有靠山,只能忍氣吞聲。更糟糕的是當他從車間回到工廠宿舍后,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僅有的一點家當都不見了,其中包括那些他悄悄存放在箱底里的錢,那幾千元的血汗錢是他辛辛苦苦一點一滴地積攢下來的,現(xiàn)在說沒就沒了。那一刻,他舉目無親,一無所有。
他不敢將這件事告知家人,因為他曾經(jīng)背棄了父親的意愿,不想做木匠的他離家出走時還發(fā)誓一定要在外面出人頭地才回家。為了不被父親看扁,他只得借了幾個硬幣打電話向我求助,我那時還在讀書,只得把我僅有的生活費打款給他。他因為這件事情一直非常感激我,他很難想象如果我沒有支援他的話,那他該有多么絕望,也許和向友一樣悲慘地結束人生。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很慶幸我在當時幫了他,和他一同熬過了艱難的日子。
“現(xiàn)實是無情的、殘酷的。我們生到人世間沒有人知道究竟為了什么,我們死后也沒有人知道究竟要到何處去。在生活面前,我們必須卑躬屈膝,我們必須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我們必須咬牙堅持著。在生活中我們一定不要出風頭、露頭角,惹起命運對我們注目。讓我們?nèi)で竽切┐緲愕摹⒍睾竦娜说膼矍榘?,她們的愚昧遠比我們的知識更為可貴。讓我們保持著沉默,滿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像她們一樣平易溫順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p> 這一番話我聽著像是懷松意志消沉的自白,我不同意他這種臣服于命運的態(tài)度。但我無法同他爭辯,因為我自己過得十分糟糕,所以我覺得我說的話并沒有什么說服力。況且懷松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抗拒自己的命運了,直到頭破血流,直到最后回到父親母親溫暖的家里,繼承老木匠的手藝。我和懷松談話不久之后他就成了家,他的妻子并不美麗,卻是一個很顧家的女人,懷松和她一起過上了安定的生活,開始做起木匠和裝修的工作。
關于向友的死因,有很多流言,懷松也無法確定是為了什么。向友曾經(jīng)和懷松一樣想要在大城市中出人頭地,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來,可惜卻誤入歧途。傳言向友一開始是老老實實地在東莞做打工仔,可是他越是老實,別人越是欺負他。于是他很快明白在工廠里面踏踏實實做是永遠無法出頭的,他一想到這里就離開了工廠。
后來他找到一家酒吧做服務員的工作,工資比工人還低,但是灰色收入?yún)s很可觀。他花了一年多時間積累了足夠的社會經(jīng)驗和本錢,于是很快在酒吧里做起見不得人的勾當來,黃賭毒幾乎都沾惹了。據(jù)說那段時間他累積的財富達到了驚人的數(shù)目,因而引人注目。
但是好景不長,東莞展開了整治行動,槍打出頭鳥,向友很快就被打壓了。他那些社會毒瘤一般的兄弟逃的逃,被抓的被抓,死的死傷的傷。他心愛的女人為了掩護他逃走而死在了槍下,據(jù)說是替他擋了子彈,他因而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小山村。
向友回到家的時候帶了一筆錢,那無疑是一筆贓款,他把那筆錢交給了他的父母。向友從此過著極度頹廢的生活,直到他私藏著帶回家的毒品消耗殆盡,他開始向父母要錢。一開始他父母并不知道向友索取這些錢的用途,只是放任他花錢,也許他們那時候想這些錢本來就是向友賺回來的??墒呛髞頋u漸發(fā)現(xiàn)了向友購買毒品的真相,于是拒絕再給他錢,卻也不敢去公安局報警,畢竟心疼自己的兒子。于是向友在毒癮的發(fā)作下對父母拳腳相向,很難想象那是何其慘烈的畫面,一個被毒癮控制的暴徒和一雙年老體邁的父母。
終于,向友的良心不允許他再折磨自己可憐的雙親,他在某一個清晨一頭撞死在祖宗墳前,似乎是要以死謝罪。這種悲劇式的自醒是慘烈的,我不忍心去想象他的父母那時是如何悲痛欲絕,人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早逝的生命,他們仿佛將要綻放的花朵,卻突然凋謝了,使活著的人悵然若失。所有人在他們身上傾注的感情因此化為痛苦,直到死去。
初冬下起了小雨,我看著院子前那些在雨中揺抑的菊花,情不自禁想起了同樣早逝的爺爺。爺爺仙逝已有二十余年,那時我才八歲,因此他永遠活在我的童年記憶中。
爺爺是古藺小鎮(zhèn)里有名的鄉(xiāng)下郎中,他精通中藥和土方,醫(yī)術高明而深受父老鄉(xiāng)親愛戴。也常有外地慕名而來求醫(yī)問藥的,爺爺總是可以藥到病除,于是漸漸聲名遠播。
爺爺活著的時候在我們家周圍種滿了中藥,都是他從黃荊原始森林里面移植的,到了花開時節(jié)百花齊放,可美了!芍藥花、野菊花、雞冠花、牡丹花……還有那不知名草藥花,珍奇斗艷。我最愛的是蘭草花,爺爺說蘭草花是花中君子,也有叫君子蘭的。我那時小,不知道什么是君子,只是喜歡蘭草花的雅致和清淡怡人的芳香。
何首烏也是有的,藤蔓在泥墻上蔓延,爺爺不準我們幾個頑皮的子孫去拔,我們當然沒有少糟蹋那些中藥材,但總抵不過爺爺辛勤地從深山移植過來。
不知是幾歲,有一天我突然懂事了,看著爺爺佝僂的背影,我突然不忍心再去毀壞爺爺?shù)乃幉輬@子。至于那些因為爺爺弓背而嘲笑他的調(diào)皮孩子,我也會打他們。
關于爺爺佝僂的背是有故事的,奶奶給我講過,舊社會的時候抓壯丁,也就是到村子里找那些壯年的男丁去當兵。大多數(shù)是被迫去的,當然也有少數(shù)自愿去的,有的是打日本鬼子,有的是打紅軍。總之,爺爺在年輕的時候被抓去當了壯丁,也不知是哪只隊伍。
可是爺爺不愿意打紅軍,農(nóng)民子弟都覺得紅軍好,可是上頭的長官軍令如山,爺爺只好翻墻逃回來,逃回來的過程中跌傷了腰背,爺爺從此就佝僂了,腰桿始終無法直起來。
我懂事以后開始跟隨爺爺上山采藥,山里的景色是極好的,山泉在地表蜿蜒,站在半山腰往下看會覺得心曠神怡。爺爺會指著那些花花草草告訴我都是些什么名兒,什么車前草啊、趕黃草、黃連、金銀花、天冬、厚樸等等,有一些在我家周圍就有爺爺移植來的,有一些則是第一次見,更多的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忘卻了。
山里的野果我倒是沒少吃,“紅糧”是最常吃的,一種不知學名的野果,相傳是紅軍的糧食。紅軍長征的時候路過古藺,當時缺吃少穿,就以野果為糧,于是得名“紅糧”。也有八月瓜、山柿子、野桃子、馬奶果、桑椹等等。
黃荊老林的藥材固然豐富,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找到蘭草花、竹參(一種營養(yǎng)豐富且味道鮮美的稀有山參,學名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也有潛在的危險。山高路險自不必說,野獸出沒,爺爺則可以通過野豬、狗熊的足跡和排泄物避開它們,但是有些動物卻是無跡可尋。
有一次我和爺爺就遇到了一條怪蛇,我走在前面先看到,誤以為是個壇子,我正要上去時爺爺從后面一把拉住我,扭頭往后走。原來那蛇盤成壇狀,若是上前去就會兇多吉少。
爺爺說山里的動物都是有靈性的,我們進山只能采藥,不能傷害那些野生動物,特別是蛇。
說到蛇,姐姐曾經(jīng)被毒蛇咬傷,就是爺爺用草藥治好的。那時候山里醫(yī)療條件很差,若是沒有爺爺,很多人都活不到今天。爺爺給人治病往往收費很低,甚至不收錢,病人給多少就收多少,這也是爺爺受人尊敬和愛戴的原因。那個年代,大山里面都是窮人,物資都極為匱乏,人們經(jīng)常吃不飽飯,更別說看病了。然而爺爺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光靠采藥治病是不行的,所以爺爺有自己的副業(yè),那就是養(yǎng)魚。
由于爺爺背上有傷,不能務農(nóng),要知道種地可是重體力活,所以爺爺自我記事起就一直養(yǎng)魚。爺爺?shù)某靥晾镉懈鞣N各樣的魚,鯉魚、鯽魚、鰱魚、草魚等等,夏日的午后總能看到一條條紅的、白的、五彩斑斕的魚浮出水面,我們六姐弟看著可歡喜了。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爺爺用自己的勤勞智慧,讓一家人有衣穿、有飯吃,逢年過節(jié)還有魚吃,這是多少人羨慕的小幸福,如今都是我美好的童年記憶。陀螺、鐵環(huán)、小單車這些爺爺曾經(jīng)給我們六姐弟的小玩意兒,總能讓我回憶起爺爺?shù)臉幼?,背上的傷讓他佝僂著身子,他直不起腰桿所以讓子孫一定要直起腰桿。
我至今記得爺爺生病的樣子,躺在床上,爺爺說醫(yī)者不能自醫(yī),可惜老胡家的醫(yī)術就要失傳了。爺爺下葬的那天,爺爺半生的心血也隨他而去,那一堆燃燒的醫(yī)書是爺爺?shù)尼t(yī)術心得,也是他唯一的遺憾。老胡家的醫(yī)術沒有誰繼承,就此永久失傳了。
我多希望爺爺和奶奶一樣長壽,可是卻總是事與愿違,我眼前閃過一幕幕那些故去的人,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對我的期盼……
生命,對于現(xiàn)在的我終究太復雜,以致于我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生命究竟是什么?
上百萬億的細胞組合成人類這種生物就是一部奇書,像我這樣平凡的人類怎么可能讀得懂,只不過想做無病呻吟罷了,是虛偽至極的多愁善感。
我于是躲在樓上每天玩著游戲,在虛擬世界中忘記現(xiàn)在中的一切,直到疲困至極,直到?jīng)]有精力思考,才又躺倒在床上,睡到無法再繼續(xù)裝睡而不得不起床為止,然后繼續(xù)玩游戲,以此循環(huán)往復。我想我大概會這樣無聊至極地死去,幸而父母親友總不能讓我這樣頹廢下去,不斷勸解著我,想要使我振作。
我是該振作啊,潛藏在我體內(nèi)的惡鬼們卻誘惑著我好逸惡勞,好吃懶做,消極頹廢,使我的身體越來越肥胖,使我不能奔跑,使我漸漸萎靡不振,曾經(jīng)的理想也漸漸腐爛掉。
2018年6月,原本是陽光燦爛的夏天,我卻感到抑郁,我知道在我理想死掉的那一刻我的人生也會徹底完蛋。我以為把自己困在閣樓上,也就相當于困住了體內(nèi)的八惡鬼,使其不能為禍世間。為了滿足和麻痹八惡鬼,我盡量用自己的墮落來供養(yǎng)它們,因而越來越使自己變得更加肥胖且頹廢。死肥宅,我的這一生就要這樣結束了嗎?
母親拿來我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中是幼年時的我在某天夕陽下,上坡上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少年。啊,那個少年雖然瘦弱,卻充滿無限的活力,朝氣蓬勃。
“還記得嗎?那天你跑完后就發(fā)高燒了……”母親回憶著那時候的我。
……
年幼的我發(fā)著高燒,因為扁桃體炎而喉嚨疼得厲害,但仍然想要明白這個世間的道理。
我忍著咽喉疼痛從干澀的嗓子里發(fā)出沙啞的聲線:“媽媽,為啥子人會生病呢?”
媽媽將濕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說:“傻孩子,凡人都會生病啊?!?p> 我因為催眠的藥效而漸漸有點犯迷糊了,只感覺身體在不斷地往下沉。
“那為什么生病的總是我?”
那年冬天,南方小山村下起了罕見的雪,我隔著玻璃窗看著房子外面在雪地里嬉戲打鬧的姐弟們,心中充滿向往和羨慕。然而我似乎中了什么魔咒,每到換季的時候總會生病,所以此時此刻只能待在房間里。我多想和他們一樣可以放肆地在雪中玩耍!
冬去春來,我終于能夠走出小房間了,年幼的我特別喜歡奔跑,山坡上,田野里,無處不是我的跑場。我迎著春陽,春風拂面,一掃冬日的陰霾,像極了一匹脫韁的小馬駒,撒潑似的狂奔著,時而用力越過田埂,時而跳過山澗,歡快,放縱。
可等到夜里,我又發(fā)高燒了,媽媽連夜背著去小山村的診所。
村醫(yī)劉幺公為我打了點滴,卻效果甚微,媽媽更著急了。
凌晨4點,媽媽又急忙背著我到小鎮(zhèn)上。鎮(zhèn)醫(yī)院的老醫(yī)生了解情況后,也感到十分棘手,他搖了搖頭說:“都燒成這樣了,只能試試青霉素了?!?p> 老醫(yī)生急忙做了青霉素的皮試,那是我第一次使用抗生素類藥物,后來青霉素之類的抗生素成了我的家常便飯。吃藥更是和吃糖豆一般,致使我體內(nèi)積蓄了不少藥物殘余。
那次高燒后,我仍然喜歡奔跑,在一座座小山丘上總能看到一個身影,然后越過山丘。
盡管總是免不了打針吃藥,媽媽也常常告誡我,但是我總不能放棄奔跑。
……
母親看著現(xiàn)在肥胖的我道:“兒子,你還跑得動嗎?”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
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p> “兒子,你是不是發(fā)燒了?把腦子燒壞了!”母親摸著我的頭道。
我把母親的手輕輕挪開,堅定地看著她說:“媽,我沒事,剛剛我念的是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我想通了,逃避不能解決我的問題,不如歸去來兮?!?p> 說完肥胖的我笨拙地從床上爬起來收拾行李,不一會兒已經(jīng)累得我喘息不止了,可見我已經(jīng)頹廢到什么地步了。
“桃什么明?兒子,你這又是要干嘛?”母親又一臉迷惑地看著我。
“媽,我想通了,從哪里跌倒就要從哪里爬起來,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云孫兒,不要敗給那些惡鬼!”我仿佛看到姑婆在對著我微笑。
是時候面對一切了,姑婆,這一次我不會再逃了,更不會再敗!
我要回成都和那些惡鬼來一次大決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