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對著他,一步步走進(jìn)屋內(nèi),血一般的暗紅色漸漸淹沒在黑暗中,朦朦朧朧只一個傲然挺直的背影。
林曄昭沉默了片刻,跟上前去。
一盞盞燈火亮起,勾勒出她頷首時精致柔美的輪廓,光暈在垂下的發(fā)絲上流轉(zhuǎn),發(fā)尖似乎也垂著一點(diǎn)點(diǎn)光點(diǎn)。
她抬起頭,燭光與黑暗交融著在她眼中流轉(zhuǎn),“林哥哥,天黑了?!?p> 他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云深自顧自地走到桌案前,“洛兒要動手了?!?p> 林曄昭猛地看向她,握著長戟的手指收緊,關(guān)節(jié)泛白,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沉下去吧,浸入冰涼的湖水。
“讓我猜猜,你現(xiàn)在在想些什么呢?你在想,你雖是質(zhì)疑皇上,卻從未背叛過西靖,甚至為西靖立下過汗馬功勞,西靖在三國之中能有今天的地位,你功不可沒……”云深坐下,然后低頭細(xì)細(xì)整理好裙擺的每一個褶皺,姿態(tài)優(yōu)雅閑適,動作一絲不茍,“林哥哥,你是個好將軍,但君王所期待的,不僅僅是一個可以開疆拓土的好將軍?!?p> 燭光柔化了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她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眼冷凌凌的,仿佛浸在冰泉水之中。
“我已經(jīng)向陛下遞了奏章,說是遭敵軍暗算受傷,又常年在外思念故國,懇求回京修養(yǎng)?!?p> 云深聽出他平靜聲線下壓抑的顫抖,她知道他意難平,知道他不服氣,在他們所有人之中,他向來是最為光明磊落的那個,可惜啊,權(quán)力場中,容不下楚收的慈悲心腸,也容不下他的錚錚鐵骨。
在這場游戲中,誰也不能全身而退。
“楚收明天大概就會到,他是皇上的使臣,記得派人盯緊了他?!?p> 林曄昭有些詫異,“你們不是……”
云深微微歪著頭,眼角似有流光明滅,一點(diǎn)點(diǎn)暗紅揉在黑暗中,“無論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對你來說,他始終是皇上的臣子,我可以相信他,但你不可以,你能相信的只有你的人和我,當(dāng)然,有些時候,你也不必信我,因為我也未必能保證自己永遠(yuǎn)不變。”
她攤開手掌,又一根根手指收緊,似乎要將光握在掌心,“永遠(yuǎn)別把自己的底牌亮出來,哪怕是對最親近的人?!?p> “我最親近的,只有殿下。”他的聲音低沉,卻有力,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不易察覺的慌亂與難堪。
他許久不曾用這種語氣喚過她“殿下”。
上一次,似乎還是當(dāng)年拜將臺上,她親自給他受印之時。
“是嗎?”她輕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她似乎相信了,又似乎從來不相信。
“二師兄,但愿我們都永遠(yuǎn)不會變。”
林曄昭走出庭院時,回頭看了眼她的屋子,窗紙上暈出昏黃的燭光,少女高挑纖瘦的影子朦朦朧朧地映在上面,她一動不動,沉默的身影仿佛佇立成荒原上一尊永恒的雕像。
剛才,在她說“最親近的人”時,他慌亂了,羞恥與隱隱的期待混著說不清的糾結(jié)與釋然,在他心里,她和大師兄是他最親近的人,這沒什么的,他們一個是他最敬愛親密的兄長,一個是他發(fā)誓追隨的主子,他們本來就是他最親近的人啊。
林曄昭,你在慌亂什么?
他問自己,可聲音在空蕩蕩的心里一遍遍回響,卻始終沒有答案,那被聲音碰撞過的地方甚至隱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酸痛。
為什么呢?
他甩甩頭,強(qiáng)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阿瑜說得對,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明日如何應(yīng)對楚收,盡管他覺得楚收應(yīng)該是自己人,但是阿瑜說要防,那就一定要防。
阿瑜的心思,一向最為縝密。
云深一直站在桌前,面前潔白的宣紙上灑滿了晃動的燭光,宛如金色的流水一般一圈一圈暈染開,在浮動的水波間她似乎看見了那個人的臉,清雋溫柔,仿佛初春竹尖初融的雪。
我好像有些想你了,淮衣。
她唇角情不自禁揚(yáng)起,眉目舒展,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在那一瞬間柔和了下來,似乎千年冰川悄無聲息地融化,慣常的涼薄中裹挾著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低垂的眼中波光瀲滟,美艷不可方物。
淮衣,淮衣。
我的淮衣。
一道破空之聲而來,她眼神一凜,身形如鬼魅般一閃躲開,白玉箭呼嘯著直直插入墻壁,入木三分,隱隱帶著裂痕。
“夠狠啊百里鈺?!痹粕罟雌鹱旖锹唤?jīng)心地笑了,這力道,說是暗殺都不為過吧。
又一道破空之聲傳來,云深足尖輕點(diǎn)縱身而起,一個鷂子翻身將那飛箭精準(zhǔn)地踩在腳下。她笑得有些邪性,帶著些許玩弄的意味,一伸手夾住第三支飛箭,那箭尖離她僅有一指的距離,她手腕一個翻轉(zhuǎn),灌注內(nèi)力于指尖將箭又打了回去。
她慢條斯理地走到門邊,打開門,斜斜地倚著門框,姿態(tài)慵懶閑散,別有一番風(fēng)流,“能得漠北王后親自出手暗殺,真是小女子的榮幸呢?!?p> 她這副做派,像極了某個總是沒骨頭一般的大妖孽。
蕭珣的影子似乎在這一瞬間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她狠狠咬住唇,逼自己壓下內(nèi)心翻涌的酸澀。
“一路跟過來,王后好興致?!?p> 百里鈺撇撇嘴,“我若是不來,你那些話不是白說了嗎?”
那些話不僅是說給林曄昭聽,還是說給那某位聽墻角的聽。
“為了認(rèn)清自己跑這么一趟,王后娘娘真是精神可嘉?!彼淖煜袷谴懔硕镜募话悖瑢L羧诵睦镘浱幧?。
百里鈺從墻頭跳下來,云深瞥了眼她小心翼翼護(hù)著的肚子,“七個月了還敢到處跑,你是真想把位置讓給圖蘭夫人嗎?”
“你在關(guān)心我嗎?小深兒。”百里鈺笑瞇瞇的樣子像偷了腥的浪蕩子,瞧著,甚是詭異。
云深伸手在她臉皮處扯了扯,又繞到耳后摸了摸,“沒戴面具啊,你是中邪了嗎?”
百里鈺一僵,“你這女人真無趣,毫無情趣?!?p> “我覺得我沒有必要對一個女人展示我的情趣,若你是個美貌的男兒,我或許還會考慮一下,收你做個面首,給你一個展示自己情趣的機(jī)會。”
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倒叫百里鈺抽了抽嘴角,不愧是蕭珣的妹妹,這沒臉沒皮又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如出一轍。
若是不管什么身份立場,她倒是挺喜歡這姑娘,這姑娘,有幾分那個人的影子。
卻又比那個人多了分人氣兒,想必是養(yǎng)在江湖中,到底不比深宮從小便做慣了高處的菩薩。
“進(jìn)屋吧,你不怕,我可怕你出了什么事兒賴上我?!痹粕顩]好氣兒地說道,讓出一條道兒讓百里鈺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