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錦瑟無端五十弦
十分鐘后,杜仲醒來,頭不暈了,眼也不花了,只覺神清氣爽。
“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他見到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用那雙清冷的眼眸專注地看著他,又隱隱露出關(guān)切,神色有些動容。
胸腔里,心臟的跳動無比清晰,震得他耳聾,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消了音。
不可否認,那個外國人是因為宋初才跑來醫(yī)院鬧事以至于讓他遭受了無妄之災(zāi)。
但這一刻,他很想感謝那個人。
他懷念這種沉入深海般的寧靜,而她的笑容就是他唯一可以聽見的輕歌。
就像多年以前,略顯老舊的自習室,他剛從題海里脫身,抬手揉著酸痛的脖子,隨意地向窗邊一瞥,便聽到了心弦被撥動的聲音。
那只是一個安靜讀書的側(cè)臉,逆著窗外夕陽的光,一瞬間極近,近到他可以看清那微微扇動的每一支睫毛,一瞬間又極遠,遠到讓他突生惶恐,仿佛永遠無法觸及一般。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坐在窗邊的女生轉(zhuǎn)過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彎了嘴角。
杜仲躲閃不及,下意識地也回了一個微笑。
幾乎是在同時,他就后悔了。
天花板上吱吱嘎嘎轉(zhuǎn)動著的電風扇、鄰座同學翻動書頁的沙沙聲、窗外惱人的風吹葉搖,都在嘲笑他此時笨拙又僵硬的反應(yīng),嘲笑他這個抬著手臂的滑稽姿勢,還有他那個完全稱不上帥氣的傻笑。
杜仲慌里慌張地放下手坐正,想要調(diào)整一下表情,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女生已經(jīng)重新低下頭看書。
他剛才見到的,是幻覺嗎?
不然怎么這么攝人心魄軟人手腳,像是一下子踩進了沙子里。
杜仲感受著心跳的節(jié)奏,再也無法將視線集中在手旁的紙張上。
他開始悄悄地打量那坐在窗邊的女生,卻不敢讓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她臉上,生怕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孟浪。
所以,他記住了她正在讀的那本書,隨后也愛上了那本書,連帶著喜歡上了那個作者。
他記住了她桌子上水杯的品牌,第二天就悄悄地買回了款式一樣顏色卻不同的“情侶款”。
他記住了她翻閱書頁時手指彎曲的弧度,與自己的手指進行比對,衡量出了適合她的戒指尺寸,又斟酌出了與之相符的誓言。
他記住了她穿衣打扮的風格,努力調(diào)動心理課和偵探小說里的內(nèi)容,一點點拼湊推敲著她的性格、喜好、家里幾口人、有沒有兄弟姐妹、會不會喜歡寵物、會不會討厭生姜、喜歡夜晚還是清晨、喜歡星星還是朝陽......
以及,會不會愿意讓他坐在她身旁,將那只翻動書頁的手交給他來愛護。
“今天的事,我會想辦法補償你的?!彼纬跻娝褋?,淡淡微笑著。
寧靜被疏離替代,杜仲張開嘴卻說不出話。
不是他不想說話打斷,而是嘴里的空氣突然有了實際的重量,壓住了他的舌頭。
“這兩天給你帶來很多麻煩,我很抱歉。放心,以后再也不會有這種麻煩找上你了?!?p> 宋初站起來,最后再對著他溫柔的笑了笑,轉(zhuǎn)身,順著樓梯向下走去。
最一勞永逸的方法,自然是干脆利落地修改掉杜仲的記憶。
可惜,她仔細看過以后才發(fā)現(xiàn),當初那段對她來說不過是一瞬間擦肩而過的記憶,在杜仲心里,竟然斷斷續(xù)續(xù)又貼骨入肉地衍生出許多曲折。
因她而起的,對某些事的過多關(guān)心,性格的些許變化,個人喜好的無意識偏向,更不要說他那些一直知曉個中詳情的朋友們的記憶。
若是簡單粗暴地修改刪除,就等于是否定了一部分的杜仲,他也就不再是他了。
而且,除非她再把所有相關(guān)之人的記憶都修改掉,否則杜仲依然會漸漸想起。
她既不是魔頭,也不是跟杜仲有仇,自然不會做這么不講理的事。
說起來,杜仲根本沒有做什么錯事,這也不是什么沉重痛苦的負擔,不過只是,認識了她而已。
她改變不了他與她無意中相遇的過去,也改變不了因此而產(chǎn)生的一系列因緣糾葛,但她可以糾正從此時此刻開始的未來。
盡管就在同一座城市里,但只要她有意,也是能保證杜仲在他這一生里再也不會見到她的。
杜仲真的不想叫住她。
“阿初?!?p> 宋初的態(tài)度很明確,做法很果決,這讓他知道自己再說什么也沒有用,而且這種不甘心的表現(xiàn)也太丟面子,太卑微了。
但是——
“你說過,你喜歡誰誰就會倒霉,這并不代表,喜歡你的人也會倒霉,對吧?”
宋初沒有回頭,毫無波動的聲線從樓梯的轉(zhuǎn)角處拐過來,鉆進了他的耳中:
“你想錯了,喜歡我的人只會更倒霉。”
耳膜被刺破了一個洞,縈繞心頭的歌聲被深海的波浪卷走了。
真正的寧靜,原來是溺亡。
......
醫(yī)院,天臺。
再三保證了今天的一切只是場意外,并且保證他不會插手段明偉找該隱報仇之后,石昆侖隨即化身為知心大哥哥,聽段明偉講起了他的故事。
故事的前半段很無聊。
無父無母的孤兒,冰冷的福利院,溫暖的養(yǎng)父母家。
這三個詞組基本就可以概括掉段明偉的前半段人生。
改變?nèi)松霓D(zhuǎn)折出現(xiàn)在他的初中時期。
一次偶然的機會,那時正值家里翻修供暖系統(tǒng),從廚房到臥室都是亂糟糟的,幫忙打掃的他從養(yǎng)父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裝滿手抄線裝古書的小箱子。
他以為這些是報紙上提過的名貴孤本絕本,雖然并沒有想過偷拿賣錢這種事,但還是有那么一點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想知道這些是什么書,會值多少錢。
不管怎么說,能夠親手摸摸古董的經(jīng)歷,對他來說可是人生頭一遭,說不好也是唯一一次。
哈,以后還能跟同學吹噓一下他家的深厚家底,說不定養(yǎng)父母是那種有厚厚一大本家譜的大家族后裔?
段......歷史課本上有哪個名人是姓段的嗎?
他好像就知道個段正淳,啊,不對,那是小說里的人物。
懷揣著一點干壞事和偷窺隱秘的激動心情,段明偉翻開了其中一本紙張泛黃的古書,自此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假如,當時的他歲數(shù)再小一點,估計會看不懂那些文字和圖片到底在表達什么。
假如,當時的他歲數(shù)再大一點,他大概只會將那些書當作是故弄玄虛的胡扯玩笑。
但是,正處于一個特殊時期的他,在磕磕絆絆地看懂了書里的內(nèi)容后,就那么膽大包天地照著書里的圖文指導,自己偷偷修煉了起來。
而他也恰好真的擁有這方面的天賦,不僅很快就感受到了書里所提到的氣息,還成功地用書里所繪的符紙圖案在自己的書桌上燒出一個大洞。
那個邊緣焦黑的大洞讓他激動得難以自持,也讓他的養(yǎng)父母憤怒得難以自持。
被接到養(yǎng)父母家里將近十年,那還是他第一次挨打。
裝滿了神奇知識的小木箱也從家里永遠地消失了。
經(jīng)過段明偉多年以來的小心求證,養(yǎng)父母并沒有暴殄天物地將那些古書燒掉,而是將它們鎖在了銀行的寄存保險箱里。
那天,養(yǎng)父母痛心地用皮帶抽紅他的兩個手掌時,他們說,那些書不是好東西,那里面是會害人的魔鬼,他不應(yīng)該碰,會讓他走上邪路。
段明偉自然不會認同他們的說法。
刀子能傷人,但這能說明刀子是邪惡的嗎?
對他來說,那些古書上的記載是神奇的智慧,是一種完全可以由人來掌控的奇跡。
比如,能夠讓將死之人再多支撐一段時間——少則數(shù)分鐘多則數(shù)小時——的那個符文,怎么可能是魔鬼?怎么可能是邪術(shù)?
古籍并沒有在段明偉手里存留多長時間,所以他對那些書里所寫內(nèi)容印象最深的,除去入門的那則口訣和氣息循環(huán)方法,就是那個堪稱是起死回生之術(shù)的符文了。
雖然養(yǎng)父母不贊同,但他依然決定,要自己偷偷地繼續(xù)練習。
最開始,家里看管得嚴,他也就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背那些書里的內(nèi)容,免得時間太長讓自己忘記。
剛好段明偉向來學習刻苦努力,勤快懂事,沒多久就再次獲得了養(yǎng)父母的信任,不會再時刻盯著他的行蹤,而大學之后的自由生活更是讓他有了大把的時間和空間。
段明偉是真的努力又有天賦,僅憑那點入門級別的知識,竟也讓他摸索出了繼續(xù)修煉的一條自強之路。
在場唯一一名聽眾石昆侖非常配合地表示了贊嘆。
怎么說呢,畢竟沒有親眼看到那些古籍,所以他也不知道段明偉自己摸索出來的那條路有沒有問題,既然這小伙子自己覺得沒問題,那就沒問題唄。
段明偉卻欣喜地認為,石昆侖的贊賞是個強有力的佐證,也是對他自己的認可。
簡而言之,他對另一個世界的認識還不夠深刻,誤以為石昆侖也是一位修煉者,誤以為所有的修煉法門都相差無幾。
石昆侖這廝身上的氣場太具有欺騙性了,怎么看也不像是個妖怪,反而像是個得道高人。
“前輩,請問您可以稍微指點一下我嗎?”段明偉稍稍有些期待。
石昆侖笑得誠摯且高深莫測:
“我觀你氣息沉穩(wěn),神完氣足,說明你并沒有走錯路,我若是貿(mào)貿(mào)然用自己的經(jīng)驗去指導你,反而可能讓你陷入兩難的迷茫之地。”
“這樣啊,”段明偉有點失望,隨即振奮起來,“這也沒關(guān)系,既然接觸到了前輩,那就說明在我的認知之外,真的還有一個非常廣闊的世界?!?p> “我會留心多去觀察的,爭取建立起一點交流?!?p> 段明偉開始制定計劃。
“有點年頭的那些佛道宗派應(yīng)該會有些傳承之類的吧,我們這兒附近......”
他想到了郊區(qū)的永福寺。
石昆侖也想到了永福寺。
“永福寺就不要考慮了,那里只是堆積了一些信仰香火之力,并沒有人用它們修煉?!笔龊芎眯牡靥嵝训?。
永福寺現(xiàn)在正睡著一個玩入夢術(shù)的柳道士,段明偉這點道行就別去自投羅網(wǎng)了。
“信仰香火之力?”
新名詞的出現(xiàn)讓段明偉眼前一亮。
這算不算是一種營養(yǎng)?能吃的吧?
“跟你的傳承不是一路的,我勸你最好不要貿(mào)然嘗試?!笔龊┬?。
這小娃兒,看起來是真的不知道他這一路傳承到底是什么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