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威十五年,十月初八凌晨,鐘慶淵率領(lǐng)一萬犀角軍騎兵和三千黑旗軍,星夜兼程,馬不停蹄地朝連城港奔襲而來,距離北武衛(wèi)已不到一日路程。
同一時間,北武衛(wèi)五萬大軍整裝列隊,開到雨山關(guān)前,隨時可能攻城。
雨山關(guān)上鐘鼓齊鳴,旌旗獵獵,一千兩百余名守軍嚴陣以待。
雨山關(guān)一側(cè)的雨陰山上,劉異精心挑選出來的五百位前鋒營敢死隊正艱難地翻山越嶺,每個人的背上都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袱。
十七歲的三狗就在這只隊伍當中,他剛剛參軍兩年,算是前鋒營里最小的一個,卻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數(shù)場大戰(zhàn),見慣了生死。
跟著劉異打仗向來都是一往無前,奮力搏殺,只要夠勇猛,夠好運,就能從戰(zhàn)場上活著回來。
三狗本以為已經(jīng)掌握了戰(zhàn)場生存的訣竅,但自打沂水之戰(zhàn)后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已經(jīng)不會打仗了,因為眼下的戰(zhàn)法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雙手攀著樹枝,身子像是蕩秋千一般越過一條小溝,落地站穩(wěn),三狗終于按耐不住好奇,用胳膊捅了捅身邊的老兵。
“何叔,不是說去攻城么,為何咱不去爬城墻,反倒跑來爬山?”
何叔是個年過四旬的老兵油子,跟著劉異打了半輩子仗,由于家貧,軍功都換了餉錢,到現(xiàn)在還是大頭兵一個。
被三狗一問,何叔也想不明白,又不愿在小輩面前丟人,便板起面孔斥道:“去去去,小兵娃子操心那么多作甚?好好跟著將軍砍人割頭便是!”
三狗不好再問,撇撇嘴,跟在何叔身后繼續(xù)向山頂爬去。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是前鋒營副將梅闖,他便是徐銳從劉異手里借來的“最勇猛的將領(lǐng)”,不過獲此殊榮的他此時正一肚子怨氣。
當初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他便斷定能想出如此離奇的攻城戰(zhàn)法,徐銳要么是異想天開,要么是腦子進水,說什么也不同意。
可是他不帶隊,劉異就要親自披掛上陣,梅闖深知老將軍的性情,哪敢讓他再來涉險,只得不情不愿地接下了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wù)。
爬了兩個時辰,隊伍終于來到山頂,梅闖讓副將清點完人數(shù),確定五百勇士無一人掉隊,這才望向天邊的第一縷晨曦,嘆了口氣。
“徐銳小兒,老子這次要是能活著回去,定要將你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黎明時分,北武衛(wèi)陣中殺聲震天,開始攻城。
站在雨陰山頂看著山下關(guān)隘攢動不已的火光,梅闖咬了咬牙,朗聲道:“弟兄們,不瞞各位,我五萬北武衛(wèi)大軍已經(jīng)深陷重圍,能否突圍而出,爭取一線生機就看咱們的了?!?p> 此言一出,隊伍里頓時傳來一陣騷動,但這些人畢竟都是劉異精心挑選的敢死之士,梅闖只是壓了壓手,聲音立刻小了大半。
“弟兄們,大家都是爹媽生養(yǎng),現(xiàn)在五萬大軍都瞅著咱們,咱們勝了,五萬大軍就有了生路,咱們要是敗了,大家都得死在這!
別的我也不多說,現(xiàn)在打開包袱,裹上被甲,咱們往這山崖上滾下去,從雨山關(guān)背面發(fā)起進攻,為我大軍破城!”
梅闖指著腳下陡峭的山壁,朗聲說到。
“什么,從這里滾下去?!”
“將軍,您瘋了么,此處雖不是懸崖絕壁,可就這樣滾下去與跳崖自殺有甚區(qū)別?”
隊伍里立刻響起一陣陣驚呼。
“都閉嘴!”
梅闖低吼一聲,冷冷道:“怎么,慫了?我前鋒營歷來只有猛士,沒有孬種!爾等都是將軍精心挑選的敢死之士,難道就這點膽子?”
見眾人沉默,梅闖繼續(xù)說道:“敢跟老子一塊滾下去的,無論生死,回去都賞一年餉銀,有死傷殘疾者,除了朝廷撫恤之外,妻兒都由劉老將軍養(yǎng)活。
不敢滾下去的,現(xiàn)在就滾蛋,從哪來,回哪去,從此以后別說是老子帶過的兵,前鋒營里沒有這樣的孬種!”
“將軍,俺們不是孬種,前鋒營的兵哪個不是沖鋒陷陣悍不畏死?您說跳就跳,只是俺要是死了,家中老娘還要煩勞劉老將軍養(yǎng)活,可不能騙俺們吶!”
梅闖哈哈大笑:“放心,老子跟你們一起跳,別說你們,老子要是死了,家中妻兒老母一樣都要劉老將軍養(yǎng)活,不把他家吃窮吃垮決不罷休!”
隊伍中頓時傳來一陣哄笑,凝重的氣氛漸漸松弛了幾分。
梅闖取下包袱,用手一抖,將一面由幾床棉被縫在一起,中間墊了一層皮甲的“被甲”裹在身上。
“好了,披甲,準備!”
五百勇士齊聲呼諾,將性命托付給如此簡單的防護裝備。
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這已經(jīng)是北武衛(wèi)能趕制出最好的防護裝備,雖然徐銳還不滿意,但聊勝于無。
三國時期,六十多歲的鄧艾率軍偷渡陰平,以毯裹身滾下山崖,兩千魏軍神兵天降,攻陷江油,大破諸葛瞻,截斷姜維大軍后路,直逼成都,一舉滅掉蜀漢。
此次徐銳故技重施,雨陰山雖不及蜀道艱險,五百壯士也比只有毛毯裹身的鄧艾大軍好上許多,但這仍就是九死一生的險招,山崖之下不知有多少鮮活的面孔將會永遠埋骨他鄉(xiāng)。
梅闖裹緊被甲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朗聲下令。
“全軍聽令,出發(fā)!”
一聲令下,梅闖身先士卒,帶領(lǐng)著一團團被甲縱身躍下,沿著陡峭的山壁滾向雨山關(guān)后。
三狗裹著被甲,往山下望了一眼,頓時感覺一陣暈眩,連忙拉住身旁的何叔。
“何叔,何叔,真的要從崖上滾下去?”
何叔甩開他的手,沒好氣道:“將軍都下去了,咱還能跑了不成?要是不往下跳,別說軍法官饒不了咱,就是吐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讓開,別擋道!”
說著,何叔深吸一口氣,雙腿微微一蹬,頓時像根香腸一般向下滾去。
眼見身邊已經(jīng)沒幾個人,三狗渾身顫抖,拼命地吞了口吐沫,緊緊閉上眼睛,身子一低,也跟著何叔向下滾去。
剎那間,三狗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一顆心仿佛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枯枝碎石將被單掛出一條條豁口,擦在皮甲上發(fā)出“噼啪”悶響,懷里的腰刀隨著身體不停震動,仿佛抱著一條活魚。
滾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強烈的惡心感直沖頭頂,又被深深的恐懼壓回胸腔,五臟六腑都在呻吟,仿佛正在經(jīng)歷傳說中的地獄煎熬。
漸漸的,速度似乎漸漸慢了下來,雖然只是數(shù)十息的功夫,可三狗卻感覺像是一萬年般漫長,似乎再多一秒就要魂飛天外。
終于,在“轟隆”一聲后,他好像撞上了什么東西,完全停了下來,三狗已經(jīng)渾身麻木不能動彈,翻江倒海的洪流終于沖破枷鎖,從他喉嚨里噴涌而出,吐得滿身都是。
天旋地轉(zhuǎn)的暈眩感如浪潮一般將他席卷,就如同喝醉了酒卻又睡不著覺,只能硬生生受著這種生不如死的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三狗漸漸挨過最難熬的時候,三魂七魄重新歸位,慘烈的喊殺聲慢慢清晰起來。
他一個激靈,拔開還裹在身上的被甲,此時的被甲已經(jīng)只剩薄薄一層,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五臟六腑都好像移了位。
來不及去理會被甲,也來不及理會滿身的污穢,三狗強忍劇痛,抽出長刀放眼四顧。
身邊已經(jīng)混戰(zhàn)成一團,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的喊殺聲、滲人的金鐵交擊聲和刺目的火光。
人群之中,三狗突然看到了何叔,他正裹著被甲躺在地上,雙眼睜得老大,卻沒有什么神采,似乎正處于暈眩狀態(tài)。
“何叔!”
三狗低呼一聲,沖到何叔身邊,輕輕一推,何叔的身體轉(zhuǎn)了個面,露出一個碗口粗細的血洞,還有半截斷裂的樹枝插在里面,顯然是滾落山崖的時候不幸被樹樁插中了后背。
再看何叔的臉,已經(jīng)有些發(fā)灰,這哪是什么暈眩,分明就已經(jīng)死透了。
其實何止是何叔,從山崖上滾落下來的五百勇士,如三狗這般還能重新爬起來的只有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大部分已經(jīng)魂歸故里,還有一些身受重傷,茍延殘喘的也已經(jīng)時日無多。
“何叔……”
兩行清淚從三狗臉頰上劃過,但他沒有哭,因為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也沒有那么充裕的時間可以用來發(fā)泄情緒。
一顆人頭砸在三狗身邊,面目猙獰,死不瞑目。
那人他認識,也是前鋒營的一個老兵,平時喜歡吹噓自己如何懂得保命,在沂水之戰(zhàn)的時候還曾救過三狗一命,可是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與三狗天人永隔。
無頭尸體倒了下來,溫熱的鮮血灑了三狗一身,同時灑過來的還有一道冰冷的刀鋒。
三狗脊梁炸起一股冷意,渾身寒毛直豎,條件反射般彎腰低頭,躲過刀鋒,然后揚起腰刀,狠狠掃向刀鋒來處。
“噗嗤”一聲,腰刀斬下半截小腿,接著他縱身躍起,雙腿踢在那人胸口,剛一落地,又借著慣性往前一滾,湊到那人身前,雙手舉刀用盡全力插下,直到大半截刀鋒都貫入那人胸口才停止發(fā)力。
“前鋒營的兄弟們,跟我奪城門!”
喊殺聲中,梅闖的聲音格外清晰,仿佛黑夜中的明燈,將一只只撲火的飛蛾聚攏起來,向城門殺去。
三狗也抽出腰刀,跟著梅闖向城門殺去,一邊跑,一邊用左手使勁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濕濕的,也不知是血還是淚,自從何叔死后,他至始至終都沒發(fā)出哪怕半點聲音。
徐銳的計策其實很簡單,正面攻城,配合神兵天降的五百勇士,兩面夾擊,快速破城。
凡事都是一個道理,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
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一往無前的英勇將士和楊渭元、劉異、曹公公的絕對信任,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才讓徐銳在另一個世界成功復(fù)制了鄧艾將軍偷渡陰平的那場壯舉!
計劃一開始非常順利,大軍借著最后一縷夜色的掩護開始攻城,成功吸引了雨山關(guān)守軍的主意,為五百勇士從天而降贏得了寶貴的立足時間。
然而,當越來越多的勇士從被甲中站起來的時候,雨山關(guān)的守軍終于驚恐地發(fā)現(xiàn)了這支奇兵,絕望如同瘟疫瞬間籠罩眾人。
然而,這是真正你死我活的狹路相逢,雙方都沒有退路,因為往后一步就是生死相隔,無論多么驚訝,無論多么恐懼,他們都必須背水一戰(zhàn),哪怕沖上來的是真正的鬼,也得先給他一刀再說。
情知必死,反而破釜沉舟。
雨山關(guān)城頭立刻鼓號齊鳴,源源不斷的南朝士卒瞪著猩紅的雙眼,嗷嗷叫著涌出藏兵洞,圍向幸存的勇士們,兩股人流撞在一起,頓時將狹窄的雨山關(guān)擠得滿滿當當,好似繁華市場摩肩繼踵,人頭攢動。
沖向城門的隊伍仿佛一支逆水的大船,在雨山關(guān)守軍的人浪中穿行了數(shù)十米后,終于在距離城門十幾米外被攔了下來。
三狗跟在人群一側(cè),剛剛砍下半顆頭顱,立刻就有三四柄鋼刀掃了過來,他猛地向后一縱,跳出險境,可身旁的戰(zhàn)友就沒他那么幸運了。
朝夕相處的伙伴剛剛扭斷一個敵人的脖子,鋼刀掃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危險便被砍成了幾截。
“?。 ?p> 三狗目眥欲裂,跳上前去,趁著敵人收刀的間隙,一刀劈下那人右臂,再一刀斬下他的頭顱,然后在敵人的長矛、鋼刀砍過來前,回身跳到戰(zhàn)友身旁。
手上的鋼刀已經(jīng)卷刃,三狗只得扔掉自己的佩刀,撿起戰(zhàn)友的武器繼續(xù)戰(zhàn)斗,可是敵人仿佛怎么也殺不光,砍倒一個立刻就有另外一個殺將出來。
包圍圈越來越小,幸存的勇士們就像沙丁魚群般擠在一起。
“跟著我,往城門沖!”
梅闖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但那沙啞的聲音就像一聲聲警鐘,將數(shù)百個即將麻木的靈魂拴在一起,慢慢向城門挪動。
城頭的守軍也發(fā)了狠,一旦城門失守,他們必死無疑,飆升的腎上腺素讓他們好像發(fā)了瘋一般,咬著鋼刀,端著長矛,狠狠撲向敵人。
戰(zhàn)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五萬北武衛(wèi)和一千兩百余雨山關(guān)守軍為了各自的一線生機,不惜留盡最后一滴血。
此時的主戰(zhàn)場漸漸從城頭來到城后,源源不斷的守軍一擁而上,大起大落前鋒營立刻陷入苦戰(zhàn),他們終究爬了大半夜山,又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大劫,身心都快繃到了極限,已是強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