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瞳孔中的下雨天（7） 童話書

　　我切了一小塊漆棒，放在小湯匙里，再用一張燃燒的紙卷在底部加熱，鮮紅色的融蠟一滴滴的落在信封的側(cè)封口處。

　　融蠟稍微變干之后，我雙手舉起密封完好的信封，就著窗外的光線檢查起來。隨著雙臂的動作，被攪動的塵埃在我的四周、在陳腐的空氣中慵懶地漂浮，它們沒有重量，太過疲憊，因而遲遲不肯落下。

　　“真漂亮啊......”

　　猶如鮮花盛開的，火紅的火漆被固定在矩形白方塊的中央，在它背后的是同樣火紅的黃昏。陽光穿透我手上的信封，讓它發(fā)亮。窗外極小的一行野鴨遠飛，消失進視野中的信封邊緣，仿佛在預(yù)示明天的好天氣。

　　“嘎嘎.....嘎嘎....”

　　斜斜的陽光翻鎖著地上每一個細節(jié)，在我的身后投下拉長的影子。

　　(“對了.....這個貯藏室有一把豬鬃梳，加上懷表，只有兩樣可以典當(dāng)?shù)臇|西。干面包也不是很多，得再找到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幾本書?！?

　　之后，為了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快速到達目的地的話，我大可待在三等倉像包裹一樣的和大家擠在一起。但是一旦獨處，就必須有確保有能力給自己貯存活下來的必備品，并且為了不輕易被別人搶走，要準(zhǔn)備的還有很多。

　　我把寫字桌下面的柜子門整個拉開，身子鼴鼠一樣地鉆在里面，這里面有很多書，這些書的種類很雜，來源也并不清楚，我過去只草草搜刮過一回，大部分賣不到幾個錢的就摞在桌面上當(dāng)照明用的柴火。

　　“哦哦，看來這回運氣還不錯?！?p>　　我將它們一本本從深處掏出來，拿出兩本精裝樂譜，鎖線裝訂，書芯很牢固，裂紋硬皮的封面摸上去也很高檔，可惜里面的貼金早已經(jīng)被人用小刀將一層刮下來了。我繼續(xù)翻找，期待能有什么古希臘神址、查理曼家譜圖，或者神學(xué)奧義的書，或者可以典當(dāng)?shù)胶脦讉€先令的首印本的出現(xiàn)。

　　“‘命運女神紡出金色的絲線橫跨天際，大群的精靈追隨著燃燒的的車輪將被帶向更加遙遠的地方，透明的翅膀折射出絳紫色的微光，諸神的世界里，阿波羅的馬匹踏著五色彩云正在飛速遠離......’這不是我讀低年級第二年的時候第一回用法語的翻譯作業(yè)么.......天，這幾本也是，我還以為都丟掉了呢。”

　　我將記載著黑歷史的幾個練習(xí)本丟到身后，四年前，對于在同齡女孩中連正統(tǒng)的英文書信都寫不好的我來說，翻譯作業(yè)簡直是天大的頭疼。說實話，我其實很厭煩把這種日常不怎么用得到的語言設(shè)置成必修課。而且我學(xué)習(xí)一門外語，只為了站在貴族子女的行列，裝作是她們之間的一員罷了。

　　畢竟以后也不太有機會去接觸它，就讓它和其它書永遠的留在這里發(fā)酵吧。

　　我拆開另一本書的包裝，這是一本歐里幾何原理，用油皮紙包裹得嚴(yán)實，說明前一個主人還算是愛惜過它。書的整體品相還不錯，可惜書右下邊角有很嚴(yán)重的一些泛黃發(fā)卷了。

　　越往下翻，就只剩一些被蟲蛀的殘缺不全的書了，甚至還有一些低俗的詩歌集，就在我將垃圾堆一樣的紙堆挪到了地上，準(zhǔn)備放棄的時候，從書堆的最下面隱約閃現(xiàn)著白光。

　　“?..”

　　光線太暗，根本不怎么能看清楚是什么。但摸著像是很大的硬塊。我嘗試把它拽出來一點，但它像是被固定在柜底那樣，完全拿不出來，我趴下來，用匕首薄的一端插進去，割著撬出來一大角，原來這個大硬塊的底部粘著很多滴蠟，融化又凝固的白蠟燭在柜底匯集了拇指厚的那么一層，將它牢牢的抓住。

　　“這真的是，書嗎。怎么連一個書名都沒有，連書脊都是光禿禿的?！?p>　　整本書是用相間的絨毛軟皮革包裝的，深藍為底色，檸檬黃聚中。封面只有一個記號那樣明顯的凹陷，是字母A，但不知道為什么，字母的底端張開的兩端明顯收窄，看上倒更像一個小型的三角。

　　我檢查著這本書，它非常沉重，也極其厚，要整個手掌托著。像是很高檔的銅版紙印刷的，但由于厚度的原因，甚至無法合起來，只能以攤開的姿勢被其他書壓著，看上去很像兩個對半拼在一起的詞典。

　　“....‘路易斯·卡羅爾......《愛麗絲夢游仙境》’吧。我能識別出來。維多利亞女王喜歡而推行于世的新書。宿舍里不少女生都很喜歡看，算是一本暢銷書，講的是童話，還是什么來著。反正能兌換到錢就好了?！?p>　　整本書完全是由插畫組成的，里面沒有一點注釋，就連單詞都沒有。插畫都是些許多斷開、模糊的黑白線條，涂黑和留白的區(qū)域也像有很多雜質(zhì)混入其中，顯得非常粗糙。但難以否認，里面的圖畫都很生動，所有的人物和動物的頭和手都備好畫的很大，表情四周畫滿皺紋，以達到某種夸張的效果:

　　第一頁，草地上，一個長發(fā)的小女孩和一個年輕女性在小河邊讀書。

　　第二頁，只剩小女孩一個人趴在河邊睡覺，此時穿著衣服的兔子帶著懷表，吹著號角路過這里。

　　第三頁，小女孩吃驚的睜開眼睛。

　　第四頁，她追著兔子。

　　第五頁，她繼續(xù)追著兔子，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一個大洞。

　　第六頁，她墜落了下來，四周井壁排滿了碗櫥和書架。

　　第七頁，她來到大廳，那里有一扇小得鉆不過去的門。她走向桌子，那里有一個“喝我”字樣的瓶子。

　　.....如果自己還是很小的時候，在還相信童話的那些歲月里，肯定會很想一頁頁翻完吧。

　　我嘆了一口氣，把它和歐里幾何放在了一起，壓在還沒裝完的厚布上。其他凌亂的所有書都堆在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桌子旁，信封壓在下面。

　　“有誰!——”

　　我轉(zhuǎn)身大喊，感覺有人在動。沒有人回答，在我頭頂?shù)哪硞€地方有什么嘎吱了一下，然后跳到了我的背后，讓這個幾乎完全靜止的房子有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變化。

　　“......出來!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了，快點!”

　　我緊握著自己的手，拍了下自己的肩膀，好像在確認它們都是真實的。突然間，我腳邊的這本厚書嘩啦啦的翻開，順著翻完，又逆著翻了一遍，在本不應(yīng)該有一點風(fēng)的房間里，顯得越發(fā)詭異。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向那本書走了過去，結(jié)果，在它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制造這起靈異事件的元兇

　　——一個新挖的老鼠洞。因為正好位于房間安有窗戶一側(cè)的墻角，洞口成為了一個對流空氣的隱形通風(fēng)口，沉淀的污水也從里面流淌出來，污染了一片地面。

　　半是無奈的長呼了一口氣。我一定是瘋了。

　　我放松下來，眼睛便不由自主的跟隨起書的翻動，那些一閃而過的畫面仿佛暫時滯留在空氣中:

　　“兔子，老鼠和戴帽子的人坐在樹下在開茶會，面前擺滿茶杯?！?p>　　斑點蘑菇上坐著一條毛蟲，它最前面的三對足戴著手套，緊握住長長的煙管?！?p>　　樹杈間一張懸浮的嘴巴，滿是尖牙齒，不明生物于虛空中將尾巴纏在樹枝上?！?p>　　一個華麗的大頭女人舉著火烈鳥當(dāng)做曲球棍，擊打刺猬球，撲克牌形狀的士兵彎曲著身體形成拱門，引導(dǎo)刺猬球滾向正確的方向?！?p>　　兩眼古突的青蛙仆從和魚臉仆從?！?p>　　......”

　　最后，仿佛是在回應(yīng)一般，書安靜了下來，就像張開一對優(yōu)美翅膀的天鵝，優(yōu)雅的休憩著。紙張表面的蠟層在夕陽的反光下，發(fā)出松脂一樣細膩的色澤。

　　我拿起沉得不可思議的書。底部的書頁浸透了骯臟的水，仿佛在哭泣一般:

　　這是一個非常逼真的金發(fā)少女，躺在裝滿瑰的棺材中，正對著我，圍繞著她的紅色玫瑰就像信件的火漆那樣通紅無比。

　　那種感覺又來了。

　　像是高劑量的藥物的副作用，我看到周圍的景色扭曲成怪異的線條和斑點，直射的陽光裂成很多交錯的分岔，變成蜷曲的青銅拉絲和黃金。我摸索著大約靠近窗戶的位置，站了起來，幻象又立馬消失了。

　　“......”

　　抬眼是被生銹的窗欞割裂開來的黃昏，這景色連帶著這座學(xué)校我都已經(jīng)快看了一萬遍。窗臺還被我還放了一塊粗磨石。我的刀不是一體式的，一年前我有一陣子很想要做出來一模一樣的另一把，但它比自制蠟棒難多了，我總是找不到相應(yīng)的材料。

　　回到現(xiàn)實的滋味真不好受。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或許是因為緊張、無聊，我發(fā)著呆，用呵出的霧氣，手也不聽使喚的在玻璃上寫畫出我的名字:

　　“艾莉絲.拉薇尼婭”。(Ilice=Lavinia）

　　以及，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為何去寫，但就像隨便亂畫出來，不知所終的名字

　　——“愛麗絲·里德爾”

　　(Alice=Riddle)

　　(“??這是..在哪本書上讀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好吧，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傊?，該處理一下書上的污漬，不然買不到好價錢了?！?

　　最后的光線映照亮窗戶，同樣也清楚地顯現(xiàn)出自己的臉：

　　卷曲的深藍色劉海，直筒裙。右邊的半個臉被燒融一般，猶如一幅被熔巖永久改變的顏色，冷卻之后面目全非。僅剩皺縮的眼瞼皮囊，深深凹陷進去，組織皺縮成相互疊加的疤痕，彼此撕裂，構(gòu)成一個怪異的符號，從這里延伸上去，就是小而狹窄的青色眼白。

　　我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成像做了同樣的動作。我企圖從中辨別出一絲焦慮或者感傷，但成像里空洞的視線沒有熱也沒有冷，既無恐懼也無希望。

　　那又似乎是蘇。蘇躺在我的膝蓋上，扯爛的嘴角如同大笑一般，小小的火焰簇在她的頭發(fā)里爬行，從縫合的十分縝密的后領(lǐng)，最終掉在我那有些顯舊的、布兜插著剪刀和廉價針線，繩索，匕首的衣裙上。

　　“夕陽已盡。再過三個小時，就是晚禱的時間，我得再點名的時候露個臉。這樣就能爭取一個晚上，加上明天下午一點的第一節(jié)?！?p>　　我對自己說道，就像一個老師在訓(xùn)斥自己不夠聽話的懶散學(xué)生。將早已熄滅的火盆端到了腳邊，看著被余熱烘烤著，寫出來的字和名字，連同著玻璃窗上的霧氣一同消融。

　　“我不是個失蹤者——我是嗎?至少現(xiàn)在還不算是，教室和宿舍那邊是分開的，主管集體宿舍的麥莉小姐會清點人數(shù)，以確保每個人到場。如果我在那里恰好碰到了米蘭或者其他語言課的同學(xué)，就可以詢問那節(jié)課之后發(fā)生的事，比如高特和伊麗莎白校長什么時候讓我去辦公室什么的，這對逃跑時間來說非常很重要。因為我會因今天的逃課而受到處分，但得確認它是按照慣例第二天才進行的。”

　　如果不是修道院的解散，麥莉小姐一定會成為一個合格的修女，除了職責(zé)內(nèi)的份額，她對一切不怎么關(guān)心，就像在其他人不需要她的時候也能毫無怨言地淡出視線那樣，真是完美的目標(biāo)。此外，她和撒拉是超越年齡鴻溝的親密好友，也同樣是學(xué)生宿舍檢查的固定人，所以，就算是出于無意，她會替我完成想要做的事情的。

　　發(fā)暗的天空看上去非常渾濁，就像茶杯里浮沫那樣的水?dāng)嚢枘菢樱脑迫缤凰毫训牟计?，追逐尋找著最后的陽光?p>　　房間暗得很暗了，暗的讓人眼痛。隨著最后一抹亮光的消失，接踵而來的睡意潮水一般的蔓涌上來。

　　看著自己最后被拉長的影子，那如同被囚禁一般，有著長長的、老人般佝僂的腰背。我咬自己的手指，在混合的唾液中品味著其中的味道，這味道是被咬嚙的頭發(fā)，是骯臟。

　　我蜷縮起來，合上眼睛，隱約聽見雨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