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丁日,乾縣大局已定,匪軍幾近覆沒,只逃了不多人數,唯一遺憾的,經過半月清剿,還是逃脫了匪首虞笑塵。
為了穩(wěn)定局勢,‘鬼書生’與北武王次子東方元武,暫留乾縣,有了這兩位壓陣,當地百姓心頭大定,漸漸開始恢復平常作息,日子又變得晴好安然。
王霄王旋羿在東方二公子的照應下,被赦免了敗軍罪責,把總童忠也度過一劫;而那千總咼南斐,他的通敵之罪卻未被查實,二公子就找了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將他下了大獄,便讓此獠明白了在這北明郡中,到底是誰說了算數。
乾縣縣臺,因頂著咼南斐的淫威,護持了忠勇的童把總,功過相抵,乃接著讓他在任上俯首,以觀后效。
不過,經由‘鬼書生’對縣臺一番江湖氣的查問,倒是從乾縣縣衙各房中,揪出不少害人的胥吏,他們都是幾輩子以來,沾親帶故的裙帶關系,那彤陽鎮(zhèn)里的敵軍內應,便是這些胥吏的親熟,這下可是叫民心大快,尤勝退敵之喜。
形勢平定的這幾天里,樂小顛的傷也養(yǎng)得有了起色,猴兒閑來無事,觀瞧聆聽著身邊大事小情,學了不少東西,看著化解乾縣危機的‘鬼書生’和二公子,他心頭有些黯然,自知和這些老江湖比來,自己還是更適合在芍藥村里待著,村外的這些事物著實讓人心累、頭疼。
蘑菇這會兒也看出了小顛的心思,直問道:
“咱們什么時候回家???”
“快了、快了,應該這幾日就走…哎,薛奇和伍小芹的事,你想好了沒有?”
“唉,咱大丈夫不能說了不算啊,定了的事,不好再反悔?!?p> 說完,蘑菇搖了搖頭,望著帳外的天色,有些迷惘。
這一日,鬼書生與二公子稍得小暇,對飲于行轅之中,帳外風生纛擺、帳內一眾小兒嬉笑怒罵,倒是快哉。
二公子得了從咼南斐家中抄沒來的貢酒‘思堂春’,喜上眉梢,可摯友‘鬼書生’卻對這美酒毫無興趣,二爺不禁嘆道:
“你說是陪我喝酒,可我這杯中是佳釀,你那杯中卻是清茶,好生無趣啊。”
“有人陪還這么多事,有酒喝還這么多話?!?p> “不懟我能死?”
“能死?!?p> “成,你不喝,我找他們喝去!”
大事平定,眾孩兒心思輕快,也都有了一醉方休之意,又聞美酒靡麗,怎能忍住不試芳華,待將‘思堂春’斟滿酒杯,小子們把酒暢飲,只把行轅中染了紅塵醉意,倒是瀟灑不羈。
酒過三巡,肚中火熱時,眾人的話也多了起來,最先不吐不快的就是樂小顛:
“你們、你們知道嘛?在老家時,我對天朝有多么向往,我看著我們村里的女人,就覺著她們勢利眼,看著男人,都有些傻里傻氣,看著那破村子就覺著…沒法忍受…
…想著、想著外面的世界一定更好,天朝肯定是如仙境一般,可…可到了赫都,我就覺著不對勁了,如今來了天朝,卻越來越想家,…你們自己說!這么好個繁華盛世,怎么卻被糟蹋成這樣!?…
…這是、這是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
猴兒酒后的一番索問,讓天朝小子們的醉意立時醒了三分,木賀狼依舊沉默、沈雪駒搖頭輕嘆、楚玉筍意外的安靜、二公子若有所思、唯有獨酌清茶的‘鬼書生’淡然一笑,開口言道:
“建起高塔是為了推倒,盛滿水缸是為了傾覆,擁有和毀滅…從根本上沒有區(qū)別,只是詮釋的方法不同而已…之前的人們想把天朝建成仙境天宮、現下的人們紙醉金迷、往后的人們…哼…”
二公子聽到此處,只苦笑道:
“仕者日壞于上,學者日壞于下,彼唱此和,日崩月壞,愈漸不堪…再好的家國,若是人心不足,又能用何物來填平這些不堪……虞笑塵,仇恨、貪婪,這就是他心里的窟窿,你我的心中,何時又不曾有過窟窿?”
話說于此,眾人索思,皆是輕皺眉頭,醉了的,似要捶胸頓足;微醺的,苦笑無言,酒喝到此處,已是無味,‘思堂春’酒味再妙,也壓不住喉中苦澀,二公子提起裝貢酒的玉壺,看了看,只覺得這玩意兒倒沒五文一壺的燒刀子來得合胃口。
‘鬼書生’看出他的心思,哂笑道:
“你這酒喝得糟心,還不如喝口清茶舒爽,活該?!?p> 二公子嘆道:“唉,這回最不順心的,就是跑了虞笑塵,他這一身邪門的功夫不知從哪兒來的,咱兩個都拿不住他,竟讓他遁了,往后再要拿捕這廝,怕是困難?!?p> 聽聞這句,猴兒心里澎湃,酒勁涌上頭來,直啐罵道:
“娘的,這回交不了差了,答應芽芽的事,給搞砸了?!?p> 楚舍一見他懊惱,忽而言道:
“依余所見…此事莫急,那廝雖逃了,可按他的性子琢磨,自還會找上門來,到時,莫再留手就好?!?p> 玉筍班人說著,別有深意的看了樂小顛一眼,猴兒紅著脖子對望上楚玉筍的眼睛,似有怨氣,但壓抑下來,又跟二公子討了杯酒喝。
行轅中,氣氛正是沉悶不舒時,忽有人掀開氈簾,步入其間,乃正是守備大將王霄,他見孩兒們頭上酒氣充塞,略一皺眉,言道:
“真不是喝酒的時候,快些把酒具收拾好,驛使捎來虞賊的信耗了!”
待眾人看過軍情信報,知道那虞笑塵現身于玄瀑城左近,乃是愁上心頭,小顛更是心中大駭,直哀嘆道:
“失算了…失算了…”
原來,跟著軍情來報的還有另一個信音,便是留居玄瀑城的芽芽突然失蹤,翰文館的小掌柜魏東在城里城外找了三天,就是不見其蹤影,他就急忙捎信來乾縣,喚猴兒趕緊回家。
小顛癱坐在椅中時,蘑菇扶額長嘆,再沒了往日驍勇的神情,見魔國小哥倆如此哀愁,大伙不禁勸慰,卻也管不了大用,很有主意的楚舍一也開始為難時,‘鬼書生’提起身邊巨刃,拍了拍北王二公子的肩頭道:
“元武,你現下掌著乾縣大局,走不開,還是我同這小子回趟玄瀑城吧,仔細尋些線索,盡快救人?!?p> 二公子點了點頭,賀狼、雪駒見狀也要同去,打算為師門盡力鋤奸,但卻被楚舍一攔住,只聽玉筍言道:
“兩位師兄此次出征,力保王大人平安無事,已是大功,如今沈師兄有傷在身,便就留在乾縣大營將養(yǎng)吧,余陪著猴兒回去就好,余在此地已經無甚大用,倒是追查虞賊的行蹤,能幫上些小忙?!?p> 驊騮子聞聽,抱拳道:“猴小子們遠渡重洋,前來助陣,實在不易,還望師弟盡心相助?!?p> 賀狼也抱拳道:“拜托了?!?p> “這個自然?!?p> 眾人安慰猴兒幾句,就幫他收拾行裝、拴扎什物,速速送他出了乾縣南門,揮別之時,小顛、蘑菇都有不舍,不知此去,將來能否再見這班知心兄弟,心頭酸楚,也不多說其他,匆匆抱拳,一別頭,便打馬沖上了驛道,蘑菇乃是緊跟其后。
‘鬼書生’話也不多,一句‘走也!’,顯出其人瀟灑,策馬輕靈,但見他行事穩(wěn)健,便叫王霄見了,心中安妥不少,只暗祝猴兒四人,此去玄瀑城‘平安順遂’。
四人打馬前行,一日夜的工夫,揮鞭撒蹄五百里,已至白山左近,望著此處雪山,猴兒忽然想起了‘梼杌’的故事,狠啐了口,罵了聲‘娘’,蘑菇見發(fā)小狂躁,拍拍他的肩頭,安慰兩句,轉頭問‘鬼書生’道:
“大俠,咱本以為魔國內耗,鬧得民不聊生,怎個天朝這片圣地,也混亂如此?”
書生淡然一笑,緩緩道:
“如今當逢亂世,魔國一片蕭索,天朝又怎能偏安獨善,都是一樣的運命,躲不開啊?!?p> 說著話,跑在最后邊的楚玉筍,抬頭望了望眼前的白山,似感覺出什么,但他沒說出口,便打馬跟上了心急火燎的小顛,快馬加鞭往玄瀑城回返。
又過半日,四人把坐騎跑得疲累蹄軟,終于回到了城下,跟驛站還了馬,眾人直奔翰文館而去,待見了魏東,瞅見小掌柜那副衰色,小顛忍不住了心里酸楚,坐在館中,掩面哭泣起來。
楚舍一急急問過前后事,魏東說了大概其,乃是芽芽家中毫無打斗痕跡,異常干凈整齊,玉筍皺眉想來,不得其解,‘鬼書生’卻只問了句:
“府衙的捕頭去過樂大人家中后,屋內陳設可保持原樣未曾動過?”
“放心、放心,我就怕他們破壞了蛛絲馬跡,看得很緊,保證還是原樣?!?p> “那咱們這就去,看看有什么不對頭的。”
于是,書生帶頭,五人便出了翰文館后門,過街去,推開了芽芽家的大門,待進了院落,‘鬼書生’讓眾人小心行走,別亂碰左右什物,等查完了屋外,便進了屋,挨著門查索。
片刻后,棄了左右?guī)俊N下、亭臺廊榭,眾人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正房那間小樓之上。
樓閣底層也是未有不妥,可進了二樓的芽芽閨房,小顛一眼就瞅見案上的書冊里,夾著只芽芽最不待見的紙青蛙,那紙青蛙還把書頁弄皺了,女孩平日十分愛惜書冊,怎會如此行事,猴兒便知那青蛙有異樣,迫不及待拿來,打開折紙一看,只見里面竟是芽芽寫下的書信,信中所述如下:
‘猴兒,我已明了何為大義。你我乃是仇敵,便是山無棱、天地合,也難共枕同眠。日后再見,必是你死我活。定情物,還與你,此后再不相干?!?p> 看完信,猴兒便要發(fā)瘋,楚舍一著急忙慌搶下那封信,又讀了幾遍,實在不明其意,左右看看,不見搏殺痕跡,無法判別芽芽是否被人擄走,若想察訪,幾似登天。
‘鬼書生’要過那信來,讀過一遍,又在屋里轉了半圈,便拉過發(fā)瘋小顛來,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開口問道:
“你靜靜心,好好想想這封信上有何不妥,我看來,你媳婦必是被人擄走的,這桌上兩盞茶,看顏色,已放置多日,當時屋里必有外人,再有,女人和你絕情,怎會不帶金銀細軟,獨個離家,真要蹬了你,也是收拾好你的破爛兒,讓你帶走滾蛋?!?p> 說到此處,猴兒猛然驚醒,仔細又把屋里看了遍,忽而喊道:“不對、不對,這是芽芽給我做得新衣,還未縫好,她仔細疊好放在枕邊,不對、肯定不對!”
楚舍一也提示他道:“好好看看信,這信疊成這般掩人耳目,藏在書頁中,必有不妥,憑樂大人的才智,這信里定有暗含的意思。”
猴兒穩(wěn)住心神,仔仔細細看了遍,終于得了真意,只急道:
“我一個窮小子,哪兒給得起什么定情物,芽芽給我的定情物倒是有幾件,那‘五角’皮毬,是在魔國讀學宮時,她送我的,還有…還有這枚銀幣,我倒覺著這是頂珍貴的信物,這是她塞給我的,那會兒,她還說要賺銀養(yǎng)我…還有這赤豹皮的悍腰,是她送我的生辰賀禮…我的芽芽,我虧欠她太多了…”
楚舍一聞聽,便知這‘定情物’三字必有深意,回望桌上,見到書信的左右,仔細放著一個精致的鑲硨磲碎飾的黃花梨木匣,匣上有只銀手鐲。玉筍撿起鐲子和木匣,查索了番,鐲上并無線索,木匣里也沒有藏著紙條。
這下,可把幾個年輕孩兒急得手足無措。
鬼書生見狀,穩(wěn)住身邊四人,仔細看了看那木匣和鐲子,念叨了句:
“這銀鐲子,怎么配了個比鐲子還貴的木匣…為何鐲子還不放在匣中?”
隨即,他索思起來,便坐在桌案前,將手虛空握筆,書書寫寫,比劃幾次,突然,書生猛拍桌案,站起身來。
小子們不明所以時,只見書生彎腰俯身,用手去摸‘桌’(鐲)案之‘下’(匣),剎那后,書生大喜,他雙手發(fā)力,便將書桌翻了過來。
眾人上前去瞧,就看見桌案背面隱藏刻字,便是‘一七二九’四字刻痕,筆畫散亂,不細看都看不出是字,只當是些劃痕,想來,定是芽芽所留的解謎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