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的問題同時在腦中浮現(xiàn),童翊佳覺得腦子在嗡嗡作響。起身,披上塊薄毯,一會又覺得熱拿掉,從屋子的這頭走到那頭,覺得此刻需要一些清新的空氣來緩解,披上衣服走上樓梯,來到二層露臺。
正值多雨的秋季,回家的這些天,童翊佳和雨總是不期而遇。站在窗前看半裸露的院子被雨水沖刷的很干凈,昨晚的雨應(yīng)該是飽飽的傾瀉了一番,還有一些雨滴留戀在樓梯的把手上,從二樓角落里伸出的細長排水管,此刻更像個痛哭過的孩子,在收尾的時候再抽泣幾滴眼淚。
童翊佳望著鐵道,有些百感交集,據(jù)說這條鐵道修建于清朝,橫貫這座城市東西,又將城市南北劃分。西邊延伸的終點是老宅附近的煉煤廠,在記憶中發(fā)著通紅色的光,終日轟鳴,東邊的終點是童翊佳至今未到達的地方,連接著另一座城市。于是鐵道上這四條不斷交錯延伸的鐵軌,不但在記憶中承擔(dān)了繁重的運輸任務(wù),承載了這座城市歲月變遷,也見證了童翊佳的故事。
童翊佳曾因為房子距離鐵道太近,等到夜晚來臨時,火車駛過或停站時的巨大轟鳴聲和輕微震感無比苦惱,后來在日復(fù)一日中習(xí)慣,有時竟然會豎起耳朵聆聽它是否到來。但讓童翊佳難以忘懷的是鐵道以及圍繞在它周圍的風(fēng)景,四季都有不同的美感。
草長鶯飛時的時節(jié),繁忙的就不止火車了。道邊的柳樹垂得壓彎了腰,枝條細柔隨風(fēng)舞動,草都竄出老高,滿地的狗尾巴草、喇叭花和叫不上名兒的植物,道邊圍起的菜園里綠意爬滿藤蔓。等夕陽的余暉撒在鐵道時,天空還飄著大朵白云,盡頭依然淺霧蒙蒙,幾只懶散的野狗扭動著屁股踱著輕巧的步伐,像極了宮崎駿筆下的一副畫面。用力折下一根柳條編成翠盈盈花環(huán),帶在圓乎乎的腦袋上,摘下一把狗尾巴草編成毛茸茸手環(huán),帶在軟乎乎的手上。
夏天去鐵道上乘涼,去草叢里捉蟋蟀、抓蛐蛐,偶爾也會碰上刺猬和兔子這些可愛的動物,撿各種奇形怪狀的石子,想象成某種動物,尋找幸運四葉草,把找到的四瓣葉子夾在書本里,小心珍藏。男孩們赤裸著上半身,小臉紅撲撲,兩排肋排在跑動中若隱若現(xiàn),童翊佳把齊耳的一縷頭發(fā)別在耳后,洗發(fā)水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散。
秋天的鐵道上和兩旁將金黃、淺黃、橘黃、暗紅這些顏色全部堆疊在一起,但它卻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很快就進入冬天,本來比平時蕭瑟凄冷的鐵道,在迎來一場冬雪后,又熱鬧起來,打雪仗的孩子們又回來了,童翊佳記得爸爸曾用鐵鍬拉著自己就像雪車從鐵道上沿著門口小土坡一路滑下,玩的不亦樂乎。
鐵道的南北兩坐落著成片高矮不一樓房和自建房,這條終日不休的鐵道除了運送滿車廂的煤炭去遠方,也成為了這片居民南來北往的重要通道。南邊的人穿過這條鐵道,去往北邊的醫(yī)院和舊貨市場,北邊的人穿過鐵道,前行幾百米踏入草綠花紅的人民公園。打完太極的功夫,拎上在公園門口買到的農(nóng)家菜回北邊,剛走上臺階,便遇見了從舊貨市場淘到藤編筐的南邊好友:“最近身體怎么樣啊”“過兩天還得去中醫(yī)院檢查一下,最近這胃不舒服”“我就說你跟我天天去公園鍛煉身體啊”“行,我先回去做飯了啊。這種“南北融合”在鐵道的畫面總是很常見。
等到夏日晚飯后,兩個人換上舒適的衣服,又不約而同的一南一北的集合在鐵道上,手搖蒲扇開心的聊著家長里短,累了找一塊水泥地,鋪上報紙坐下。鐵道邊的居民有個特殊技能,火車的影子還沒見著,就能預(yù)測出幾分鐘后會有火車駛過,提早就站了起來遠離軌道。果真幾分鐘后火車就像一只巨獸從遠方呼嘯而來,靠近你時又低聲嗚咽。坐在駕駛室里的人在孩子們眼里相當(dāng)威風(fēng),鳴笛并打開喇叭讓自己的聲音擴散在空氣中:“火車來了啊,讓一讓啊”
孩子們閃到一旁,但又不愿躲遠,貪戀著火車駛過時留下的一片涼風(fēng),淘氣點的男孩追逐著火車狂奔嬉鬧、大喊大叫,大人們聚集在一旁竊竊私語,眼神一直追隨火車而去。他們似乎更期盼這輛載滿煤炭的火車在放慢的前行中,可以更慢一些,最好直接停下來。
童翊佳記得小時候一段時間,打麻將的人們到夜深好像就失去了興趣,起身結(jié)賬一哄而散。等孩子睡熟后,又出現(xiàn)黑乎乎的夜里和黑漆漆的車廂前,帶著苕帚和簸萁,將黑色煤渣一鏟子一鏟子的往袋子里裝。黑暗中一個個忙碌的背影,除了草叢里傳來的蟋蟀聲,就只剩下“簌簌”的煤炭入袋聲音,幾分鐘后大家不經(jīng)意在車廂里碰面,心照不宣,半個小時前牌桌上的麻友,半個小時后見面不相識。
大家互不打擾輕手輕腳,不遠處設(shè)有檢查站,檢查員經(jīng)常拿著老式的手電筒,在漆黑的夜里劃出幾道犀利的白光。一個人檢查時需要給自己壯壯膽,走幾步就大聲呵斥:“誰在那啊,給我下去”,虛晃的吆喝聲,讓車廂里的人大氣不敢出。童翊佳記得有次深夜上廁所時,在院子里聽到那聲:“誰,給我站住”,伴隨著幾道白光劃過天空,然后聽到有重物和土塊滑落的聲音,像是有人從高處滾落,一個中年男人發(fā)出疼痛的呻吟,幾秒鐘后,沒了動靜。那些還在車廂里的人趁亂四散而逃。多年后童翊佳才覺得有個詞形容這種行為很貼切,叫“薅社會主義羊毛”。
童翊佳清楚的記得那時幾乎每家孩子,都會在第二天睡醒時看到墻角堆成小山的煤堆,同時得到一個艱巨的任務(wù),跟著大人壓煤球。用水將泥土和黑煤混合均勻后,提起布滿洞眼的煤球機,往煤堆里一扔,狠狠向下踩,用力拔起在地上磕幾下,一只腳蹬在煤球機上另一只發(fā)力,再用手使勁向下推,一個圓滾滾胖乎乎渾身都是洞的黑“娃娃”就出現(xiàn),坐在墻根曬個“太陽浴”,不久后就可以給成為提供美食和溫暖的功臣。
后來的這些年火車??看螖?shù)在減少,可開采的天然煤礦也在減少,人們做飯取暖曾依賴的煤球也被液化氣和天然氣所替代,深夜的火車道上就再也沒有了任何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