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燒的諾克斯酒吧被冰霜凍結(jié),天空隨之黯淡下來。隔著水霧的太陽有種油畫質(zhì)感,看起來像是人造物。但現(xiàn)實的寒意穿透衣料,使尤利爾從茫然中清醒。
好冷。濕透的襯衫帶來滲入骨頭的冰冷,似乎真實世界入侵了精神。學徒突然記起自己身在何地。
『尤利爾?振作些。你怎么樣』
我好得很。尤利爾覺得身體輕盈,猶如一片羽毛,必須花力氣才能站穩(wěn)。他還感覺冷,從頭到腳濕淋淋的,但腦海中殘留著酒精和火的熱量。他覺得眼前所見很不真實。
“是火種?”學徒想知道。
『沒別的可能。魔藥灑了。記得嗎?當時她用它擊中食尸者,結(jié)果打碎了酒瓶』指環(huán)恰到好處地停頓下來。
但尤利爾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在他和食尸者搏斗時,魔藥無聲鉆進塞西莉亞的身體,融入血液、化進骨髓,最終燃燒她的靈魂。
『為散落的魔藥,那尸體才盯著她不放』
而她打碎瓶子是為了救我。“那我也一樣。我們一直在一起!”他試圖確認。“對不對?索倫,我們沒分開過。既然她……我……?”
『靠你的圍巾,或者魔法盔甲。但我他媽不能肯定!當時沒人注意……見鬼,亡靈差點咬斷你的喉嚨』索倫只顧著尋找時機。說到底,混亂中沒人想到要保護那份粉末狀的火種魔藥?!菏聦嵢绱?,尤利爾,或許一會兒連你也』
“……燒成灰?”事到如今,死亡似乎沒有原來那么可怕。
尤利爾看著塞西莉亞,她沒變成吉尼瓦的鬼樣子,只是長了長指甲。她的目光栩栩如生,她的神情飽含焦急與恐懼。該死的,她看起來簡直還有救。要說她變成了那些差點將他們置于死地、走路拖著內(nèi)臟、渴望活人血肉的怪物,學徒絕不承認。我對魔藥全無了解,沒準真有方法……但他清楚心臟被洞穿的人不可能活著。
冷風涌進了孔,好像哨子在響。學徒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得空蕩。
“難道不是正好?”尤利爾低聲說。不知道在問誰。“她希望我陪她?!?p> 指環(huán)先生嚇了一跳:『你想清楚!她救了你』
“那是之前。她求我別離開,她要我陪她一起。我明白了?!边@才是她反常的原因。她可能早就意識到……
塞西莉亞一動不動。她的恐懼是如此鮮明,教尤利爾不敢去看。幾分鐘前他還在祈禱,感謝諸神的恩賜,現(xiàn)在祈禱和感謝全成了笑話。在心底里,尤利爾清楚,從沒人會幫他到這份上,別提神靈。“我明白了?!?p> 『將死之人的有自己的渴望,尤利爾』索倫警告,『但性命在你手上,你不能隨她的意』
他感到一陣疲憊?!澳悄愕慕ㄗh又有何區(qū)別呢。”
指環(huán)無法再說,被喬伊握住。符文閃爍幾下,徹底黯淡。尤利爾抬起頭,發(fā)現(xiàn)使者在審視自己,他的藍眼睛猶如兩顆冰塊,直刺人的靈魂。大多數(shù)人都會畏懼這雙眼睛,學徒也不例外,但現(xiàn)在他沒有多余的情緒用來畏懼。
“我知道你們想幫我?!彼嬖V這位救他一命的高塔使者,“事實上,你們已經(jīng)幫了我很多。我沒法答謝,但我確實想這么做?!?p>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p> 要真這么簡單就好了。尤利爾搖搖頭。
“尋死毫無意義?!?p> “世上的一切只對活人有意義?!?p> “會有人需要你?!?p> “我?”誰會需要我?尤利爾既無父母,又無親友。媽的,我連全部家當都落在另一個世界,上車時可沒人提醒我有這一出。他從未覺得被需要,也不靠他人指望活著。他很清楚世界是什么模樣,也考慮過走投無路的處境。事到如今,生活徹底玩完,他覺得自己好歹也得有選擇生死的權(quán)利。
“實話告訴你,喬伊,我沒有其他家人,對一個表世界來客而言,這倒挺幸運。不然浮云列車載我到這鬼地方,我還真不知道要怎么辦?;蛟S他們可能支撐我回去罷?!?p> 學徒聳聳肩?!暗聦嵢绱?。我孤身一人,只有一個愿望?!?p> 使者沒有問愿望?!澳吧艘矔枰??!?p> 這世上都是陌生人,連你也是。尤利爾不屬于里世界。“所謂的需要是對我而言。假如他們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之中,沒準我會伸出援手?!?p> 這話如今說來卻很傲慢。
“但如果沒有我,他們也會向別人請求。那些人有自己的神,他們不愿幫忙并非我的責任?!?p> “說到底,我不會以為拯救某人是自己的使命,他沒法支撐我活下去……瞧,我甚至沒能救塞西拉?!庇壤麪栂肫鹉侵豢站票K浅Fv。
“不是其他人?!笔拐邎猿?,“死靈法師圖恩·路維需要你給他一劍?!?p> 原來這也算需要。尤利爾明白其中含義。“我?”他重復。
“火種儀式將給你力量。圖恩·路維本來也是凡人?!?p> “讓塞西莉亞復活的力量?”
年輕人沒給出答復。換成索倫,沒準這時候就會撒謊。尤利爾早已知道了結(jié)果。要是人能死而復生,地獄和加瓦什就沒那么可怕了。
“既然不能,殺他有什么用?”尤利爾反問?!安?,還是算了。我想不通我要拿這力量做什么?!?p> “但你想過?”
“誰不會想呢?”當索倫展示魔法,誘惑他點燃火種時,尤利爾瞬間就動了心。有時候他還會感激浮云列車,因為它改變了他的世界,讓他見識到表世界不存在的新奇事物,使這些本該是麻木生活中的幻想,如今變得觸手可及。
直到我們察覺其中危險。
“太晚了。”他告訴使者,“已經(jīng)不是時候了。我們只是在白日做夢……這些事就像夢一樣。我做的夢太多了,有關(guān)愛,有關(guān)未來,有關(guān)我曾想象不到的奇跡?!比骼騺啈撘苍脒^……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迷信幻想的后果了?!?p> “瞧。我和塞西莉亞,我們只是普通人,注定這么過一輩子。想象毫無意義。也許我該醒來面對現(xiàn)實。說實話,喬伊,我真后悔上了列車。”
使者沉默不語,眼神有種寒意。空氣模糊起來,似乎有一列銀灰色的火車緩緩發(fā)動,車門合攏后,如流星從身前疾馳而過。
尤利爾不禁眨眼,從他身上感到一絲熟悉。他說不準是哪里熟悉。
但想通又能怎樣?火焰熄滅后,街道逐漸變得嘈雜,無數(shù)亡靈在陰影中接近,暗中打量火炬的余燼。距離它們撲上來恐怕沒多久。這是一座死亡之城。
“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喬伊?!庇壤麪栒f,“你有正事要做。你能解決問題?!比骼騺啇壑?,才希望我陪她,我們可從沒想過拉上更多人。“四葉城需要你。走罷?!?p> 諾克斯酒館是駐守者的使館。而在四葉城里,不是所有人都擁有被魔法加固的櫥窗。隨著魔藥散播,人們正大批大批地死去,又在邪惡力量的驅(qū)使下重新站起身,對親友痛下殺手。那些失去他們的人會作何反應?學徒不愿去想。
食尸者已逼近了酒吧門前。
……這時,亡靈猛然停下腳步。尤利爾感到狂風鋪面。寒風過后,炎之月下起雪來。
等他睜開眼睛,只見到了一圈冰凍的碎塊。白霜蔓延了近四十碼,把四方建筑統(tǒng)統(tǒng)覆蓋。學徒打個寒顫,下意識抱緊手臂,因熱量散失而頭重腳輕。
但事實擺在眼前。數(shù)十頭食尸者一瞬間凍結(jié),雕塑般靜止在原地。而幾分鐘前,它們其中之一輕易摧毀了諾克斯酒吧。尤利爾無法思考,他的思考方式受到了震撼。“他們……?”
“死了?!笔拐呋卮?,“就這么容易。所有人都這么容易。生命的價值并非一成不變,向來如此?!逼娈惖纳裆舆^他年輕的面孔?!暗x擇有差別。尤利爾。選擇才重要。不是選擇之后的結(jié)果,而是選擇本身。生和死算什么?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想怎么選。”
尤利爾不明白:“想?”
“就是這樣。關(guān)乎你怎么想。你有這個機會,你有這個權(quán)力?!笔拐叩穆曇糇兊煤茌p,“你可以選擇怎樣活著,選擇擁有希望,或為接受現(xiàn)實而拋棄希望?!?p> “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
“沒有希望你就什么也得不到?!蹦贻p人說,“有時候你得冒險?!?p> “有時候?”
“大多數(shù)時候?!?p> 他懷疑地抬頭?!拔蚁耄覀兠鎸Φ氖聦嵑艽蟪潭壬鲜遣煌?。”
“你根本沒見識過這世界的事實,尤利爾。你當然可以痛快一死……但也可以選擇另一條路,在人生盡頭,不留遺憾地去找你的塞西莉亞。取決于你。選擇只是一瞬間,道路會很漫長,但兩條路最終會抵達同一個終點。只分早晚。尤利爾,你唯獨不能浪費機會?!?p> “機會?”
“你還活著。或許命運正要你做出選擇?!?p> 選擇。他嘴唇發(fā)干?!拔业拿\是什么?”
年輕人的藍眼睛注視著他。“這你得自己去發(fā)現(xiàn)?!?p> “那如果我選擇錯誤……?”
“說實話,這我可不在乎?!?p> 羞愧的是,尤利爾被打動了?;蛟S我本來就沒那么堅定。誰知道這時候要做什么?反正他不知道。使者說到選擇和命運,學徒不認為二者毫無關(guān)聯(lián),然而他的幻想左右不了任何事。事實永遠誕生于他的思考之前,留下來的只有痛苦。而痛苦絕不是幻覺。他無意識地扭過頭,想要逃避這種感受。
但塞西莉亞看著他。
她看著我,他心想,她在等我嗎?
透過冰霜,塞西莉亞的雙眼倒映出天空的蔚藍顏色。這是誰的目光?尤利爾已然分辨不清。
暖流從心臟迸發(fā),穿透四肢百骸,滲入骨骼血脈。尤利爾緩緩捂住臉,好像直到這時才恢復知覺。他的手指觸摸到淚水,卻沒人再關(guān)心他是否流淚。為什么不問我?但塞西莉亞不說話。
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痛苦是如此強烈,他任由自己被情緒捕獲。這痛苦意味著他選擇了困難的道路,意味著他從此要獨自走到人生盡頭,意味著他拒絕了塞西莉亞的期望。這痛苦是他活下去的代價。
尤利爾覺得呼吸困難。
意識浪潮的催化下,靈魂開始出現(xiàn)變構(gòu)。學徒的世界在旋轉(zhuǎn)。他沒瞧見道路兩旁的樹干彎折,也沒瞧見狂風帶著落葉與灰燼,形成迷亂而虛幻的雜色龍卷。他只能看見塞西莉亞。她凍結(jié)的雙眼里,倒映出細小的、線條狀的、不斷扭曲的光芒。它隨呼吸升騰,在鏡像中綻放。它帶著牽動元素與意識的力量潮汐,于秩序之線交織的羅網(wǎng)下燃燒,散發(fā)似有若無的生命熱量。
尤利爾突然聽到鐘聲。也許和酒吧那時候一樣,只不過又是幻覺。他已分辨不清。但太陽明亮起來,灑下箭矢般根根分明的光線,熔化的霜雪,也彌散起虛幻的輕煙云霧。
他再次見到火。它比燭焰更輝煌,比篝火更柔和,像一顆尚未熄滅但即將墜落的星星,只能照亮他一個人。他的意識與記憶結(jié)成薪柴,支持著它在燃燒。
下一刻,秩序降臨了。難以用語言形容,仿佛是世界在表達出接納。一種有別于他所見過的一切物質(zhì)、完全為構(gòu)筑表象與真實橋梁的力量——出現(xiàn)在他的感受中,環(huán)繞著火焰起舞。只需焰苗微微擾動,這種力量便會隨之凝聚。
它們組成一個圓環(huán)。
“……那些是什么?”他喃喃自語。疲憊忽然變得微不足道,學徒覺得自己似乎剛從床上爬起來,迎接一個新早晨,只有噩夢的恐懼還殘留在腦海。
使者打量他?!盎鸱N自燃?!甭曇糁兴坪跤蟹N不同尋常的情緒?!澳阋呀?jīng)作出了決定?!?p> “火種?你說我?”
“從今天開始,這是你的秘密?!笔拐哒f。尤利爾皺眉瞧他,也許他是想說神秘?但使者已重新啟動了符文生命。
『尤利爾』索倫遺憾地錯過了先前的一幕?!耗愫眯]有?呃,我怎么見到一個神秘生物』
“儀式結(jié)束了。”喬伊告訴他。
『這么說,尤利爾,你小子倒還挺幸運』
我不認為。尤利爾心想。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傷好了大半,但說到底,他本就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傷。唯一的證據(jù)是肩膀上的疤痕。疼痛血腥的回憶已經(jīng)遠去,有些東西卻沒法忘掉。
“我要宰了那法師?!彼麑λ鱾愓f,“你有何建議?”
『首先,你得有一把武器』
對付尸體用鈍器比較方便,但對付活人學徒另有考慮。廚房里有刀,后院的馬廄還剩一把斧子。尤利爾之前使用工具時,從未想過拿它們傷人。他不覺得自己會對死靈法師和他的走狗心軟,但挑選其一委實艱難。我真能辦到?為塞西莉亞報仇,殺死一個人?只有法官和貴族能制裁罪犯,不是我。吉尼瓦是索倫殺的,而那食尸者完全沒個人樣,他才敢動手。但愿死靈法師的模樣和食尸者類似。
說到底,尤利爾從沒干過這類活。他慣于認識遵紀守法的公民,慣于和平交流、相互體諒、與人方便。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必須有新的習慣。不如就選斧子。
很快,學徒無需考慮了。年輕人遞給他一把劍,尤利爾根本不知道他打哪兒找來的!恐怕是魔法造物。其材質(zhì)清晰地體現(xiàn)了這點。
不用說,這是一把冰霜之劍。
它長約一臂半,柄頭鈍圓,刃身寬薄,握把上有一段無鋒的劍刃。沒有劍鞘能將它掛在腰間。它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劈砍,它的線條流暢簡潔,它的色彩接近透明,似乎只待被血染紅。
尤利爾接過劍,魔力在骨骼肌肉中穿梭,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力量在身體中奔涌著——他輕易抓住了這把武器。奇怪的是,它沒有想象中那么冷,似乎不會被熱量熔化。“謝謝你,大人?!?p> 指環(huán)很吃驚:『這東西?會不會太重』但使者沒理它。『你會用劍嗎』
學徒?jīng)]想過。他接觸過最復雜的工具是熨斗?!斑@上面有開關(guān)?”
『初學者』索倫下定論,『你只需把它當棍子用就成。揮胳膊。對』
“有?!眴桃琳f,“用魔力。”他指了指一處屋頂。尤利爾扭過頭,才發(fā)現(xiàn)煙囪的陰影里蹲著一頭食尸者。“在這兒試試。”
無法想象。劍再長也不可能夠到屋頂上!他腦子里轉(zhuǎn)動著光怪陸離的念頭。但使者難得說的清楚,尤利爾不知道從哪里提問。他試著驅(qū)使魔力,朝頭頂一揮。
雪白的劍光飛了出去。咔嚓一聲,煙囪斷成兩截,轟隆隆地墜入街道。粉末滿天飛舞。學徒嚇了一大跳。這樣的威力令人震撼。他呆望著瓦礫,考慮某種原本只存于幻想中的可能,自然,塞西莉亞不會因此活過來,但或許傷害她的人將來會為此后悔。
說到底,我究竟打中沒有?他扭頭望著喬伊。
『魔力之劍。死靈法師挨上一下,多半也會沒命』指環(huán)的口吻挺意外,『不過這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它的詢問讓學徒有些忐忑。
“打得挺準?!笔拐咴u論。
寒月紀元
修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