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風一手拖牛皮水袋,一手拎被我棄了的花鋤,面露一團淺笑:“子畫同你大哥兩情相悅時,正好八萬歲,你二姐嫁去蓬萊也不過十萬歲,合著你眼下這般年紀,倒是真當好生打扮打扮?!?p> 說罷,一雙眼睛賊溜溜的打著轉(zhuǎn),難得他老人家客氣又認真的打量我,我卻宛同晴天一聲霹靂,駭?shù)眯捏@肉跳糊里糊涂冒出一句:“我不過是頭回做上仙,新鮮勁猶在,你實不必揣了明白裝糊涂故意拿話揶揄打趣我?”
綏風笑作一副君子坦蕩蕩:“你這丫頭,我一把年紀揶揄你做甚?你既要換衣裳,那便去吧?!?p> 話里頗有幾分無奈,我聽著卻是極好,這就好比我乘綏風不備將巴掌大的臭蟲偷偷藏去他白花花的后袍下角,明明曉得是我所為,卻也只將臭蟲放了不挑破。
“依這天色來看,你腿腳利索便罷,倘若你不辨路,怕是即刻動身也要明日辰時方可趕到蓬萊,這口午宴總歸要吃得倉促的?!?p> 綏風若有似無令我竊喜頓失。
鳳凰比不得鴟鵂有眼力,漏夜趕路又最磨眼,綏風這話雖則不是當頭棒喝卻比當頭棒喝還要當頭棒喝。
我咿咿呀呀神情慌張的往天邊瞧了瞧,明晃晃的大火盆子果有收斂之態(tài),趕緊別了綏風,一溜青煙飛回鳳凰居尋衣?lián)Q裳。
我的五斗衣櫥是用桂木縫合,內(nèi)里放存之物早就經(jīng)不住這般的日熏夜陶,件件皆都或多或少沾染桂香點點。
綏風養(yǎng)我養(yǎng)得很是漫不經(jīng)心,也就唯此一事可稱得上被他另眼相待。
可衣裳卻不盡如意人。扶額思忖有了主意。
默神捻了一訣,二姐三姐連帶子墨家姐妹四個的衣柜就似尋著花香飛來的蜂蜜,統(tǒng)統(tǒng)被我搜羅到了一塊。
二姐性子略微張揚,一柜子的五顏六色,瞧得我眼花繚亂難以去手;三姐待人親善柔和,衣裳顏色隨她性子,盡是一派的淺粉淡藍,合著我這年齡又似有裝嫩之嫌;子墨家姐妹四人四張大衣櫥,枉我費心盡力挑出幾件,不是肥了便是瘦了,照樣惱人。幸虧子棋姐姐那件水波袖纖細腰的玫紅色裙衫還在,我穿著就很好。張眉抬眼將墻角鏡中美人瞧了又瞧。
唔,好一個美人胚子。
得了這等襯托品貌的好衣裳,夜行不夜行皆已不再為難。再經(jīng)坡前鳳凰樹下,習慣成自然,順手撈起一根狗尾巴草橫腰折斷了捏著玩兒,又因心里一早就無意同綏風拜別,便是不假思索選了那條通往北山出口的小徑。
鳳凰山的桂樹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壯大,此事,我雖則了然于心,然這四面成林的氣勢還是令我驚嚇不小。
風從谷中來,香飄四溢去,四季桂的風范不抵銀桂,銀桂色澤又比之不及金桂醇厚,綏風擇金桂釀蜜卻是上上之選。
我一面慨嘆桂花林的壯觀一面揮著狗尾巴草念叨這些舊事,孤身上路倒也無感冷清,腳下生風般走得飛快。
“你今日這步子倒是不磨蹭,我原以為我要在這桂花樹下枯坐幾盞茶的時辰方能等到你,不想,一口茶還未吃上,你就來了。”
自打子畫姐姐榮登神位,與大哥拜堂成親雙雙離了鳳凰山后,日漸人丁凋零的山里頭便只有我同綏風兩只化成形的活物。我雖則一時未瞧見那只七彩鳳凰,卻也不作癡心妄想以是哪只狐貍或哪只兔子成了精。
舉目四望,好歹將白衣飄飄的綏風從一地落花的四季桂底下尋到了。
他口里說著還未吃上一口茶,然那茶具卻一應俱全擺得妥妥當當,一只霧氣裊裊的淡藍色玉杯里茶水還余有三之分一。
撒謊都撒得這般不走心,我不告而別的小小愧疚頓是作鳥獸散逃得無跡可尋,斂起愜意,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我念著你的桂樹金貴,炎炎烈日不便耽了你給它們解渴灌水的好時機,這才好心好意擇道而行。從小到大,屬你最懂我,此番苦心,便是我不說,你當也是懂得的?!?p> “我只字未提你不辭而別的無情,你倒同我長篇大論的解釋起來,由此可見,虧心事當真是做不得的?!苯楋L含笑將茶幾上一片被風吹下的綠葉拾起蓋在杯口:“今年蟲子比往年都多了些,不知是否有貴客要臨門?”
被一舉揭穿心思,我甚是唏噓,綏風后半句說了些什么,不曾有心細聽,只道:“蟲子臨門,算哪門子貴客?”
綏風垂下眼簾,兩耳不聞。
眼見天色再是耽擱不起,只好認下乖巧,速速扔了那根無趣的狗尾巴草,又速速奔至他的茶幾跟前,再速速席地盤坐,與他速速笑了一笑:“若說你最是懂我也叫虧心事,那你倒同我說說,東南西北四面出口,為何你就獨獨守在北門恭候本上仙大駕光臨?”
“偷梁換柱?!苯楋L拋來一面春風,我懶洋洋的俯下身子:“我的綏風爹爹,你若再這般要說不說干干拖著我,怕是連那口倉促的午宴也要吃不上了??煺f快說,我識路的本事你是曉得的?!?p> 綏風嘆了嘆:“這身衣裳不適合你,換了?!?p> 我含著眸光將他肅目的五官掂量掂量,果然不是同我玩笑。
“你素日最不愛管的便是我們姐妹幾個的衣著首飾,今日何故這般反常?”
我細細回想,莫說綏風不曾理會這檔子女兒心事,便是娘親同子墨娘親也大概得很。
只是提點我們幾個,妝容莫要風塵即可。
“可是子棋姐姐的衣裳,我不能穿?”
我疑惑重重復重重。
綏風噗嗤一聲笑了,杯上靜擱的那枚葉子受不住他這口自上而下的熱氣,跟著飛了。
綏風眼明手快起來比大哥還要靈活,眼見那葉子剛起了個身,一只五指修長的手掌啪的一聲又將它牢牢扣住。
老小孩,想來就是這般,跟一塊葉子錙銖較真。
我嘴角揚了揚,但見他唇齒略有蠕動,尖耳去聽,還未聽出一個子午卯丑,又聽嘭的一聲乍響,不知從哪里鉆出一團迷霧,將我熏得兩眼不察失了明。
待到眼前一亮又可再辯物事,子棋姐姐的水袖細腰裙衫已被一襲淺白飄逸裝取而代之,腰間落下幾根長長細帶,正隨了裙擺輕舞,右側(cè)一枚赤色鳳紋玉佩便是周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及裝飾。
“我素來曉得某人眼力過甚,定不會犯下尋了旁人錯認的糊涂事,實是你的迷糊非同一般,好事攪渾的本領(lǐng)也著實厲害。如其心懷僥幸,不如將你弄得醒目些好叫我省心?!?p> 我著急離開,不便同他深究這個某人是誰,想來當是了無二姐夫無疑。
他娶二姐之時,我尚是襁褓中一個整日只知渾渾噩噩昏睡的嬰兒。日后八萬年,他又因他家那位日日不著家的大哥行蹤難覓被迫留在蓬萊仙島處理政務,再也不曾入過鳳凰山,相見無緣。
有道是,女大十八變,況我還是女大八萬變,是該提防提防他錯認小姨子鬧出笑話。
綏風這份心意,我領(lǐng)了。
“這葉扁舟自會送你去蓬萊,今日夜里,你就在扁舟上湊合湊合,倒也不會太過勞累?!?p> 我這才曉得,他捻著那片葉子不放,原是要給我做扁舟。
這份心意,我又領(lǐng)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