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二月,本是信步迎春,遍賞春山暖日和風,闌干樓閣簾櫳,楊柳秋千院中,細看鶯啼燕舞,于小橋流水處偎紅倚翠的好時節(jié)。
可惜在這往日里車蓋連綿、游人如織的黎陽東山之上如今卻被戰(zhàn)爭的煙云籠罩,再無游人踏春,只有那不知憂愁的雀鳥在嘰喳不停。
在東山之南是波瀾壯闊的滔滔大河,河北邊與南邊各有一個渡口,南邊的那個渡口名作白馬津,乃是黃河下游的要沖之地。
原本這段河水兩岸的大片土地,都應是阡陌相連的肥沃農(nóng)田,但此刻就連生于斯長于斯的老農(nóng)都已經(jīng)認不出田地原來的模樣。
松軟的田土早已經(jīng)被踏平,一座座整齊的營寨平地而起,營中到處都是忙著操練武備的兵卒和搬運兵械糧草的役夫。
在河水北岸諸多營寨中的一個,顯得比其他營寨更為忙碌,寨中的所有兵卒役夫都在軍吏的指揮之下奔前跑后,套車架的套車架,系鞍轡的系鞍轡,搬兵械的搬兵械,運糧草的運糧草,收帳篷的收帳篷,看上去像是要拔營而去。
在營寨的最中央,有一座體積龐大的帳幕仍舊沒有拆卸,在帳幕的外側(cè),有個軍將正在繞帳游走,不停呵斥著兵卒們加緊速度。
“快點兒,都快點兒,今兒午前就要全營渡河,入夜之前到白馬城下扎營??纯茨銈儯綍r吃飯的時候個頂個的奮勇爭先,干活的時候就疲疲沓沓,誰要是再敢含混偷懶,乃公的鞭子須饒不了他?!?p> 這軍將雖然自稱乃公,但看其年紀十分年輕,嘴上只略蓄了些短髭,眉眼之間青澀之氣未脫。不過,面對軍將的呵斥,四周的兵卒倒還算聽話,又把手中的活計給加緊了些。
年輕軍將對于四周兵卒們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游走到帳幕正面,一掀門簾便踏入帳中。
屏風之后,帳幕中間,有一個年近三十的虬須壯漢正披著一件襜褕,以手托額,毫無形象地箕坐在方床床沿上。虬須壯漢不停揉著額頭,嘴巴里還在碎碎念著什么,看其神情仿佛很是惱恨。
在帳幕外威風赫赫的年輕軍將,在進入了帳幕之后倒是絲毫沒有剛才的跋扈之態(tài),而是十分恭謹?shù)剡~步上前,揖手行禮道:“將軍,營中士卒大多已經(jīng)準備好了,是否可以拔營啟程了?”
方床上的虬須壯漢好似并沒有聽見年輕軍將的話,依舊揉著額頭,嘴里罵罵咧咧,仿佛入神了一般。
“將軍?將軍?”
年輕軍將又喚了兩聲,見虬須壯漢并不理睬他,他便走上兩步,想聽一聽虬須壯漢嘴里在說些什么。但他即便是已經(jīng)離得很近,還是搞不明白虬須壯漢在絮叨些什么,只因為虬須壯漢的話語發(fā)音十分古怪,與平時所說的話語截然不同。
年輕軍將心想,自己這叔父怕是宿醉未醒,正在夢囈吧,若不其然自己為何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若是在往常,叔父喝醉了倒也無妨,但今日本營可是領了軍令要作為先鋒渡河前去攻略白馬城,若是耽誤了正事,怕是不美。
心里嘆了口氣,年輕軍將再度靠近床榻一步,然后伸手搖了搖男子的肩膀,說道:“叔父!叔父!醒醒!”
年輕軍將的手剛一碰到虬須壯漢的肩膀上,虬須壯漢就一個激靈,肩膀一卸手臂一抬,反將年輕軍將伸出來的手給牢牢拿住,其氣勢有如被捋了虎須的睡虎突然醒來。
年輕軍將被虬須壯漢如虎鉗一般的大手捏住手腕,不由呼痛道:“哎呀!哎呀呀!叔父,是侄兒顏枚啊!”
被年輕軍將這么一陣慘嚎,虬須壯漢方才回過神來,說道:“噢,原來是伯舉啊。”
“是是是!是小侄我,叔父你快放開我的手,手要斷了。”
虬須壯漢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掰著侄兒的手腕,連忙放開大手,顏枚方才抽回自己的手用力揉搓。
對搞這么一出烏龍頗覺尷尬的虬須壯漢咳嗽一聲,又搖了搖頭,把腦海里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暫且拋到腦后,故作正色道:“伯舉??!叔父一直吩咐你要勤習武藝,若是你肯勤習不綴,怎會如此不中用?”
顏枚心中埋怨道:“我哪兒不聽你吩咐了,自打從家中出來到了你手下侍奉后,這見天的把我和那些老革們一塊兒操練,幾個月下來手都糙了不少,飯量也翻了不止一倍,這若是還不叫勤習不綴,那要怎么才算?”
顏枚心里抱怨,嘴上是斷斷不敢如此說的,若是膽敢有所抱怨的話,按自家叔父的暴脾氣,還不得狠狠吃一頓掛落,只得低眉順眼地道:“小侄無時無刻不謹記叔父教誨,日日苦練,只是叔父天生神力,侄兒怕是再練上五年,不,再練上十年也抵擋不住啊!”
“呵呵!”虬須壯漢倒是被侄兒這機靈話給逗笑了,也不再故作嚴肅,笑問道:“伯舉尋我何事?”
顏枚聽到虬須壯漢詢問,頓時退后一步,雙腿并攏彎腰揖手道:“將軍,我營均已整裝待發(fā),是否立即南下渡河,進逼白馬?”
虬須壯漢聽聞侄兒的稟報,雖知此事乃是軍令,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但仍舊忍不住喟嘆道:“哎……!沙場征戰(zhàn),兇險實多啊!伯舉,這次出兵我們可得小心行事吶!”
顏枚心想自家叔父倒是奇怪,分明昨天還躊躇滿志,今天卻又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由勸說道:“叔父莫要擔心,您昨日還教誨我等,說是那曹阿瞞卑侮王室,敗法亂紀,誅殺賢良,發(fā)丘破棺,無惡不作。如今袁大將軍挾百戰(zhàn)之師,以堂堂之陣,揚正正之旗,舉武揚威,匡扶社稷。且那曹阿瞞方得豫、徐,至今境界不寧,叛亂叢生,手下又兵微將寡,豈能抵擋。如今白馬津渡口順利拿下,白馬城中只得東郡太守劉延率三五千殘兵敗卒負隅頑抗,將軍兵鋒所指,必能一戰(zhàn)克定?!?p> 虬須壯漢揉按了一下自己仍有些脹痛的腦袋,想起昨日里自己倒是曾經(jīng)在營中軍吏面前說過這番意在鼓舞士氣的話。
這番話氣勢昂揚,信心滿溢,其中的每一句話拿出來細細推敲都無甚問題,除了袁大將軍出兵討伐的目的不可言說以外,其他的大都是實情。
可昨天里自己說這番話的時候,哪會想到自己會在不久的將來軍敗身死,含恨殞命呢?
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