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一道孩童清朗的喊聲,而后和著風(fēng)雪傳來。
孩童已有八歲,身著棉布長褂,肥嘟嘟的小臉凍得通紅。
雪中巍然不動的周云安,聞言轉(zhuǎn)過身來,半張軟金打磨而成的面具將其右臉遮掩住。
“延兒,天氣漸暖,這場雪恐是今冬最后一場,趁著皚皚白雪,賦詩一首讓為父聽聽。”周云安嗓音沙啞,笑道。
十年已過,朝歌城內(nèi)的周懷已死,物是人非,如今的周云安,連聲音都已不復(fù)舊日之音,完全變了一副腔調(diào)。
“鵝毛飛大雪,覆白一人身。忽聞兒聲喚,卻思朝歌城。”
“延兒,莫在父親面前胡言,回屋去!”孩童吟聲剛落,一道婦人呵斥聲響起。
訓(xùn)責(zé)孩童的婦人,一身素色麻衣,長發(fā)齊腰束起,樣貌生的普通,與朝歌城花房那些艷比鳳凰的姑娘比起,此女只是鄉(xiāng)間野雞。
“朝歌城?十年了,若真回去,怕是連路都不識了?!敝茉瓢餐钥畤@一聲。
婦人將孩童趕至屋內(nèi),快步走至周云安旁側(cè),輕聲道:“公子,延兒尚小不諳世事,您莫跟孩子計較?!?p> “言芮,你嫁與我十年,還喚我公子,聽起來總覺得生分?!敝茉瓢部嘈σ宦暤馈?p> 婦人聞言,面露惶恐躬身急道:“賤婢高攀公子已是家門有幸,豈敢再有非分之想。”
周云安扶起婦人,搖頭一笑并未再多言。
“言伯身子可好?”周云安問道。
“謝公子掛念,家父只是偶感風(fēng)寒,吃了幾副湯藥,過幾日天氣暖和些便可下床。”
“去看看言伯吧,入了春便要走了,有些事還需言伯幫襯?!?p> “公子,言家得周門恩寵,方于亂世茍活,為公子做事,豈敢言幫襯二字。”言芮急道。
而后,二人往寺廟后院東廂房走去。
待二人進屋后,頭發(fā)花白的言伯躺于床上,身側(cè)火盆炭火燒的正旺,見周云安進屋,言伯滿臉驚慌,意欲起身下床叩見。
周云安疾步上前,擺手道:“言伯身骨尚虛,千萬莫起身,我今日過來,只是與言伯說些事情。”
“有何事還勞煩公子跑一趟,讓言芮傳話就是了?!毖圆?。
“言伯,入了春便已過十個年頭。當(dāng)年朝歌一別,舊人有約,云安莫敢相忘,此番一去赴約,恐無歸日?!?p> “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絕不會有事?!毖圆鄯簻I光急道。
一側(cè)言芮不由垂頭啜泣,還未別離,這屋內(nèi)卻平添了濃濃的惆悵。
“十年前,言伯不嫌云安落魄,悉心照顧云安起居,且將言芮嫁與云安,續(xù)下周家香火,此恩云陽無以為報?!痹捖?,周云安俯身跪于言伯床榻前。
霎時,言芮與言伯二人目露惶恐,言芮上前作勢要將周云安拉起。
“言芮,莫要拉我,這份大禮言伯當(dāng)受!”周云安語氣凌厲道。
十年來,周云安洗凈一身戾氣,從未大聲呵斥于人,而今日厲然一聲,確實嚇壞了言芮二人。
“我已托付方丈養(yǎng)育延兒,言伯與言芮,你們?nèi)羰遣幌訔?,可于東林寺陪伴延兒。若有心游歷江湖,亦可離開東林寺?!?p> 周云安去意已決,今日與言伯一敘,便是托付身后之事,十年之約,周云安已懷必死之心。
言伯看著跪在床榻前的周云安,老淚縱橫,他已年過半百大限將至,今日實乃生死之別。
“公子執(zhí)意赴約老朽怎敢攔著,如今延兒已有所托,老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公子,還請公子不要嫌棄言芮,讓小女隨身侍候公子!”言伯扶起周云安,抹了一把老淚道。
周云安聞言,眼神稍有恍惚,言芮雖知書達理,可周云安所謀之事非同小可,若害了言芮,周云安恐愧對言伯。
“公子謀事,言芮絕不過問半句。只求公子莫嫌言芮無用,帶上言芮伺候公子!”言芮言畢,當(dāng)即跪地不起。
“你若執(zhí)意隨我同去,且答應(yīng)我一件事?!敝茉瓢材计痰?。
言芮面露驚喜,仰面應(yīng)聲道:“莫說一件事,就算一百件,婢女也答應(yīng)公子?!?p> “自從之后,你我二人夫妻相稱?!敝茉瓢驳馈?p> 屋內(nèi)寂然無聲,周云安這一句,似一把攻勢綿柔的利刃,緩刺言芮心肺。
“夫人起身吧,準(zhǔn)備些細軟,入了春便要啟程?!?p> 二十日后,已是春時,并州云中郡。
云中郡拒中原咽喉之地,朝廷大修商糧二道,來往商客絡(luò)繹不絕,大商立朝二十年來,云中郡已出三位謀士步入朝堂做了文官,自此云中郡得“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美譽。
而江湖第一大幫,長河幫最大的分舵便建于云中郡丘城。
熙熙攘攘的城街內(nèi),踏春而出的百姓絡(luò)繹不絕,街道兩側(cè)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輛馬車穿梭于鬧市內(nèi),車內(nèi)坐著兩人,正是周云安與言芮。
馬車行至一客棧停下,周云安攜言芮下車后,抬頭看去,這間客棧門匾上,刻著“賴仁齋”三個粗狂的大字。
“賴仁?賴人。這間客棧的名號,倒有些意思?!敝茉瓢残Φ?。
“莫不是客棧的掌柜,名為賴仁吧?”言芮附聲道。
二人笑談間,客棧里走出一位小二,迎面朝二人走來。
“兩位貴客,樓上請,韓大人已恭候多時?!钡晷《笄诘?。
周云安擺擺手示意小二帶路,而后隨店小二上了客棧二樓,來至一包廂。
包廂內(nèi)一派素雅,香爐微醺,梨木長桌上,已擺好了酒菜,設(shè)宴之人似乎已候多時。
“十年了,聽聞韓謀士,已是當(dāng)朝太常,未曾道賀,還望莫怪?!敝茉瓢补淼馈?p> “公子折煞小人了,只不過是一介掌管祭祀禮儀的閑職罷了?!?p> 此聲落下,包廂屏風(fēng)處一道身影走出,正是十年前獻計于王,讓王上獨留周云陽一命的韓湘子。
“十年之約,小人為這一天,等的太苦了。”韓湘子面向周云安,雙眸淚光盈盈。
此刻周云安雖面露笑意,可攥著言芮的手,不覺力道加重了許多。
這十年,周云安又何嘗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