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青宴上，阿飛給出的理由讓我們瞠目結(jié)舌。我們問他，為什么要請他前女友來拍戲，為什么他前女友愿意來拍戲。阿飛說，因為他們不適合在一起，但是他們又忘不了彼此。阿飛反問我們，忘掉舊日情人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我們問：“是什么？”
阿飛說：“你們一人干一杯，我就告訴你們?！?p> 于是，除了在一邊做翻白眼的江芷，大家紛紛飲下杯中酒，然后追問：“是什么？”
阿飛深情地望著江芷，說：“那就是把彼此都變成藝術(shù)作品，以后，就再也不會惦記了?！?p> 聽完他的話，大家相互交流了錯愕的眼神，這種錯愕比當初得知女演員就是阿飛前女友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爵爺對我耳語，狗日的，這幫搞藝術(shù)的，太狠了。
雖然爵爺在我耳邊詆毀阿飛，還一桿子打死了所有阿飛們，但他對阿飛的改編還是很滿意的。原本，爵爺寫的是旅行者留下了他的旅行用具，包括那個巨大的帳篷，一股腦，送給了妓女。就這樣，妓女獨自上路了。旅行者則鼓起勇氣，直面家庭問題，回到了他的蘇州老家。但是由于相比于文字，影像對深層故事的挖掘能力有先天性缺陷，所以不能夠充分隱射出旅行者那個缺乏親情的家庭在潛意識里對他的影響，所以阿飛和司徒茵再三討論，干脆放棄了對旅行者行動原因的表現(xiàn)。這樣一來，旅行者的思想成了一個迷，或者，他僅僅是一個為了旅行而旅行的人。于是，在阿飛的故事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妓女最后和旅行者一起上路了。
爵爺歪著犯了痔瘡屁股說，浪漫啊，太浪漫了。
那天晚上我們十二個人擠擠挨挨地坐了一大桌。阿飛高興啊，坐在主位上，談笑風生，揮斥方遒。等月底，也就是十多天后，片子剪出來了，就功德圓滿了。其實是阿飛的大學于此就功德圓滿了。阿飛想，在某種意義上，甚至自己的青春也功德圓滿了。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著，進行到現(xiàn)在，阿飛舉起酒杯，說：“謝謝各位的鼎力相助了，阿飛我感激不盡。以后就山高水長，江湖路遠了。不管以后我們相遇或者不相遇，先喝了這杯。干！”
我們高高舉杯，一起喊到：“干！”
我看見十二個杯子碰到了一起，在燈光下酒花激蕩。黃色的啤酒涌動著杯面的白色泡沫，在方寸間有了翻江倒海的氣勢。你的酒濺到了我的杯里，我的酒又灑入了他的杯中。醉眼朦朧，我看見阿飛拉著江芷的手，江芷抽出手來去摸阿飛的后背。爵爺舉著酒杯，把手支在小酒的肩膀上。小酒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趴在了桌子上，而他的口中還在唱著什么。爵爺沒有管小酒，徑直把酒敬給了阿飛，又對著江芷說：“你們倆郎才女貌，何苦啊。在一起吧?！?p> 江芷說：“得了吧?！?p> 我們都起哄說：“你們就在一起吧。在一起！在一起！”
江芷轉(zhuǎn)眼望著阿飛，阿飛也望著江芷了。我們都屏住呼吸，期待著見證愛情。阿飛和江芷卻在四目相對中，突然忍不住了，笑場了。
我們都墜入了尷尬，而他倆卻靈犀互通似的，一起望著對方說：“你可放過我吧?！比缓笏麄兙痛笮α似饋?。我們更尷尬了，只好吵嚷起來，繼續(xù)喝酒。
那一晚，我們都喝醉了。那一晚，我們歡笑，爭吵，歌唱，吶喊。司徒茵這個有情有義的人還為我們帶來了一場短暫的哭泣，不知道是為誰。后來我們猜測，司徒茵其實喜歡阿飛，可是她性格太強了，所以說不出口，只管幫阿飛做事兒。在他倆的關系中，阿飛要么是個傻子，要么是個騙子。
盡管司徒茵的眼淚告訴我，此事必有蹊蹺，但我沒有閑心去偵查旁人的感情生活。我和小雅已經(jīng)和好如初了，甚至短暫的分別已經(jīng)讓我們比當初更加甜蜜。所謂小別勝新婚，良有以也。酒醒以后，我就得去找她啦。
小雅在我們學院是屬于最討老師喜歡的那一類學生，安靜，謙虛，還勤奮。如果她再對社團活動多一些興趣，多參加一些比賽，完全可以保研的。但她不喜歡。大學里的社團活動，像什么演講、辯論、專業(yè)競賽倒還好，但其中撕名牌、狼人殺這些從電視節(jié)目中學來的娛樂游戲，純粹是嬉鬧玩耍不說，竟還可以拿來給學業(yè)加分，簡直是對大學的侮辱。而不少同學為了爭這個加分，可以說是鉆山打洞，費盡心機。小雅說她覺得沒有意思，結(jié)果就因為少了一點二分的文體成績，錯過保研的機會啦。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那天我們在短信里冰釋前嫌以后，我一得空，就跑到她住的地方去，陪她看書?？佳械娜颂疵耍⊙旁绯苛c就起床了，僅中午淺淺睡一覺，晚上又要看書到十一點左右。她還勸我考研呢，殊不知她的時間表已經(jīng)嚇到我了。我一進屋，她就說：“來了?！?p> 我說：“來了。給你帶了吃的。”
她回頭對我笑，說：“放在茶幾上吧。你自己玩會兒。”
我丟下手中的水果，還有幾包她喜歡吃的青檸味薯片，就跑到她后面去抱住她，用下巴蹭她頭發(fā)。她拉開我的手，說：“自己一邊呆著去?！?p> 她的神情很嚴肅了，很慎重了。很我就只好在一邊呆著了。等她看書看累了，就來沙發(fā)邊挨著我坐，要我給她講我今天遇到的事兒。她還一直纏著我，讓我給她阿飛拍電影的事兒。我卻一直在等待，我總覺得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直到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和阿飛在一起喝多了——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那一頓酒，就是我和阿飛喝的最后一頓酒——我躺在小雅的床上，給她講了這些日子里，阿飛創(chuàng)造的故事。
拍完戲的殺青宴上，我趴在桌子上，看見時間在炭火間流逝。夜市里燈火暗淡，客人已然不多。不知過了多久，一桌子人倒下了一大半。江芷靠在阿飛身上，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阿飛拍著桌子說：“爵爺，你說人生是一場游戲。你看看我，我毫不猶豫地就破壞了游戲規(guī)則。哈哈，老子退學啦。老子不干啦?！?p> 小雅說：“這個阿飛，還那么張狂?！?p> 我笑著說：“阿飛繼續(xù)說：‘老子不僅破壞了人生游戲老老實實的規(guī)則，我還勇敢地用自己的行動，來獲得我自己的意義，實現(xiàn)我自己的價值。瞧著吧，這部電影絕對牛逼?！w每次喝完酒了，就大話連篇，好像認定了自己生而不凡，是塊干大事兒的料。你瞧瞧人家兒女情長的方式，直接要把前女友整成藝術(shù)品。這是什么，小雅？這是梟雄啊。生在三國就是曹操，生在北宋就是宋江。”
但我心中悲涼起來。在黑暗中，我知道小雅看不見我笑容的消失。那天晚上，阿飛請了我，還有爵爺和小酒，一起去吃火鍋。爵爺都快哭了，既舍不得不來，痔瘡又疼得慌，不敢碰辣椒和酒。而小酒也在籌辦他的個人小型音樂會，在學校大會堂旁邊的音樂廳，場地是申請了好幾次才申請下來的。為的是將功補過，把上次受處分時扣的分再加回來。
阿飛說，他要走了，想再和我們幾個哥們兒吃一頓飯。
所以我們都來了。
阿飛說片子《荒唐》已經(jīng)剪出來了，今天下午，以個人名義投去某個青年電影展。本來，他是想先把片子給拷幾盤，送給學校幾個專業(yè)老師指點一二，然后做做修改，再投出去?？墒?，過了幾天，沒有一個老師給他回復。今天早上，終于接到了學院書記的電話，他像是十月懷胎的婦女突然感覺到胎動一樣，欣喜萬分。接通電話，書記非常婉轉(zhuǎn)地告訴他，片子嘛，還可以咯。但是思想問題很嚴重。阿飛向我們轉(zhuǎn)述了書記語重心長的話，那語調(diào)都讓我們想起了石牌坊：“你這個同學，不就是因為作風問題才退學的嗎？怎么還來拍涉黃的電影呢。再說了，這個時代風生水起，這個社會欣欣向榮，何荒唐之有？所以依我看，你電影缺乏了三個度。第一，缺乏深度。你沒有弄明白社會到底是怎樣的。第二，缺乏廣度。你看看你的戲，說來說去總共就兩個邊緣人物，能代表什么？第三，缺乏高度。你沒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眼界所見都太狹隘了，這個世界總體上還是光明的嘛。哎，你呀你，以后搞創(chuàng)作，還要多注意?！?p> 阿飛苦笑著說：“兄弟們，大事兒……干砸啦?！?p> 我們都安慰他說，良馬常有，伯樂難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所有的困苦，都是上天在玉汝于成。何況，作品弄出來了，就不由得我們了，她們有她們自己的命運。也許過不了多久，你阿飛就獲了青年電影展的獎，是不是？那時候你阿飛，可是“茍富貴，勿相忘”啊。阿飛哈哈大笑，說：“來來來，再干一杯。”我們喝完了啤酒，又喝起了白酒。阿飛說，其實他想的是，如果能夠把這部電影拍好，于人于己，都是一個交代。
我想了想，說：“其實也無所謂，給學校有什么好交代的，證明給他們看有什么用？最后過的還不是自己的日子?！?p> 阿飛說：“莊子，你誤會了，我說的于人于己，這個人，是江芷。她學舞蹈的，如果能拍戲，也是出路。我這么個東西，還能幫她什么呢？”
我們都默然了。
在我混亂的記憶里，其實阿飛當晚就說了句，他決定去京漂，但又似乎說的是他要回家去跟著他老爸學做生意。后來我去問爵爺和小酒，他們都不記得阿飛有說過關于未來的話?？墒?，不管他說沒說，我們?yōu)槭裁礇]有問呢？爵爺和小酒又說，他們問了的，不過阿飛沒有說。究竟是誰喝多了呢？
青春苦短，勝筵難再。小酒和爵爺回了學校，阿飛回去了還未到期的片場，而我踏著滿地碎銀一般的月色，像是從夢中飄蕩到了小雅的床上。我絮絮叨叨地給小雅講述阿飛那可歌可泣的夢想，暗示她我們被困在人生游戲中尋找意義的艱難。我沒有告訴小雅，我們四人最后在校門口抱頭痛哭的事情。淚腺突然的決堤，誰知道是為什么呢？也許是預感到即將到來的闊別，也許是難以承受一場努力的白費、一個夢想的幻滅。也許僅僅是因為我們嗅到了風中草木的苦澀味，又看到了路邊的蒹葭在晚風中飄散如蒼雪。就在一個半月以前，也是我們四個人，也是喝多了酒，游走在校門外。那時還沒有這么熱，我們四個坐在馬路邊品評來往的寶馬香車，也不覺得地上的磚燙屁股。我們被晚風架到校園的圍欄邊，對著風中圍欄內(nèi)搖曳的蒹葭叢朗誦《詩三百》，一開始我們多么快樂呀。
小雅善良地撫摸我堅硬的短發(fā)，像是撫摸一只喪家犬。我轉(zhuǎn)過身去，望著空蕩蕩的墻壁，逐漸被夜色掩埋。銀灰色的墻壁逐漸變藍，起了波濤一樣的皺褶。我凝神去看，發(fā)現(xiàn)浩蕩又漫無邊際的是海水，輕盈又繽紛多彩的是泡沫。不知什么時候，我坐在了海邊。海水舔著我的光腳丫。在千萬朵水花的倒影中，我看見自己一絲不掛。遠方傳來了巨大的響動，大地也為之動搖。我伸長脖子，看見一條藍色的長鯨浮出海面。長鯨的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大過任何島嶼，約等于一個強大的王國。
它必曾擊水三千里，此刻，正排山倒海地向我泳來。我恐懼，又向往。我正拿不定是否溜走的主意，身體卻乘風而起。風越來越大了，卷著我，朝長鯨的額頭逼去。我在等待著粉碎的快感，然而就在撞擊的瞬間，我……消失了。不，我分明看到自己成了鯨魚的本身。我扇動我的雙鰭，我搖曳我的尾巴。我就是長鯨。我仰天而嘯，奮力一躍，跳出了海面。
一條長鯨，得到了大自由，在天空中遨游。遨游，且在虛空里無限膨脹。我回首去看自己的龐大身體，發(fā)現(xiàn)浩瀚的宇宙，正在不斷縮小。我閉上眼睛，高興地歌唱起來，發(fā)出一串串遙遠又古老的聲音。而宇宙慢慢落在我深藍色的背上，那些變幻著色彩的星系，一點點、一點點地失去了所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