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大唐暮云

第五十四章 縊殺崔寧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307 2019-05-05 00:02:52

  奉天行宮的議事堂之后,穿過草木凋敝的院落,便是幾間原來行營兵馬使、奉天縣令、各曹參軍等辦公的小屋。

  相對寬敞的一間,在德宗播遷奉天后,被那如今已逃跑的裴敬裴縣令,獻(xiàn)出來作為圣駕批閱邸報(bào)、與陸贄商議詔令起草的書房。

  見到君臣皆是面色鐵青地從前朝議事堂轉(zhuǎn)回來,被詔來看押崔寧的龍武軍使令狐建忙向德宗行禮。

  令狐建在這一個多月中,始終不是御前核心的成員,與崔寧打交道不多,更無不諧之處,此番率士卒前來羈押崔寧,也是奉旨行事。他在晌午時對崔寧一直客客氣氣的,還與崔寧在院子里面對面地吃了午食。

  他們均是武將,也不乏兵戈陣法之類的談資。由于那已成死鬼的彭州司馬李萬與令狐建有幾分交情,而崔寧的家眷又與延光公主常有往來,二人甚至還帶著不知是促狹還是惋惜的口吻,說起李萬這樣的大好男兒,怎么會甘于委身半老徐娘的延光,又怎么那般倒霉,莫名其妙命喪宋若昭之手。

  然而此刻,令狐建再次見到崔寧時,只匆匆對視一眼,就迅速地將目光移開了。

  崔寧覺得德宗既然聽了太子一句話,同意皇甫珩來看著信與韋執(zhí)誼對質(zhì),自己就還不算瀕臨絕境,因此對令狐建的躲閃態(tài)度未太在意。

  但他武將的敏銳直覺,很快就讓他發(fā)現(xiàn)了院中的異樣——令狐建原本帶來了四名禁軍力士,眼下,只有兩名站在院中。

  崔寧微微四顧,想找另外倆人,卻聽德宗回過頭,冷冷道:“崔仆射,你還在找誰做救兵?皇甫中丞一人還不夠么?”

  眾人忙又將上半身矮了一矮,仿若頭頂有雷霆。

  進(jìn)了書房,德宗口氣和緩了些,向韋執(zhí)誼道:“韋拾遺,你將王翃妻室的書信去給崔仆射看一眼,問問他還記不記得信上所寫之事。崔仆射,崔仆射……”

  崔寧卻仿佛在一瞬間陷入呆滯,對天子的喚聲沒有反應(yīng)。

  他方才踏入書房之際,便憑著大半生在戎馬廝殺中掙命的經(jīng)驗(yàn),發(fā)現(xiàn)帷幔之后藏著人。并且,或許是那隱藏之人也處于慌亂中,竟將一條白綾露了出來。

  崔寧又定神看了一眼,那確實(shí),是一條白綾。

  崔寧的心猛地抽緊了,恰在此時,韋執(zhí)誼將一頁益州黃紙展于他面前。

  紙上,什么也沒有。

  一個字,也沒有。

  崔寧的眼神從驚異變?yōu)閼嵟謴膽嵟優(yōu)轭D悟,再到一種絕望。

  他望向德宗,這個比他小二十歲的男子,僅僅因?yàn)閾碛腥f人之上的權(quán)力,便可以在冤殺臣子這件事上用了如此諷刺的方式?!

  他崔寧,自問無論在西川,還是在長安,或許跋扈,或許驕奢,或許暴躁,但他愛財(cái)愛地愛女人,卻真的從未有一日去覬覦過李家的天下。然而天子,難道僅僅因?yàn)樗鲞^蜀地節(jié)度使,又與當(dāng)今兵力最強(qiáng)的朔方軍節(jié)度使李懷光交好,就非要置他崔寧于死地,才能覺得寢食得安嗎?就在數(shù)日前的奉天決戰(zhàn)中,他崔寧的死戰(zhàn)之志,天子莫非看不出來?是豬油蒙心了嗎!

  崔寧又將目光拉了回來,看著韋執(zhí)誼。

  他忽然暢快地笑了,然后用極輕的只有韋執(zhí)誼能聽到的聲音說:

  “令嫂,真是傾城佳人?!?p>  如魔鬼的聲音。

  韋執(zhí)誼拿著黃紙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氣息粗重,難以克制自己。終于,他撲了過去,扼住崔寧的喉嚨。

  這下事起突然,侍立在較遠(yuǎn)處的陸贄和皇甫珩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又不敢擅自上前,只得看著德宗連叫“陛下,陛下!”

  幾乎同時,霍仙鳴已直著嗓子叫起來:“這是反了,來人!來人!”

  帷幔后果然沖出兩名龍武軍力士,徑直往崔寧奔去,其中一人拉開韋執(zhí)誼,另一人便要將手上的白綾往崔寧脖子上套。

  電光火石間,崔寧已趁著韋執(zhí)誼放開他脖頸之際,一把撿起落在地上的黃紙,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嘴中,迅速地吞下喉去。

  陸贄大驚,再也顧不得君臣之禮,搶上前去拽住禁軍力士的袍角:“住手,陛下何曾發(fā)話讓你們?nèi)绱藢Υ奁蜕?!?p>  “敬輿!”德宗一聲斷喝。陸贄回頭,駭異地望著天子。

  “尚書省仆射崔寧,向來肆侈窮欲,污逼將妻,更有附逆賊泚、湮滅罪證之行。國法難恕,天理難容。念其于奉天之戰(zhàn)中略有襄助之舉,朕特加恩典,賜其全尸?!?p>  德宗聲如沉鐘,仿佛準(zhǔn)備既久似地,念出這番口諭。

  此時,驟臨驚變的皇甫珩,終于醒悟過來般,上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陛下圣明,崔仆射定是被構(gòu)陷的。臣還未認(rèn)信……”又轉(zhuǎn)身向崔寧道:“崔仆射,你緣何,緣何將偽信吞了!”

  崔寧的脖子上已經(jīng)纏上了白綾。他看著皇甫珩,苦笑不語,心道:“癡愣的后生,你還想不明白?老夫這樣做,是臨死前不拉你墊背吶。當(dāng)年在西北防秋,姚涇州發(fā)兵馳援老夫的人情,現(xiàn)下可算是還了?!?p>  突然,他脖子上的白綾倏地拉緊,令他本能地去抓撓。他的眼球、他的舌頭,仿佛都在往外逃亡,要離開這具馬上就要失去生機(jī)的身體。在瀕死的一刻,他聽到很遠(yuǎn)的地方,仍傳來皇甫珩請德宗收回成命的苦苦哀求……

  陸贄和皇甫珩面如死灰地回到前廳時,雖然前后不過三兩炷香的時間,太子李誦與韋皋等人卻覺得好像過了漫長的一天。

  霍仙鳴出來倒面不改色,仍如慣常那樣和和氣氣。他不緊不慢地將德宗縊殺崔寧的口諭念完后,連那坐于廳堂角落不停記錄的史官趙元一都驚訝得住了筆,又探尋地望著陸贄。

  陸贄也已漸漸平靜下來,對史官虛弱地?fù)]揮手:“秉筆記之!”

  言罷又向廳中眾人道:“陛下心神交瘁,疲倦已極。但念及社稷安危,尚有些東渭橋軍情,要查問韋拾遺。太子殿下,諸位臣僚,微臣傳陛下旨意,今日散朝?!?p>  太子和平章事李勉,低著雙目先后邁出行宮。盧杞卻不走。他仍站在廳內(nèi),盯著一方灰撲撲的土磚。那里原本是崔寧上朝時站的位置。

  幸福來得太突然。

  不過兩日,自己的心頭大患之人,竟就真的被圣上取了性命?這個感覺過于夢幻,盧杞想多哪怕半炷香的時間,身處御座之下,細(xì)細(xì)品味。

  如今人已經(jīng)死了,盧杞開始饒有興致地感慨起來。崔寧啊崔寧,我盧子良和你,都不是進(jìn)士出身,本來,你我彼此合作,一文一武,好好斗一斗顏真卿陸贄這些老少迂腐們,將圣上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日子該過得多么愜意。而你,始終站在藩鎮(zhèn)一邊,反對圣上削藩,反對我和趙贊為籌軍費(fèi)、廢除楊炎稅制的做法,難怪圣上一直對你又疑又防。在圣上眼里,李懷光和朱泚又有什么分別,偏你如此明目張膽地讓陛下抬舉李懷光而壓制神策軍。

  你真以為你跑了趟馬、沖了次陣,陛下便打消了一直想殺你的心思?我呸!我大唐再怎樣國運(yùn)不濟(jì),能賣力氣的武將難道就你一人?

  盧杞越想越得意,那布滿青色的丑臉甚至泛出一陣紅暈。

  皇甫珩從頭至尾都不知大殿之上發(fā)生過怎樣的君臣對話,但他看到盧杞的模樣,強(qiáng)忍住內(nèi)心的怒火,走到韋皋跟前:“城武兄,崔仆射是受何人構(gòu)陷?”

  “皇甫中丞,慎言!”陸贄嚴(yán)厲而無奈地制止他。

  韋皋卻不躲避皇甫珩的質(zhì)問,索性也直直地盯著他:“賢弟以為,構(gòu)陷一個人,是那么容易得逞的嗎?”

  “什么意思?”

  韋皋眼中閃過復(fù)雜的神色,不忍,煩亂,無奈,疲倦。

  “賢弟對韋拾遺所獻(xiàn)之信可有一觀?”

  皇甫珩搖頭:“我也不知為何,崔仆射將那信紙吞了下去?!?p>  韋皋聞言,暗暗感慨,崔寧看來確是對皇甫珩頗為喜愛,他定是看到了那封包括德宗在內(nèi)都知道的設(shè)局構(gòu)陷的信未寫一字時,不愿再讓皇甫珩處于面對此信無所適從的境地。如果皇甫珩最終都沒有機(jī)會去辨認(rèn)那封信,崔寧之死便與他無關(guān),也免了德宗處置皇甫珩供詞的麻煩。

  直到此時,韋皋才意識到自己胸中忽然升起一絲愧疚。他昨夜受詔,被叫道御前,接到天子分配給他的角色時,并沒有幾分震驚。無論在長安還是在藩鎮(zhèn),他經(jīng)歷了太多人斗人的場面,這方面的是非曲直在他看來,根本沒什么好追問的。何況崔寧也不是他眼中的君子,甚至在大捷之后趾高氣昂為李懷光討要說法的作派,簡直愚蠢。

  但崔寧在生命最后時刻的舉動,讓韋皋覺得,這老武夫還是有些英雄氣的。

  “城武,本相告辭。今日諸位臣僚同仇敵愾,力清君側(cè),真乃快事。待收復(fù)長安,吾必設(shè)家宴,款待賢弟?!北R杞的一張表情豐富的丑臉,忽然出現(xiàn)在韋皋眼前,將他的神思拉了回來。

  盧杞直接以表字稱呼韋皋,帶著一種叫人一聽就起雞皮疙瘩的生硬親密。皇甫珩再赤子之心、也不是個傻子,他耳聞盧杞弦外有音的措辭,眼見韋皋微微復(fù)雜的表情,望向韋皋的目光由探求到疑惑,再到冷肅。

  霍仙鳴捧著皇甫珩的風(fēng)袍走過來,仍是一臉殷勤周到,實(shí)為驅(qū)客。但當(dāng)他到了皇甫珩跟前,不由驚叫:“哎唷皇甫中丞,不得了,怎地恁多血跡?”

  原來皇甫珩方才急火攻心,又撲到德宗龍袍之下以手撐地,苦苦求情,肩頭傷口綻開,也未顧得。此時經(jīng)霍仙鳴一說,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彥明,我送你去城下,令軍中醫(yī)官再為你敷藥?!表f皋道。

  “不必了,我這點(diǎn)皮肉傷,比之受同袍構(gòu)陷之痛,實(shí)也算不得什么?!?p>  言罷,皇甫珩并不再多看韋皋一眼,笨拙地披上袍子,只回身向陸贄俯身致禮后,捂著胳膊,匆匆離去。

  如此大變一場,已到戌時。夜色籠罩著整個奉天城,除了西大門方向營火點(diǎn)點(diǎn)、隱約傳來人馬喧囂之音外,行宮周遭,乃至各坊民宅,都沉浸在靜謐暗夜里。

  皇甫珩抬頭,空中一輪明月,雖不甚圓,卻在冬季清冷的蒼穹中顯得清輝耀眼。

  他愣愣地盯著明月,腦海中浮現(xiàn)自己生命中一些月夜之景。在涇原隨著義父姚令言巡防時,在長安叩開宋宅木門時,與崔寧從李懷光處疾馳回來報(bào)信時。當(dāng)然,也有與韋皋初次相見與奉天甕城之上、共商御敵之策時。

  這些場景中,都有明月相伴。

  皇甫珩想,明月是最溫情,也是最干凈的。它又是那樣沉默,它高懸空中,閱盡人間多少悲歡事,亙古以來也只是這般靜靜地注視著蒼茫大地。

  “皇甫將軍。”墻角陰影里,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喚。

  是阿眉。

  “你怎地還在此處?”皇甫珩似醒了過來,有些歉疚地問。

  “請將軍上馬吧,天色已晚,莫叫宋阿姊心焦?!卑⒚己喍潭届o道。

  皇甫珩的目光落在她稚子般光潔的面龐和深邃的眼睛上。他發(fā)現(xiàn),她在涇師兵變后,展露出的眼神一直是凌厲倔強(qiáng)的,然而此刻,那眼眸里卻分明露出了悲憫的光芒。

  阿眉見皇甫珩呆呆的,嘆口氣道:“方才太子殿下出來,也提了一句圣上的口諭,還囑我務(wù)必送將軍你安然返回劉宅。皇甫將軍,阿眉自幼長在邏些城,這朝堂之變,在中原也好,在西蕃也好,都無甚奇怪。事已至此,深想細(xì)問也并無用處?!?p>  阿眉像個在月光中唯一正常的、有生氣的形象,令皇甫珩也漸漸還了陽氣般,頭腦開始指揮他,一刻也不要再在此處停留。

  但他意識到一件事,忙問道:“阿眉,不,丹布珠殿下,在下有一事冒昧相求。當(dāng)日在乾崗,你送給姚況將軍的傷藥,可還有些?”

  阿眉聞言,立刻靠得近些,打量皇甫珩的肩頭。仿佛為了確認(rèn),她并無猶豫地掀開皇甫珩半邊風(fēng)袍,伸手輕輕一按,只聽皇甫珩極為隱忍地“嘶”了一聲。

  阿眉感到手掌微濕,顯然是血跡。她心中忽起一念,面上仍是波瀾無異地淡淡道:“我往日在長安是做那般營生之人,身上怎會沒有傷藥。皇甫將軍,尋個僻靜處,我替你敷上包扎?!?p>  皇甫珩一怔,旋即道:“賜藥即可,我自己可以來。”

  阿眉坦然:“將軍哪有我精通此道,還是我來,莫叫阿姊看出來。她與你情深,最是不能見你受得這般苦?!?p>  皇甫珩無法,只得道聲:“有勞殿下了?!?p>  阿眉扶皇甫珩上得馬匹,自己也一躍而上,坐在皇甫珩身后,恢復(fù)了冷冷的語調(diào):“皇甫將軍,今后,還是仍叫我阿眉罷。我這有名無實(shí)的西蕃小殿下,聽著也太心酸。”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