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拈指,樂小顛還不及運化了胸中仇怨戾氣,三人所乘馬車,已到達了天朝極北之地---北明郡郡府玄瀑城。
若說赫都充滿了陽光、雨露、閑適、熙攘,而如今呈現(xiàn)在猴兒面前的這座天朝重邑,則大有不同,更進一步說來,與赫都相較,簡直是兩個極色。
玄瀑城只讓小顛覺著壓抑、愁悶,未進城門,望著灰白間黑的城墻,和那因敕建而一黑到底的重頂疊山的城門塔樓,猴兒仿佛只要再行半步,就能從陽世踏入陰間。
城門前,沉盔重甲、挎刀執(zhí)戟的九尺軍漢,讓庶民瞧見大氣都不敢出,這些守城軍漢的面無表情并非因為沉穩(wěn)、老辣,而是他們臉上都戴著獸紋面甲,只露出兩個黑洞洞的眼睛,讓人見了寒毛倒豎。
沒有生氣,這便是玄瀑城給猴兒的第二個印象,此地不僅冷得讓人渾身哆嗦,還會使人心里寒顫發(fā)慌。
到得城門前,憑著楚舍一給小顛弄來那獵妖人的假路引,猴小子們順利的通過了盤口,待進了城,透過車窗望去,只見街上的百姓都不多話,皆是滿臉麻木的忙著做事,少見有多說上兩句閑言的。
抵達的這日里,天色陰霾,空中飄著夾雜冰渣的雨點,雨滴濺落在百姓錯落撐開的油紙傘上,發(fā)出零零落落之聲,那聲音在耳邊響成首清幽的曲子,反倒是解了這座城池沉悶的氣氛。
猴兒滿腹心事,寂寂無語時,看什么都新鮮的李蘑菇,倒先開了口:
“玉筍兄,你們天朝也不是處處都熱鬧好玩兒,這座城里怎么這么瘆人…還有,你為啥讓小顛換了假路引,還讓他改了形貌?”
楚舍一聞聽,抿嘴笑笑,輕聲道:
“玄瀑城是北明郡的郡府,乃主兵事、政事之地,本就民風(fēng)保守,過年的這幾月間,妖禍、匪害襲城,百姓都是惶惶不可終日,哪兒還有閑心說些家長里短,過了酉時便就宵禁,咱們得快些了,至于說小顛的事,等到了自家地方,才好說話?!?p> 說罷,他把右手食指豎在唇前,輕噓一聲。
蘑菇也不是傻子,見狀立馬閉了嘴,靜靜等著馬車向駐地駛?cè)ァ_@一路上,行人漸稀,馬車由南向北行了十多里,又轉(zhuǎn)向東面,行車刻半,才到了地方,下車后,楚舍一輕敲了這間大院后門的門環(huán),不多時,有人便把楚家小哥讓進了院門。
兩邊交談過后,玉筍回返車上,才叫猴小子們下車進了院子。
這會兒,天色已晚,小顛跟著楚舍一和李蘑菇身后,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處所在很不一般,四處兵欄幢幢,練功的石舉、石鎖也是不輕,其間還設(shè)有爐室、工房,且那帶路的短發(fā)高個兒漢子十分扎眼,他留著不長的武髯硬須,兩眼放著精光,雖瘦卻彪悍十分,他雙臂沉重有力,步伐穩(wěn)健無聲,一看便是武人中的高手,猴兒咽了口唾沫,真不知這下是到了虎穴、還是狼窩。
等眾人進了院中的主屋,坐穩(wěn)了,楚舍一這才給兩邊推介起來:
“小顛,此處乃是余本家?guī)熼T設(shè)在玄瀑城的分號,這一位師兄姓木名賀狼,乃是此處的掌柜。”
“呃,難道這里是魁星劍宗的…”猴兒不禁輕呼。
木賀狼摸了摸胡茬,饒有興致的罩了眼樂小顛:
“呦呵,挺能的嘛,我們宗家竟然在魔國也有人熟識,難道咱家之前和尊駕有些前緣?”
猴兒被他這么一看,有些慌,想起之前殺過的秦深,不知怎地,手心出汗,目光游移起來。不曾想,他正往后撤步,忽而,有只大手推了過來,正落在他的肩上,小顛不由得冷汗順著脖頸子淌下,背后何時多了個人,他竟不知。
正這時,便聽得背后那人嗤笑聲,說道:
“師兄,你就嚇唬這倆新來的小孩兒吧,哎,魔國小哥,我們知道秦深死在你們手里,不用多慮,倒是我們,該感謝你替咱家?guī)熼T清理了門戶?!?p> 待小顛和李蘑菇回頭看時,不由得眼瞳縮來,直嘆好個俊逸瀟灑的青年,眼前這人八尺多高,身材勻稱,柔軟而略帶卷曲的半長金發(fā)披在肩頭,發(fā)絲中夾著個綴了凈玉發(fā)箍的麻花小辮,顯得不羈放蕩,燈火下,他白皙的肌膚略泛粉紅,高鼻鳳目,那雙碧藍的眼瞳略帶笑意的望著猴小子們,俊才還俏皮的將嘴角彎起,露出壞笑。
楚舍一在這位美男子跟前矗立,似也顯得遜色了半分,此時,玉筍班人趕緊走上前去,抱拳打恭道:
“沈師兄,好久不見?!?p> 沈師兄則按下他拱起的雙手,只道:“少來、少來,這兒又沒長輩,你拘謹什么,…哎,那倆魔國小孩兒,我就不用他推介了,咱家姓沈,名雪駒,號驊騮子,是這家刀劍鋪子的堂前瞭高?!?p> 小顛聞聽,整了整衣襟,拉著李蘑菇?jīng)_著兩位師兄打恭行禮,一本正經(jīng)道:
“我是樂小顛,這是我同鄉(xiāng)李蘑菇,我倆都是魔國猿族人氏,此次前來天朝,乃是…”
“乃是尋你媳婦對吧?哈哈哈,莫慌、莫慌,咱家消息路子挺野的,你這點兒事,咱們早就清楚了…不過,你是猿族便好,前次大戰(zhàn),咱們沒交過手,沒甚前仇?!?p> 驊騮子淡淡說著話,取出腰間別著的玉嘴小煙桿,借著油燈的火苗點起,細細咂了起來,片刻間,屋里便充滿了略帶蘭花香的煙氣。
猴兒越聽越有些不知該怎么回話,正此時,木賀狼直勾勾看著這倆魔國小子,似勾起他心中往事,雖沒說話,卻將屋里氣氛壓抑了幾分,楚舍一見狀,忙斡旋道:
“其實也不用余多說什么,兩位師兄明鑒,小顛和虞笑塵仇深似海,咱們也都該是同路人,此番舍一前來,還要多多仰仗兄長們的幫攜了?!?p> 木賀狼很少說話,此時他更是沉默,楚家小哥便只得望著沈雪駒,等人家接話,好解了這場尷尬。稍等片刻,只見得沈驊騮輕嘆一聲,回道:
“玉筍,這次楚師叔推舉你來主事,我們都聽你的,我們師父、也就是你掌門師伯,怹老人家與北武王走的近,這玄瀑城說來,到底還是王爺家的地盤,所以你盡可放手去干,但要小心那個。”
說著,驊騮子用煙袋一指不遠處放著的龍首勺琴。
楚舍一何等聰慧,見狀登時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神色凝重,但見有顯達之人首肯幫扶,心里多少有了底。
此時,沈雪駒見玉筍班人腦筋長轉(zhuǎn),便又提醒他道:
“那位樂大人,你可想好怎么營救了?”
小顛見他們說起了芽芽,趕緊轉(zhuǎn)頭望向楚家高才,只聽舍一沉了口氣,回答道:
“當然,余已經(jīng)算計好了,這回救人不能來硬的,得先讓樂大人妥協(xié)于虞笑塵,待那惡鬼放松了戒備,才好施手相救,且現(xiàn)下咱們據(jù)證不足,想要扳倒勁山候,乃是無法動搖其根本,只憑捕風(fēng)捉影何以服眾?!”
猴兒聞聽如此,急道:
“楚兄,難道你要芽芽答應(yīng)嫁給那惡魔?!咱們?yōu)楹尾恢苯託⑦^去?”
沈雪駒和木賀狼聞聽,都是搖頭嘆笑,轉(zhuǎn)頭看去玉筍,但聽高才解釋道:
“要能硬來的話,憑北王一句話足矣,王爺麾下的狼蛛斥軍便能殺得候府片甲不留,但眼下勁山候并未露出狐貍尾巴,咱們硬去搶人,豈不是送人以刀柄、贈人以口實…所以,先讓樂大人繞搭住虞笑塵,暫得自由之身,才好走下一步的棋子?!?p> “那也不能讓芽芽嫁給他?。 ?p> 楚玉筍勸道:“樂賢弟,這要是說來,女人可比男人會隨機應(yīng)變,憑樂大人的閱歷,對付那人渣綽綽有余,況且虞笑塵也不是真想迎娶于她,那人渣不過是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讓你得到而已?!?p> “不對,如你說的,芽芽對付他綽綽有余,那為何之前被他殘害至此,芽芽為何要吃那苦?”
楚舍一聞聽,只搖了搖頭,也不知該如何說清楚,不過,這會兒,沈雪駒卻接過話頭道:
“女人啊,辦事全系于情字,之前虞笑塵暗中使了手段,篤定你來不了天朝,絕了樂大人的念想,她萬念俱灰,便發(fā)了狠和勁山候世子作對,才吃得這些苦頭,后來,樂大人看出虞笑塵想逼死她,這位姑娘何等聰明,豈能讓那人渣得逞,如今,唯系一念,便是念上蒼憫宥、老天開眼,神明能送你越洋萬里,來到這里尋她?!?p> “那我已經(jīng)來了,你們帶我去見她好不好…”猴兒聽聞這些,已是情動心骸,眼圈漸紅。
玉筍班人抿嘴苦笑,只說道:
“不可以,你一去,這情勢便把持不住,所有謀劃都成泡影,…其實,樂大人支撐著,想等你來,不過也是了了最后心愿,才能欣然赴死…可誰想得到,斗轉(zhuǎn)星移,如今勁山候自身難保,已成甕中之鱉,樂大人這邊,才有了活命的轉(zhuǎn)機?!?p> 猴兒想來,也確實如此,回道:“好好好,我不硬來了,你說怎么做,我都聽你的?!?p> 楚舍一此時略加思索,說道:
“看來,得請掌門師伯的舊交,走一趟勁山候府的黑獄了?!?p> 猴兒、蘑菇都沒聽懂他說什么,木賀狼也是面沉似水,唯獨沈雪駒瞇眼望向玉筍班人,輕聲道:
“你這是想動用‘控夜’的人馬了?”
楚玉筍未動聲色,岔開話題,與同門師兄道:
“離勁山候府不遠的虎林書院附近,有間賣筆墨紙硯的翰文館,師兄們應(yīng)該熟識的很,那館中還建有結(jié)社,名喚‘烏飛戲社’,是個書院孩兒閑來研玩魔國人文風(fēng)情的所在,應(yīng)是不怕接納魔國來人,余想請師兄們,找個順情理的由頭,安插小顛去翰文館做工,可有辦法?”
清燈之下,顫動的火光映照著屋中所有人的面龐,猴兒匪夷所思、蘑菇南北莫辨、沈驊騮莞爾笑過,木賀狼卻眼神略有安穩(wěn),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