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棘手的消息,越不能耽擱。陸贄和韋宥進(jìn)得奉天,直往行宮方向奔去。
出乎陸贄意料的是,德宗聽了李懷光的條件,并未龍顏大怒,也未急著召集御前重臣商議,而是對韋宥道:
“駙馬先去歇息吧,去陪著朕的唐安公主。若不是這些藩鎮(zhèn)恃功而驕,須宗室成員同往安撫,朕也不會在唐安病未痊愈之際,讓你當(dāng)這一趟差。”
韋宥謝恩離去,陸贄留了下來。
德宗眼中那長者對于晚輩的慈愛神色瞬間褪去。他起身,來到角落里的沙圖前。陸贄忙跟了過去。
德宗盯著沙圖上一塊塊描了州名字樣的石頭,良久才對陸贄開口:
“敬輿,你看這天下版圖,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幽州,青州,魏州,蔡州,襄州,涇州,還有近在咫尺的鳳翔府,都已落在叛鎮(zhèn)手中?!?p>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了陸贄一眼,走到平日里史官趙元一記錄的案幾前坐下來。
“敬輿,朕惶恐,朕覺著這萬里江山,好像早就不是我李唐的了。朕在少年的時候,遇上安祿山反叛,那樣一場驚天大難啊。朕猶記得,叛軍突破潼關(guān)的消息傳來,整個皇宮里頭,沒有人哭,眾人只想跑,快點跑。眾人害怕,害怕今日還是華殿貴人,明日就已成階下囚,甚至受盡凌辱,連痛痛快快地一劍求死,都不能夠?!?p> “朕的生母,沈皇后,陷于安史叛軍中,至今不知在何處,甚至不知還在不在人世。朕雖貴為天子,可是所經(jīng)受的喪亂之痛,又哪里是人極之位能安撫的?!?p> “天子之尊,瞧著也如火上冰山,就怕一夕之間塌了,化了,”德宗拿起趙元一記錄的筆,在空無紙箋的木臺上胡亂地畫著,“此番若不是崔寧去拉來李懷光,自己又情急沖陣,只怕這趙元一最后記下的寥寥數(shù)語,便是,大唐第九位皇帝,于建中四年十一月,成了亡國之君?!?p> “崔仆射立下這般大功,可是朕呢,轉(zhuǎn)身就把人給殺了。殺了,呵呵呵,殺了……”
德宗驀地大笑起來,鴟鸮般的怪笑,在空曠的廳堂中響起來,縱然是白日里,聽著也令人頓感毛骨悚然。
陸贄低著頭,不敢搭腔。
他陪伴圣駕已有幾年,雖十分小心,卻從未像今日這般,見到天子是如此激動而脆弱。
他的余光瞟了瞟霍仙鳴。這位中貴人,仍然保持了他一貫的習(xí)慣,在小事前言語夸張,而在真正的大事臨頭之際,淡定從容,仿佛早就知道局勢的走向。甚至,大約是昨日值夜渴睡的緣故,在德宗大聲抒懷如謫仙詩人時,霍仙鳴還偷偷地打了個哈欠。
德宗兀自笑鬧了一會兒,似乎平靜了些。他起身,亦步亦趨地又坐回自己的御座上。
“你和駙馬離開之前,李懷光和姚令言,確實有拔營東去的舉動?”德宗的音調(diào)恢復(fù)了威嚴(yán)森然。
陸贄稟道:“確實如此。微臣瞧著,姚節(jié)度與懷光長子李琟,倒不是煽風(fēng)點火之輩。李懷光提了條件后,將臣等送出朔方軍時,那李琟再次告知,若陛下誅殺盧杞、調(diào)來神策,李懷光會東行至咸陽,扎下朔方軍大營,以期光復(fù)長安。”
“唔……”
德宗沉吟片刻,對霍仙鳴道:“去把渾瑊和李勉宣來?!?p> “陛下,方才小內(nèi)侍已報知老奴,門下省盧侍郎聽說陸學(xué)士和駙馬回來了,也想求見陛下?!?p>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絲說不清是得意還是苦澀、是煩惱還是無奈的冷笑,緩緩道:“叫盧門郎先回去吧,這后頭幾日,有他忙的時候?!?p> “遵旨?!?p> 平章事李勉,兵變之夜跟隨德宗一同自含元殿逃出長安,來到奉天后就一病不起,奉天城數(shù)度危難,他倒既沒病死,也沒餓死,和奉天城一同挺了過來。
李勉,是高祖李淵第十三子、鄭王李元懿的曾孫,也是當(dāng)年唐肅宗靈武繼位時的班底成員之一,被肅宗封為監(jiān)察御史,很是在新朝上下收拾了一番因軍功跋扈的勛臣。今年已近古稀的李勉,一生都在做官,從御史到大理寺少卿,從刺史到節(jié)度使,倒也沒有出過什么差池。只是這位李相公,打起仗來時靈時不靈,在最近的平叛中敗給了李希烈,回到長安,恰好遇上涇師兵變。
李老相公和渾瑊進(jìn)到行宮議事堂后,這兩位宦海宿將已暗暗探尋了一翻德宗與陸贄的面色。
德宗先向渾瑊道:“崔寧功難抵過,伏誅于御前,這奉天城的將士們,可有異動?”
“陛下,微臣以為,吾等武將,但憑一柄大刀、一顆忠心,盡職守責(zé)便是,從不會如文士們般,喜歡聚在一起議論陛下的旨意。”
德宗悶笑一聲:“渾公啊渾公,常有好事者說你出身鐵勒部,愚憨耿直,朕倒覺得,你比禮部選上來的那些進(jìn)士郎君,還更懂得御前奏對的門道?!?p> 天子又轉(zhuǎn)向李勉:“據(jù)陸學(xué)士奏報,李懷光聽說朕殺了崔寧,牢騷是發(fā)了一通,但好歹收下了朕的丹書鐵券,只是提了個條件,要朕處置了盧門郎。李卿,你以為這個買賣,朕該不該和李懷光做?”
李勉還沒來得及變臉色,一旁的渾瑊已暗暗慶幸:陛下對我真是不薄,這般事關(guān)重大的話,扔給李相公去說。
陸贄也在微微斟酌,想如果是自己,處于李勉的位置,面對天子突然拋來的問題,該如何回應(yīng)。
只聽李勉清清嗓子,拱手揖道:“陛下,說到盧門郎,臣最近在病中,想起陛下在長安時,有一回問臣,以前劉宴和楊炎做宰相時,褒貶不一,為何到了盧門郎做宰相,天下都說他是奸佞小人,偏偏陛下不知道?!?p> 德宗聞言,似乎來了興致:“對呀,你倒給朕說說,為何當(dāng)時朕就沒瞧出這盧門郎有何錯處?!?p> 李勉道:“陛下,臣老了,難免昏聵,這生了場病倒反而清醒了些似的。臣想明白了,盧門郎能讓天下群起而攻之,獨獨未讓陛下發(fā)現(xiàn)他的本性,這,恰恰是他的大奸大惡之處。實在不堪再居相位!”
李勉說到最后一句,蒼老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許多,仿佛一柄利劍,置于青磚之上,如聞金石之音。
堂上肅靜。渾瑊倒罷了,李勉和陸贄,卻都像各自長出了一口氣。歷來,他們二人,一個在外朝,一個在內(nèi)朝,一個曲折勸說,一個直言進(jìn)諫,但就是沒能把盧杞從相位上拉下來。
而今天,是李勉第一次如此鮮明地和陸贄站在了一條戰(zhàn)壕里。
言盡于此,但憑天子決斷。
德宗似乎也有些微微吃驚于李老相公突然表現(xiàn)出的慨然之氣,仿佛一種長久憤懣的爆發(fā)。
天子的目光,在李勉、陸贄和渾瑊三人的面上都掃了一遍。
這個決定太艱難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對楊炎,對崔寧,自己都能把心一橫,下得去手,但對盧杞,不知為什么,要犧牲掉這顆棋子,實在不忍。
也許因為,這顆棋子一直在勤勤懇懇地按照上意走步。
德宗深深地嘆了口氣,以一種罕見的商量的口吻,問李勉:“畢竟是替朕的削藩大業(yè)籌集過資費的老臣,朕,要不就把他貶去一個邊鄙小州吧?”
“陛下!”李勉上前一步,竟跪了下來。
“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疆土。文武百官,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就是要給盧門郎一個上州刺史,臣等也無話可說。然而陛下,自盧門郎坐了宰相的位子以來,構(gòu)陷忠良,奸佞敗政,苛稅頻仍,就算沒有那李懷光提出的條件,官民恨不得誅之而后快者,亦眾矣!”
陸贄心頭一驚,他知李勉求勝心切,棋昏一招,用錯了四個字:苛稅頻仍。
果然,德宗的面色一沉:“李相公不必如此哀哀戚戚,不給刺史便不給刺史,做個小小司馬總成了吧?!?p> 言罷,不等李勉和陸贄有所反應(yīng),便對霍仙鳴道:“去盧門郎處先傳朕的口諭,貶他為新州司馬,這幾日收拾收拾,即刻啟程。敬輿,你留下來替朕起草詔令。渾公,李相公,二位卿家退下吧,今日議畢?!?p> 盧杞的性命,終究是被德宗留了下來。
翌日,權(quán)傾一時的門下侍郎盧杞,被貶為新州司馬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奉天城。
盧杞如五雷轟頂,頂著冷風(fēng)在行宮外跪了整整一日,求見圣上,最終也只等到了霍仙鳴出來。
“盧門郎,哦不,盧司馬,君無戲言,莫再徒傷身子了,盧公可還須跋涉一番,才能到新州,省一分氣力是一分。”
“中貴人,”盧杞癱在雪地上,氣弱游絲,“陛下怎能如此無情......”
“嗨唷盧司馬,您這般說,真不像是做過宰相之人。咱家斗膽說一句,朔方軍首領(lǐng)和圣上鬧脾氣,您眼下居然還留著性命,在此處與咱家糾纏,已是圣上對您莫大的恩典咯。”
盧杞聞言,呆了片刻,終于長嘆一聲,向著行宮行了三次大禮,爬起來,踉踉蹌蹌離去。
雖是文官被貶,城內(nèi)的兩個武將,韋皋與皇甫珩,卻最是受觸動。
奉義軍帳內(nèi),韋平小聲問道:“節(jié)下,聽說那李懷光要圣上殺了盧門郎,才肯去打長安。畢竟與崔仆射之事有關(guān),萬一李懷光又對節(jié)下你動了壞心,圣上會不會……”
韋皋像往常一樣,細(xì)細(xì)擦拭著佩刀之鞘,末了淺笑一聲。
盧杞遭難,來得這樣迅速,確實叫他吃驚。但他思忖了半天,仍然確信,這不過還是在圣上的盤算之中,并非天家亂了陣腳之舉。
“韋平,都說兔死狗烹,那是因為這狗,是屋里哄人開心的小猧子,不是我韋城武這樣的獵犬。”
“節(jié)下的意思是……”
“不用怕,相信我,奉義軍雖然人少,論兵力遠(yuǎn)遠(yuǎn)不如朔方軍,但圣上心中對于吾等節(jié)將的判斷,從來不是以兵力多少來論。我隴州奉義軍,眼下正是雛鷹展翅之時!”
他閉上雙眼,不再理睬韋平。內(nèi)心之中,他同時想到了皇甫珩,這小子,聽聞盧杞被貶,總該不再四處擺臉色了吧。
而城中另一廂,劉主簿宅內(nèi),皇甫珩是從阿眉的到訪中,得知了德宗對盧杞的處置。
他自然瞬時神清胸闊了一般,合掌叫好。
“此信確鑿?可還會有變數(shù)?”
阿眉嫣然一笑:“君無戲言,聽王侍讀講,昨夜圣上的口諭就已經(jīng)到了盧門郎那里,是霍內(nèi)侍親自去傳的。”
她見到宋庭芬和宋若昭也走了出來,笑容略收,大大方方地也向他們頷首致禮,然后補(bǔ)充道:“王侍讀即刻就知會了我。他本要親自過來,但如今畢竟不是當(dāng)初逃亡之時,東宮近臣不便結(jié)交武將,免得生出口舌飛語,自然是我這個閑人來跑這一趟,告訴皇甫將軍和,阿姊?!?p> 她說完,一對波光流轉(zhuǎn)的眸子轉(zhuǎn)向宋若昭,直剌剌地望著她,帶上了一絲邀寵討賞的俏皮。
宋若昭實是不喜眼前這樣的阿眉。她覺得,這個吐蕃公主,變得越來越癡迷于一種被需要、被追捧的感覺,曾經(jīng)教自己殊為欣賞的那種赤誠與磊落,似乎漸漸地被一種若有若無的攻心伐情的能力所湮沒了。
阿眉敏銳善察,她何嘗發(fā)現(xiàn)不了宋若昭對她的態(tài)度的變化。但她仍是一副稚子嬌憨的神態(tài),親親熱熱地對若昭道:
“我來,還有一樁事。蕭妃說,太子的二殿下呱呱落地之際,正是社稷蒙塵之時,奉天城兵荒馬亂的,也未來得及行洗三之禮。如今小殿下都快雙滿月了,局勢也稍稍安定些,便想擇一吉日,在東宮為小殿下成禮。說來阿姊和皇甫將軍可是小殿下的姨母姨丈,須得到場。”
宋若昭淡淡道:“代向蕭妃叩謝,夫君與我,必去道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