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不到五更時分,韋皋下令城卒啟開半門。
隱約的天光下,崔寧與皇甫珩,并兩名由城傍蕃兵營頭領(lǐng)石崇義挑選的黨項精壯漢子,收韁立馬于門下。
韋皋的牙兵上前,往四匹馬上又掛了鼓鼓囊囊的糗糧袋。崔寧笑道:“城武,老夫當(dāng)年在蜀地時,自詡身家百萬貫,比浙東西的韓滉還富上三分,不曾想,有朝一日還要靠你這隴州邊軍接濟口糧?!?p> 韋皋還禮:“泰山大人赴蜀地接任后,常說西蜀各道,若非崔仆射多年經(jīng)營,何得如此平寧富庶?!?p> 崔寧笑得越發(fā)大聲:“唔,張延賞這話倒說得還有些良心??上В戏蚪o大唐賣了大半輩子命,送了多少財賦,還不是回來做個閑散相公?!?p> 韋皋在昏暗中眉頭一蹙,心道:“崔仆射啊崔仆射,你若有一天栽在朝中敵黨之手,也只能怪你自己管不住這張惹禍的嘴?!?p> 他又看了看皇甫珩,這新婚郎君仍是一副沉穩(wěn)惜言的模樣,只在馬上向自己拱手告辭。
韋皋明白,說了一句“皇甫將軍放心,韋某待君歸城復(fù)命”,他將“放心”二字說得特別重一些?;矢︾駥⑷^拍向自己的左胸,這是黨項蕃落常用的語言。
人馬出城,趁著晦色向東疾馳遠去后,韋皋仍站在原地。
隨著晨曦將至,天空中星辰的光輝也漸漸顯得微不足道。韋皋仰望這半個時辰前還星河燦爛的蒼穹,又辨別著天際一片越來越清晰的彤云,感慨這古往今來諸多風(fēng)流人物,命途也不過如這星辰般,明滅不定。
刺骨的朔風(fēng)吹來,沉思中的韋皋打了個寒顫,目光投到了把守城門的兵卒身上。他是個急事臨頭依然多慮一步的將領(lǐng),又本是營田判官,因此從隴州拔師之時,已令所部帶足糧食和冬衣。但眼前城卒中的一人,卻只身著單衣,在嚴寒中蜷縮著身子,狼狽不堪。
韋皋踱過去,問道:“你的冬袍呢?”
那城卒是個不過十五六歲的隴州少年,不知因為凍僵了還是嚇傻了,竟結(jié)舌不語。一旁年長些的同伴忙上前回話:“回韋將軍,前幾日,令狐將軍手下的禁軍子弟,因無御寒衣褲,趁咱們隴州小兒郎出行落單之時,扒走了他的冬袍?!?p> “竟有此事?”韋皋道。
“小的哪敢渾說。那些子弟還叫著,韋將軍在圣上跟前拍了胸脯說能弄來軍資用度,他們既然是天子禁軍,缺什么只管問咱們隴州營來拿便是。小的們因想著將軍嚴禁吾等與禁軍有斗毆之事發(fā)生,便生生咽下了這口氣。”
韋皋頷首,吩咐身邊牙兵:“將我?guī)だ锱圩咏o這小郎?!?p> 兩名城卒忙附身道謝,韋皋擺擺手:“好生值事,莫給本將丟臉便是?!?p> 搶劫隴州兵衣物的令狐建所部,乃右龍武軍見習(xí)子弟。大唐禁宮,北為皇帝所居、南為三省六部辦公之處,因此北邊的宿衛(wèi)尤為重要。北衙禁軍歷經(jīng)數(shù)代帝王營建,至玄宗開元二十七年,已形成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四支禁軍,其中,脫胎于“萬騎”左右營的左右龍武軍,由赫赫有名的陳玄禮統(tǒng)領(lǐng)。安史之亂中,羽林、龍武軍力受損嚴重,肅宗皇帝于是又建立了左右神武軍。至此,大唐北衙六軍建制完畢。
然而時移事異,到了德宗朝,北衙禁軍的宿衛(wèi)職責(zé),實際上已由神策軍取代。德宗花了老鼻子力氣削藩,為了遏制和平叛,把神策軍李晟等部派往東邊,長安城內(nèi)的神策軍力量日漸空虛。
時任神策軍使的白志貞,罔顧德宗信任,盡招徠了些城中紈绔子弟或沽販之徒,導(dǎo)致涇師之變當(dāng)日,長安城內(nèi)的神策軍竟無一人前來救駕。
對于當(dāng)日正在城外操練新兵的右龍武軍軍使令狐建來講,這真是天降饅頭狗造化。令狐建手下搜搜刮刮不到五百人,但臨時護駕也是綽綽有余。德宗一行原本只有太子李誦、普王李誼和百余名宦官護衛(wèi),驟然被令狐建迎到,半路又遇到郭子儀兒子郭曙帶著家丁加入,終得安然奔入奉天城。
經(jīng)此一役,令狐建可謂居功至偉,雖然守城不行,但在德宗心中的信臣地位已牢不可破。
韋皋畢竟在長安做了多年御史,善于探察天子心思。他也看到,令狐建著實是宦場老手,這些時日居功不驕,且不論在李萬之事上裝聾作啞,便是對他韋皋,也是恭敬配合,適時在德宗跟前美言,贊他治軍有方、城防嚴密。
故此,底下軍卒起爭,在鬧到不可開交之前,韋皋斷不會為些許小事去找令狐將軍。
然而,此事引發(fā)了韋皋另一層的焦急。冬至近在眼前,越是寒冬,人越是需要充足的衣食,但岳父張延賞的軍資仍未見跡象,這奉天城除了安防,恐怕物資供給是更為嚴峻的問題。
韋皋也不是沒有想過,是否趁著姚濬按兵不動之際,偷偷護衛(wèi)德宗等宗室成員西幸,換個富庶些的州縣避難。
不過他立刻就覺得自己這想法有些愚蠢,最好提都不要提。玄宗皇帝當(dāng)年若不是一路逃到了成都,太子李亨怎有機會在靈武繼位?時下德宗正是盛年,必定更為忌諱此舉。
韋皋在清晨空曠的街道上驅(qū)馬緩行,思索著千頭萬緒的諸事,直到被二人攔住馬首。
是宋若昭,身后跟著從涇州來投的黨項人首領(lǐng)石崇義。
雖初為人婦,若昭只是換了發(fā)髻的梳法,通身依舊是簡樸的裙裳。但即便荊釵布裙,仍掩不住新嫁娘面上那瑩潤的桃花色,映著晨曦,令這張素來清素雅白的面龐,有一種陌生的嬌艷動人。
宋若昭既已成了皇甫珩的妻室,韋皋倒覺得沒有了心結(jié),翻身下馬,坦然地盯著她的雙眸道:“皇甫夫人,何事?”
若昭行禮道:“韋將軍,妾是女子,不便前往軍帳求見。但有一件或許緊要之事,不得不說與將軍。將軍數(shù)日前可是因怕巨木梁柱落入叛軍之手、派人將城外玉明寺燒了?”
韋皋點頭。
若昭道:“將軍可曾想過,若局勢一時難有起色、天家繼續(xù)困于城中,萬一叛軍從別處造了云車鵝臂,如何是好?”
韋皋一愣,示意若昭繼續(xù)說。
“朱泚眼下篡據(jù)長安,長安城中多能工巧匠,上元節(jié)造得摩天燈樓都不在話下,只怕于這攻城車械上觸類旁通。前幾日,妾聽夫君說起當(dāng)年李光弼以地道大破史思明叛軍之事,便揣測,能陷千軍萬馬,必能陷萬鈞機車,是否奉天城的城防事宜,也可考慮此計?!?p> 她說完,看向身旁的石崇義。
石崇義省得,忙向韋皋作揖,道:“稟大將軍,吾黨項人在涇原時,各部落因常受吐蕃鐵騎劫掠侵擾,有時便想了挖陷阱的法子。這幾日末將察看了這奉天內(nèi)外的土質(zhì),與涇州相似,若將軍需要掘土筑隧,吾等可助將軍一臂之力。”
韋皋細細琢磨他們的話,覺得頗有啟發(fā)。他在隴州,雖也經(jīng)歷了幾次防秋的硬仗,但邊鄙之地,來犯的敵軍又是吐蕃人,甚少懂得攻城。因此韋皋對于守城,想到的也只有城上放箭澆油、城下刀車堵門。渾堿到來后,出于對前輩將領(lǐng)的敬重之儀,韋皋第一時間請渾公巡防,聽起來這位出身鐵勒部的名將也是擅長騎兵布陣,并未對奉天城防提出加強之處。
韋皋當(dāng)下向宋若昭道謝,并邀石崇義隨自己回營細細商議。
若昭告辭回身之際,韋皋溫言道:“方才我送皇甫將軍出城東行,彥明托我照看夫人,在他凱旋之前,夫人若有難處,請知會我。”
若昭嘴角一抿,笑意上涌。有一瞬間,她在猶豫是否告訴韋皋,那段關(guān)于“長江豈無魚書至”的舊事,但想到目下這局勢似乎令人全無談詩論辭的心情,終究作罷。
韋皋猜不到若昭所想,但她的笑容明顯與客套的答謝不一樣,明顯是信任無隙的,這令韋皋覺得心頭一暖。
皇甫珩走后,宋若昭從奉天官驛搬回了劉主簿家中,畢竟寄住在有女眷的家庭,更為方便些,離那惡夢般的延光公主的邸舍也遠上許多。
更重要的是,唐安公主身體康復(fù),阿眉也回到了劉宅。被困危城的日子,若昭需要有人作伴。
阿眉與若昭談起韋駙馬與唐安的鶼鰈情深。她在長安胡肆的歲月,看到的多是對女子渾無半分敬重之意的男子,她實在對唐人男子無甚好感。直到此番她真實地旁觀了駙馬與公主的日常,看到那風(fēng)度翩翩的高門公子,對自己的妻子如此緊張、體貼、摯愛,并且這并非全由于唐安尊貴的身份,因為唐安也對駙馬報以同樣的刻骨依賴。
若昭能感到,阿眉的言語間透露出向往。她也許自己都未意識到,她在說起這些時,語氣中又柔軟又明媚的味道,好像春和景明之日,長安東郊曲江池畔,綠柳才黃半未勻,輕巧的微風(fēng)拂過。
但若昭不敢予以直接的建議。阿眉的強硬的自尊,不論她是否公開自己贊普之女的身份,都明擺在那里。
她只能小心地試探:“阿眉,你可覺得,王侍讀和韋駙馬,瞧著竟有幾分像?”
阿眉一怔,笑道:“倒真是?!?p> “你看,我們唐人男子,模樣好、性子也好的,并不難尋,王侍讀就不錯,一向?qū)δ隳前阏辗??!?p> 阿眉何等聰明,聽出弦外之音:“我不喜文士,只愛武將?!?p> 忽然覺得有些怪異,補充道:“便是武將,也無人能及我的尋郎,他既已不在,我就算一時斷了尋死的念頭,也不會去隨旁人?!?p> 若昭不敢再接腔,兀自低頭,撫摸著皇甫珩所贈匕首的刀鞘。
阿眉見若昭這般,口氣和緩下來:“我也知阿姊盼我早日另有情歸之所。但世間男女,若能如阿姊和皇甫將軍那般一見鐘情、順遂結(jié)緣,固然頂好,若無這等天賜福分,便也絕不可將就。像我這般識得相思百味苦的人,怕是更難再遇佳緣了?!?p> 若昭頷首。自己從前在潞州時的堅持,何嘗不是阿眉所言。
須臾,阿眉岔開話題,道:“皇甫將軍此番東行,去朔方節(jié)度使李懷光處,是圣上急求援軍吧?”
“正是?!?p> “其實援軍不只東邊有,也不是只能求唐人。”
若昭不解,怔忡地看著阿眉。
阿眉起身,透過窗欞望向高遠的碧空。
“阿姊不是同我說過,當(dāng)年安史之亂,大唐就向回紇借過兵。如今平這朱泚叛亂,大唐怎地不能向我們吐蕃借兵呢?”
若昭瞪大了眼睛。
阿眉回身淺笑:“阿姊所說當(dāng)年陜州之辱的故事,加之我直陳身份后、圣上的寬宥,這些時日我便在想,非我族類又如何,未必不能同心,同為唐人又如何,那朱泚也是唐人,還不是照樣將十王宅的李唐宗室殺了個干凈?”
若昭無從反駁,也覺得不應(yīng)表現(xiàn)出反駁的意圖。眼前這女子,是胡女阿眉,也是贊普的五公主丹布珠。她宋若昭能說什么呢,難道義正詞嚴地說“吐蕃覬覦安西四鎮(zhèn)、阻隔我大唐與西域、年年犯我隴右夏綏邠寧涇原,我大唐怎可向吐蕃借兵”?
這是第一次,若昭意識到了自己與阿眉之間,其實是有一些微妙的立場隔閡的。
但阿眉越說越興奮:“阿姊,若你夫君鎩羽而歸,不如我去和圣上奏稟,讓他隨我去邏些城,討上一萬鐵騎,殺去長安捉了那朱泚獻給圣上?”
“為何是我夫君去借兵?”
“他不是涇師之人嗎,若能將功補過,阿姊也不必擔(dān)驚受怕?!?p> “吐蕃鐵騎進了長安還肯出來?”
阿眉大笑:“阿姊,我們吐蕃人最是實在,若大唐多給些河西隴右的土地,再賞賜些財帛給他們,長安有何留戀之處?”
若昭心頭一凜。她往日只道阿眉經(jīng)歷可憐又心氣孤高,不曾想她的頭腦盤算起兩國交易來,竟是無師自通般隱隱透著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