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木青城到了遼王寢殿時,他坐在正首方向正在喝茶,左側(cè)幾上還放了一杯泡好的茶,顯然是為木青城準備的,他將所有人都屏退了,周圍連一個仆人都沒有留下。
“賢侄,快坐?!边|王見了木青城十分客氣,上前扶他手,請他坐在自己的左手邊,并雙手將桌上的茶推過去“喝茶”
再熱情不過的笑,木青城看來卻有點詭異,畢竟寄人籬下,此刻主人將自己的姿態(tài)擺得如此低,這讓木青城卻有些不自在。
“多謝叔叔了?!毖壑械牟蛔栽谝粧叨^,換上一副泰然的神色,接過茶放在嘴邊淺酌一口,“好茶,是今年雨前龍井用煮過的初雪泡的吧?!彼澋?。
“賢侄好靈的舌頭,在我這兒住的還習慣嗎?”一貫是要套套家常的。
“多些叔叔照應,都還好。”
“若是有住得不習慣的,下人不聽話的,只管告訴我?!?p> “哪里,哪里,叔叔管教有方,哪個下人敢在叔叔手下胡為?”
一貫的客套話說完了,總該說正題了吧,遼王等著木青城問,木青城等著遼王開口。
兩人品著這“極好”的茶,卻是一個字都不說。
終于,遼王耐不住了“聽聞賢侄曾有一個未婚妻?”他問。
神色微微有了波動,像是石落入如鏡一般的湖面,紋路慢慢蕩漾開來。時隔這么久,那件事始終是他心中不可碰觸的軟肋,可波紋并未散開,轉(zhuǎn)瞬即逝的細微變幻,隨即便掛上一個了溫和的笑容,無可挑剔的模樣“是啊,只可惜最終沒成?!边B惋惜都說得淡然。
“哎,我也聽說了,如此好的女子,怎么就。。。”倒是遼王,有些扼腕狀,好似木青城的未婚妻與他還要相熟一些。
木青城自然知道他是裝的,但是大家都要裝得好看,反要來安慰他“詩音是個好女孩兒,只可惜福薄,天意如此,人力如何能挽回?叔叔不要為侄兒惋惜,一切自有上天自有安排,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下去罷?!币痪湓捳f得恰到好處的妥帖,將那些肝腸寸斷粉飾得干凈。
“是是是,”遼王做擦淚狀,雖然眼角一滴淚都沒有“只可惜耽誤了賢侄,如此好的人才、品性,二十多歲了還未能娶親?!?p> “左不過緣分未到,大丈夫,何患于此?”
“說起娶妻,小女也十六了,我瞧著模樣倒與賢侄相配,賢侄若是不嫌棄倒也是一樁佳事。“說到此處,遼王也收起了偽裝,悲痛也是說收就收,話已經(jīng)到了這里,再轉(zhuǎn)圈圈就沒意義了。
終于說到了正題上了,事實上,從木青城到柳州時他就一直在等這一天,木青城清楚,遼王雖不受寵但守著柳州吃喝不愁,犯不著自己給自己找事,愿意收留他,一定會有其他目地?,F(xiàn)下,他知道了,原來他要的很簡單,不過是自己這個人。
遼王也著實聰明,他從一開始并沒有以此為交易要求木青城娶自己女兒,因為他知道木青城可以拒絕,而是在收留了他之后,并表示為了他,他不惜與朝廷為敵,并愿意豁出身家性命,這樣一個大恩于木青城,他就無論如何都拒絕不了了。從趁火打劫變成了不僅收留你還送女兒,遼王不可謂算得不深沉。
知道事情始末的木青城不生氣,相反,他感到踏實,不知道底細才是最可怕的,現(xiàn)在知道了才能住得安穩(wěn)。
木青城裝作震驚狀“郡主?郡主身份貴重,容貌出塵,小侄蒲草之資怎可高攀?”
“賢侄怎可如此說?你是萬里挑一的人中龍鳳,天下女子許配于你,是福分,豈能說高攀?”
幾番虛偽的互相吹捧,木青城說不敢高攀,遼王問是不是心有嫌棄,互相道了心中對對方的推崇。
“不敢,小侄只怕委屈了君主?!痹捳f到這個份上了,木青城知道再說已經(jīng)是無意義了“叔叔肯以愛女相配,是對侄兒信任,侄兒不敢辜負,只是我想見一見郡主,有些話,我要與她說清楚。”
“你要見她,好說。”遼王的話音剛落,碧桃就從屏風后走了出來,她勾著頭,腳步款款,臉依舊透紅。
“見過木公子?!彼⑽⒏I?,側(cè)過臉,不敢拿眼睛看他,又忍不住偷偷回眼。
“木青城參加郡主?!蹦厩喑且舱酒鹕?,拱手行禮,原來她一直都在屏風后面,他們早就是打定主意的了,看來今天是躲不過去了,木青城嘴角還留著一絲苦笑。
“你們聊?!边|王很是識相,見此狀況,一句話都沒多說,溜得要多快有多快。
遼王走了,屋內(nèi)就剩下他們兩人,也無人說話,碧桃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又害羞地低下頭去。再次見面,他依舊那么美好,像高山上肅白的雪,永遠只能抬頭仰望,在他面前,自己就卑微到了塵埃里。
“郡主?!蹦厩喑鞘悄腥?,顯然,這個時候是有責任打破僵局的“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彼氏乳_口說道。
“都聽到了。”碧桃點頭,也意識到今天好像有些失禮,越發(fā)緊張到身子僵硬。
“木某是個逃犯,朝不保夕,還有可能連累你和王爺,你當真愿意委身于這樣一個人?”無論如何,在這種時候,碧桃愿意這般青眼與他,木青城心中也是感激的。
“我?!北烫颐偷靥痤^來,臉漲得通紅,目光瑩瑩,似有淚閃動一般“我從未這么想過,只要是你。。?!痹捳f至一半,實在沒有勇氣再說下去。
“那我跟你講個故事?!蹦厩喑鞘疽獗烫易?,隨即自己也坐在了她的身側(cè)。
“你說,”碧桃說道。
其實這個故事該從何說起,木青城不知道,一年前吧,那是木青城最懷念的時光,他有位居高位的父母,有無話不談的表哥,還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年紀,父親讓他多學學治世經(jīng)濟之道,他不聽,師傅讓他收收性子,他不信。
他愛武如癡,除了舞刀弄槍便是琢磨兵書,外公是武將,舅舅是武將,父親是武將,他木青城也將是一個上馬平天下的武將,他堅信。
可是一切的改變從那天起,玉貴妃聽聞兵部尚書之次女何詩音有傾國傾城之貌,她進言于樾帝,召何詩音入宮為妃。
樾帝聽了,圣旨很快就下來了,封何詩音為美人,一月后進宮。當木青城聽到音訊趕到何家時,他看到面帶愧意的何伯父何伯母,還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已經(jīng)泣不成聲。
“我不要進宮,死也不要進宮。”何詩音抓住自己的手,尖聲地說,秀麗的臉蒼白又憔悴。
木青城轉(zhuǎn)身就走。
“你去哪里?”何詩音在身后問他,他沒有回答。他大腦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響,但他的意識是清楚的,去找詡大哥,他是大皇子,是這個帝國未來的接班人,他一定有辦法的。
可是木青城那個時候不知,從此,他再也見不到何詩音了,她最后握過的手掌,落在他肩頭的淚,成為留在他身上唯一的溫存。
詡大哥很快就了宮,可是他再也沒能出來了,他在宮里說了些什么,木青城不知道。據(jù)臨陽殿的太監(jiān)傳來的話是,那天夏晗詡和樾帝吵得很兇。夏晗詡直指樾帝昏庸,寵信妖妃,甚至說他是亡國之君。
或許那一天夏晗詡是真的爆發(fā)了吧,玉貴妃進宮三年,自己的母親,大樾母儀天下的皇后,卻一點一點被遺忘,被冷落?,F(xiàn)在自己父親的手伸向了表弟的未婚妻,木青城是他的外甥啊,何其不倫不類?夏晗詡接受不了自己有這樣一個父親,縱使背負不孝的罵名,縱使身死,他也要把這些話說出來,所求大不了不過殺身成仁。
關于這些,木青城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第二天宮里傳來的消息,大皇子夏晗詡被圈禁宮中。
等了整整一夜卻是這樣一個結果,木青城無路可走了,他去求父母,去求外公,去求皇后,可他們都只不過搖頭嘆息。
三天后,木青城就不去求了,因為一切都不需要了,何詩音死了,在那個夜里,一根白綾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里。
木青去看何詩音,瘦削的臉,絕望的眼神,那個幾天前還在自己面前哭泣的人此刻已經(jīng)不能再哭,不能再說話了,那天落在他肩上的淚還帶著溫熱,將他一寸一寸灼燒。他瘋了,他做出了一個他最為后悔的決定,往后一生,他都在為這個決定而付出代價。
他持劍沖進了皇城。
那個血染了層云的黃昏,他孤身一人,帶著滿腔的憤怒,往宣武門內(nèi)沖。一千名侍衛(wèi)攔著他,他不想謀反,他只想要一個公道,要一個說法,可是沒有人信了。
他沒能殺了那些無窮無盡侍衛(wèi)沖進皇城,劍穿金甲,血染皇城,沒有侍衛(wèi)能攔住他,可他殺到力竭也沒能沖進去。
當他再回到木府時,木府已經(jīng)被錦衣衛(wèi)圍住了,錦衣衛(wèi)沒有動手,很爽快地給木青城讓開了一條道,讓他回了家。
他看到了父親盛怒的臉,母親哭得干涸的眼,“你都干了什么?”父親一掌劈在木青城的臉上。
”你還回來作甚么?“母親攔住父親的手,她的想法很簡單,若是木青城一直不回來,說不定還能逃出去留一條生路,哪怕自己死了也算值了。
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木青城忽然清醒,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天地一片寂靜,接踵而至的是后怕,讓他渾身顫栗的怕,可是一切都晚了。
事情還遠沒有結束,蕭林向皇上上書,其實何詩音沒有死,何家謊報了他的死訊,只是為了不讓何詩音入宮,此刻何詩音已經(jīng)逃了。
皇上要何家教出何詩音的尸首,可尸首就這樣離奇地失蹤在了何家,她去哪里了?木青城不知道,何家也不知道。何家上書說尸首不見了,比起這個說法,皇上更相信蕭林的話,何詩音逃了,皇上說她逃了,她就一定是逃了。
皇上徹底被激怒了,反了,所有人都在謀反。殺,出言不遜的大皇子殺,大逆不道的木家殺,私藏被選入宮的妃子的何家,殺,凡是與此事有牽連之人,殺。此案牽扯之廣,簡直駭人聽聞,一時間所有人都對這些罪犯之家避讓不及,因為看樾帝的意思,大約牽扯半點,都難逃厄運。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皇后知道消息后差點昏死過去,他進宮向皇上求情,卻被禁足在椒房殿。
一切都來不及了,父親一把火燒了木家上下,找了個身形與木青城差不多的人下人,戴上他的玉佩假扮他,為的不過是他能活下去。
“你一定要活下去?!被鸷V校赣H望著木青城,說了最后一句話。
木青城背負著所有的罪孽、母親的遺愿,一路逃到了渝州,投靠了遼王。
故事講完了,不唯美,不動聽,有陰謀、有死亡也有愛。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荒唐、可笑,心里還住著一個永遠不可能的人,這樣一個人,郡主,你還愿意嫁嗎?”木青城問道,他已經(jīng)沒有淚了,只有苦澀,只有埋在心里的痛和悔。
“愿意?!北烫蚁攵紱]想地點頭道?!凹热荒憬o我講了這個故事,那我也給你講一個?!北烫艺f道。
“郡主請講。”
“十歲那年,我曾見過木公子你一次?!?p> “你見過我?”木青城很是詫異,因為在他的記憶中從來沒有碧桃這個人。
“嗯,那年我和父親得召入京,那是我第一次入京,京城很繁華和柳州不一樣,我又驚又奇。你騎著馬和幾個好友從我的轎子邊路過,你笑得很開心,是幾個當中騎得最快,最好看的一個。馬帶過的風掀起了我的轎簾,你回過身呼喚好友,叫他們快些。你無憂無慮的模樣,笑得很大聲,在人群中燦爛地像陽光,我四處打聽你的名字,他們說你很有名,是忠義候家的獨子,你叫木青城。從此,我就記住了你的名字,可是你有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了。詩音姑娘真是個好命的人,她有你對她的情深意重。我找見過詩音姑娘的人給我畫了畫像,她真好看,像仙女一樣。從此,只要去過京城,見過你和詩音姑娘的人,我都去打聽,我聽他們夸贊詩音姑娘容貌美麗、舉止大方,每天看她的畫像,自己不由自主也一點一點學著傳聞中她的樣子,說起來有點可笑,大約就是東施效顰吧?!?p> 原來如此,原來一切都不是偶然,遼王為什么會接納他?碧桃為什么會如此像詩音,原來不過是因為六年前的一次轉(zhuǎn)身。木青城了然了,這個親,他不結也得結“既是如此,木某實不能辜負郡主的情深意重了?!蹦厩喑堑男?,像一滴墨點在宣紙上,點點渲染,便是一副山水圖卷。
“你放心,若你不愿意,我不會強求,我只是。。。我只是。。。”說到這里,再說不下去,一汪清潭一般的眼看著木青城。
“郡主的意思木某明白,木某從不曾認為郡主是在仗勢欺我?!?p> “如此便好?!北烫业哪樕鲜㈤_巨大的笑容,天真又幸福,還留著幾分未褪去的緋紅。
“只可惜木某孑然一身,沒有聘禮?!蹦厩喑钦f罷,從袖中拿出一個翠綠、剔透的鐲子,“這是亡母留給我唯一的遺物,于我而言十分珍貴,送給郡主,算是聘禮吧,望郡主不嫌棄。”
“如此貴重的東西,我怎么能收?我不要什么聘禮,能。。。能嫁給你,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碧桃慌忙將鐲子推了回去。
“郡主拿著吧,唯有這個鐲子我還尚且拿得出手,待你我成了婚還分什么你的我的,就算是給你的一點交待。”
碧桃接過鐲子,一滴淚落在那光滑、潔白的玉上,那年京城,驚鴻一瞥,癡等這些年,如今終成了真。
俞二和峰征還等在梅園沒有走,見木青城推門進來,他的肩上還留著一路而來的殘雪,他抿緊嘴唇?jīng)]有說話,原本就有些清冷的氣質(zhì),此刻面色鐵青,在暗色的屋子里,更顯得五官深邃,像帶著這隆冬的風雪,將燃著炭火的屋子也襯得冷了。
“遼王找你有什么事???”俞二看見他諱莫的臉就知道,他在壓制著什么。
“好事。”木青城恢復了一臉淡然的模樣,悠悠然坐下,給自己斟了杯茶,淺淺地喝著“我要成親了?!?p> 他這一句說得很輕松,俞二卻一口茶從口中噴了出來“什么?”
“我要成親了?!蹦厩喑遣恍嫉仄擦擞岫谎?,好像在說,二十多歲的人,成親是什么怪事嗎?
“和。。。和誰?”
“遼王的千金,朝廷封的玉和郡主,不算辱沒了我?!?p> “是那天我們夜宴見過的玉和郡主?”俞二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記憶,他記得一群兵蛋子見過了玉和郡主后,還激烈地討論了好幾天,把她和京城的名角嫣四娘比,比了半天也沒比出個成果來。
“遼王找你去,就是為了談論這事?”
“嗯?!蹦旧贍斚ё秩缃?,依舊喝著茶。
“你答應了?”
“咱們一萬多人,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我不答應都跟著我去討飯去嗎?”少爺此刻雖然面色已經(jīng)趨于平靜,但是言辭卻依舊不友好,他現(xiàn)在應該是不好受的吧,俞二感覺道。
“可。。。可是,那郡主跟你一點交集都沒有,遼王怎么會想到與你結親?”
木青城一絲苦笑留在唇邊,這才放下茶杯,他看著俞二“你以為遼王會做賠本的生意?人家一步一步早就算計好了,你難道沒聽說過,遼王誰都不怕,唯有這個女兒,說什么他做什么?”
木青城終于明白當日師傅的意思了,想來這位郡主四處打聽自己的消息,師傅是知道的,所以他告訴木青城,無論遼王提出什么樣的要求,他都得要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