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向來不是他喜歡的工作。自打成為冒險者,他就盼望有一天能擺脫日夜顛倒、奔波不休的生活。結(jié)果等他脫離傭兵團,這個愿望也不算完全實現(xiàn)。
幾天前他才到威尼華茲出差,配合高塔的巡察使者“例行維護”。一路上他緊張得要命,擔心青之使的下場落在自己頭上。這可不是我選修魔文學的本意。當他還沒離開總部時,他就懷疑高塔根本不在乎他學什么。而在后來的工作中,他的懷疑得到了證實。
只有老同學來詢問情況。埃茲把貓臉花捏在手上,“謝天謝地,我還活得好好的。”
“不管怎樣,別在其他人面前說這話。你一點兒風險都不用冒,海恩斯。你的上司就是成功的保障?!睂γ?zhèn)鱽砘貞?p> “成功不等于安全。問我的話,大部分危險來自于他?!?p> “你招惹他了?”
“那當然,現(xiàn)在我的尸體正在和你報平安呢。”埃茲沒好氣地說,“我甚至沒見著他。使者用不著更換矩梯,他結(jié)束后直接離開了伊士曼。而我!”聲音難以克制地拔高。“我還得到鐵爪城和王黨收尾外交部的破事!”
“從南到北。王國景色如何?”
“反正你的夢中情人決不會喜歡。”
“說實話?我不知道全天下她喜歡哪里。最近她傳來回信,寫明要在沼澤地住一個月。”
“讓她來外交部,工作就能當成愛好搞定?!?p> “你不認為工作和個人生活應該分開看嗎?”
“什么意思?”埃茲沒明白。
“羅瑪和薩賓娜打碎了坐標,我只能求你幫忙?!?p> 埃茲皺起眉:“天文室的坐標?我能幫上什么?”
“白之使可以?!?p> 晴天霹靂。“他回來了?”
“這由不得我,伙計。我只能提前通知你一聲——”
“我告訴你,拉森,這絕不可能!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在那個瘋子的手底下遭受了怎樣的折磨,你以為我會再來一次……什么?他要求的?”埃茲抬起袖子,擦了擦臉。
“你是駐守者,又對魔文和魔藥學有涉獵,沒有更好的人選了?!睂γ婧鋈辉掍h一轉(zhuǎn),“這兩個任務以接待巡察使者優(yōu)先,坐標的事如果你樂意,可以跟他提。”
“……你是不是打算借這回事讓我再去一次王都?”
“怎么可能?只是順路……”
“給你那兩個捅婁子的小兔崽子擦屁股?”
“你知道,我沒法離開高塔?!?p> “那就把麻煩限制在高塔范圍內(nèi)!我受夠了,拉森?!?p> “幫幫忙,老兄。如果你實在抽不出時間,切斯特有空么?”
“回頭再提?!辈还茉趺凑f,拉森的私人請求還好商量,外交部使者的意愿可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為自己的性命考慮,埃茲必須打探清楚:“我們的使者大人走到哪兒了?還有多少時間?”
“他已經(jīng)抵達了四葉城。你忘了嗎,海恩斯?他掌握著星之隙?!?p> “……當心,拉森,將來你在我這里喝的每一杯酒都可能摻著膠水?!卑F潓髟挼娜滥蟪闪怂槠\浫醯耐{,他心想,占星師多半會清楚自己哪天身體不適。誰讓我沒這個本事。
但等他兢兢業(yè)業(yè)地開始上班,才意識到其中的難點:要在四葉城里尋找一個外地人,難度不遜于大海撈針。根據(jù)埃茲的了解,他要接待的家伙向來不會分辨車站的指示牌……諸神在上,看來我非要走遍四葉城的每一條公交線不可。當埃茲重新長出一朵貓臉花時,心里冒出了這個絕望的念頭。
……
“地毯?”
“先填上再說?!?p> “那還不如用抹布。”尤利爾指出。
“差不太多?!迸烈蛱鼗卮穑澳阍趺床徽f拿石頭呢?”他已抄起一塊碎石。
“因為石頭會把周圍破壞得更厲害……”
“似乎有道理?!卑粟s快放棄了這個念頭。“這兒沒有多余的土……要不還是直接鋪地毯罷?!?p> 尤利爾眨眨眼睛,不知該怎么評論對方掩耳盜鈴的行為。但如果要他來出主意,那還不如聽帕因特的。不管怎么說,這些人都該是酒吧的???,認得塞西莉亞的老板。照他說的做有好處。
橙臉人在一邊瞧熱鬧?!斑h看沒問題了?!?p> “近看呢?”
“誰會趴下去看臺階?這里又不是危樓?!彼喼庇欣碛袚?jù)。
當尤利爾轉(zhuǎn)頭去安慰塞西莉亞時,他尚且還能意識到對方言語中的不對勁。等他真正注意到紅發(fā)女孩擦眼淚的模樣,這個念頭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是我的錯。你別哭了。如果老板問起來,你可以說是我的責任?!?p> “你……你怎么不問我?”
“什么?”
“問我呀。我問了你?!?p> 奇怪的是,尤利爾居然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昂冒?,你哭了嗎?”
她抹抹臉,企圖從糾結(jié)的發(fā)梢里分離出眼鏡腿。“沒有。我只是擔心連累你的應聘。”
“要是他讓我干白工賠錢,那也不算太壞?!睂W徒如實回答。這意味著他能在店鋪附近落腳。
“你好像很有主意?!?p> “除此之外,我身無長物?!?p> 塞西莉亞終于戴好眼鏡,但她不和學徒對視?!斑€有同情心。行行好,尤利爾,別看我了。我的樣子真丟人。”
“不管怎么說,你醒著要比睡著時在乎外表?!庇壤麪栔肋@時候不該開玩笑,但他沒能忍住?!拔衣犚婏L鈴聲了,是不是老板要回來?”
“但愿不是他!”
……
咣當一聲,木門整個飛進了過道。他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失態(tài)。人們被嚇了一跳,齊齊望向聲源,仿佛有多好奇似的。埃茲一見他們就頭疼。這幫酒鬼大白天也能來折騰。我真是攤上了好差事。
“干嘛?你們有人樂意給我報銷修理費?”他一腳踩在門板上,“否則少來煩我。塞西拉,你醒著?正好,快過來記賬?!?p> 紅發(fā)女孩的眼鏡滑到了鼻尖上,她恨不得原地消失?!坝涃~?修理?”
“壞了的東西就得修理,修理就得花錢。這有什么難理解?”
“花錢?”她重復。
“我不能指望木板把自己裝回門框去,你說呢?”這孩子今天怎么了?“約克,你提著水桶干嘛?終于打算嘗試洗澡了?”
橙臉人做個鬼臉?!坝锌腿苏夷?,海恩斯?!?p> 提到找人,埃茲可不陌生。他已經(jīng)走遍了四葉城,問遍了偵測站,也沒能發(fā)現(xiàn)高塔使者的影子。這實在沒道理。然而現(xiàn)在,他突然發(fā)覺有個地方自己還從沒找過。
“在哪兒?”埃茲緊張地問,“你們沒亂說話罷。”他一眼過去,就察覺其中幾個家伙有點不對勁。
“喏?!背饶樔思s克指指吧臺,“就是他。”
這不是他想象中的目標。埃茲曾在高塔遠遠見過白之使,面目雖然不清,但身高總不至于看錯。此人比高塔使者稍矮,肩膀結(jié)實,手腳敏捷,眼睛和頭發(fā)全是褐色,神情拘謹,樣子卻挺有那么點小聰明??偠灾?,他看起來比同齡人更機靈、更有精氣神,似乎也更值得信賴,但在冒險者乃至整個四葉城中,這樣的人算不得顯眼。
最關鍵的是他年紀尚輕,根本還是個孩子。
“我恐怕沒見過你。”埃茲說。但不能掉以輕心。很多魔法能夠改變外形,他自己就頗擅其一。我必須小心。拉森可沒告訴我怎么和他那種危險的大人物打交道。
“是的,海恩斯先生。我剛來這兒不久。”
隨著他開口,周圍的人似乎更緊張了。塞西莉亞猛推眼鏡,矮人帕因特撓著胡子。什么情況?埃茲忍不住胡思亂想。難道這家伙之前說了什么?怎么沒人提醒我?
“請跟我來?!彼懿涣肆?。如果非得再走一遭鐵爪城,埃茲只希望越快越好。再好的草藥也不如一刀。“我們到樓上再談。你看怎樣?”
……
餐廳在木門倒塌后沉寂下來。尤利爾不敢插話,以免被對方發(fā)現(xiàn)端倪。但他決沒想到餐廳老板這么客氣,以至于他都要心生愧疚了。
“當然沒問題。”學徒連忙回答,“我們現(xiàn)在上去?!彼室庾咴谇邦^,跨過第一級臺階。整個過程中,他都不敢和埃茲對視。
……
埃茲提起箱子,狐疑地掃視了一周。他隱約感覺人們都在看他的笑話,卻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誠然,沿著公交線滿城找人讓他十分疲憊、怒火中燒,但埃茲不會傻到在上司面前抱怨。一群游手好閑的懶鬼。我這兒沒笑話可瞧。
爬上樓后,他滿頭大汗,完全來不及擦。那年輕人遞來一大張干凈手帕,埃茲頓覺受寵若驚。實在不對勁。他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澳裁磿r候過來的?”
“大概二十分鐘前。”對方回答,“是有那么點唐突了。希望你能諒解,海恩斯先生。我會解釋清楚?!?p> 越來越不對勁。在威尼華茲,你可沒跟我解釋過半句話。出差全程埃茲都在各個貴族間輾轉(zhuǎn),進行繁瑣無比的善后工作。終于等手頭的事務處理完,他又不得不長途跋涉到北方去通知王黨。
他審視對方:“等等,你有必要和我說?和我?”
年輕人沒明白:“不行嗎?可是,你是這里的老板啊?!?p> “什么意思?”
“我來應聘呀,海恩斯先生。如果你不負責這方面,那請問我該找誰處理呢?”
埃茲呆在原地。剎那間,他覺得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
……
尤利爾不知道對方因何態(tài)度大變。他目睹對方?jīng)_下樓梯,接著咔嚓一聲脆響,似乎有什么東西斷成兩截。他打心底里期望不要是臺階。也許我該趁機逃走,好歹能躲過店主人的怒火。他猶豫著摸到窗戶邊。
“你不想干了,塞西莉亞?”埃茲·海恩斯壓著嗓子問,“找那小毛頭來替你的班?”
“他迷路了,我只想幫忙。請別趕我走,海恩斯先生,我發(fā)誓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后半句話含糊起來,好像被人捂住了嘴巴。
“哼,讓我考慮考慮先趕誰。帕因特。你這發(fā)霉的大土豆!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旄嬖V我,到底什么情況?”
“就那么回事。”矮人的嘀咕聲傳上來,“我可還什么都沒說,你就把人帶走了。對了,你的客人上哪兒去啦?”
“我找遍了四葉城也沒見著他……”人們紛紛出謀劃策,他們的交談聲逐漸被嘈雜淹沒。
尤利爾豎起耳朵,盡力分辨樓下的動靜,想聽聽埃茲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對地板干的蠢事。倘若他以為是自己不小心踏碎了臺階,那就再好不過了。我畢竟沒什么東西可以賠償……
就在這時,學徒聽見身后響起陶瓷破裂的動靜。他扭過頭,發(fā)覺花盆不知怎的摔下了窗臺,而原本擺放它的位置上有一只靴子。
緊接著,一只手攀上窗框。
尤利爾不禁屏住呼吸。有人在窗外。他正在往上爬!此人應是個飛賊。然而目睹行竊現(xiàn)場,學徒卻無法行動。他知道自己應該大叫或采取其他措施,可身體不聽使喚。這種感受并不陌生,在車站前他已有過體驗。怎么回事?難道檢票員終于發(fā)覺把我送錯地方了?
但當窗外的人徹底露面時,學徒的所有想象灰飛煙滅。說“露面”實在太不準確,因為對方壓根沒有面孔可言。它有著人類的軀干和四肢,獨獨缺了一樣驅(qū)動它們行動的關鍵零件。它的動作如在漂浮,輕盈而敏捷。它似乎與樓下一屋子妖魔鬼怪擁有同樣的特質(zhì)。顯然,這種家伙完全不值得我驚訝……
尤利爾瞠目結(jié)舌,嚇得手腳無法動彈。
對方是個無頭人。
寒月紀元
修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