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起,雨開始淅瀝地落下。
顧諳站在檐下,伸手去接雨滴,不一會兒手心便蓄滿雨水,她將手輕輕合攏,又輕輕打開,歪著腦袋看帶著她手溫的雨珠順著指縫流入院中,與一道道小河流聚合,游向遠方------
遠方,是家。
雨天,容易讓人傷感,而顧諳的傷感,便是想家。
唐不慍走到她的身后,看著少女認真地將雨水掬在手中。想起十歲那年的雨,傾泄如注的雨中,她無聲地躺在他的面前,鮮血和在滿天大雨里,他看著雨中峨冠高聳的刖汀,攥緊了拳頭打了過去,卻打在棉花上,打在飄浮的風中。他握著她的手安慰她“沒事的”,“會好起來的”??墒遣挥?,五年來,她不敢居寒冷之地,她的身體也沒有因食用諸多靈丹妙藥而好起來的。某一年,他得知了她三十而殤的壽數(shù),心莫名疼了起來。
五年前,若不是他執(zhí)意帶她去看雨中的天女河,她也不會被襲。
所以,他該對她負責,終生負責。
責任之始,除了愧疚,更多緣于當年的一見鐘情。
唐不慍看著少女半卷于腦后的秀發(fā),生出想要撫摸的沖動。他試著伸出手,還未觸及顧諳的長發(fā),顧諳于此時回頭,招呼道:“不生氣?!?p> 唐不慍縮回手,道:“你也喜歡早起?”
“不是喜歡,是習慣了。以前被師父們逼著看書練功,等到不用督促了,卻改不回來了。”
“你的武功比五年前高出很多?!?p> “你是聽說的吧!”顧諳笑道,“江湖上鮮有關于我武功的傳說。他們都喜歡吹捧我是個才女,琴棋書畫、星象占卜、醫(yī)術易術,才謀冠絕天下。”
唐不慍笑道:“你的梅花篆字也是驚世之才?!?p> “寫梅花字的那是簡兮公子?!鳖欀O糾正道。
唐不慍又道:“相師堂少主顧諳,小字簡兮?!?p> 顧諳問道:“什么時候知道我的身份?”
“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是我不明白,顧諳之名足以驚世,為何還要借用公子一名?”
顧諳回眸:“秘密?!?p> “我能分享你的秘密嗎?”
顧諳嫣然一笑:“不生氣,江湖上有一句話: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為了長命百歲,你還是糊涂一些比較好?!?p> “比如我妹妹的頭聘?”
“不過小小的頭聘,丟了還有二聘,還有大聘?!?p> “不敏回來問我要頭聘,你說我該怎樣答復她?”
顧諳笑道:“南杞皇后會給你妹妹一個交待,這事用不著你操心?!?p> 唐不慍亦站到滴水檐下,望著遠處模糊的高山道:“諳兒你確定不參加今夜的宮宴?”
“我以江湖身份行走,還是離官府王朝遠些好。”
“求親的聘禮詳單我已準備好,會隨此次使節(jié)同行?!?p> 顧諳正色道:“不生氣,你知道這幾年來我遭遇了多少次暗殺嗎?”
唐不慍不知她話中意思,靜靜地聽著。
“我的活動范圍很規(guī)律,所以刺殺我的人不需太過追蹤我的日常,他們只需殺了我便可得萬戶侯。天下就這么大,想我死的人也就那么幾個人,每一次我的手下都要費力地挖坑去埋尸首,為什么?我寧愿他們死,寧愿掩埋他們,也不愿自己死,為什么?因為我想活著,想好好地活每一天。所以,不生氣,不要去求與我的姻緣,那樣,你也會成為眾矢之的。”
“那么南宮軼呢?”
顧諳仍舊肅色道:“我沒打算嫁人,否則我也不會借用簡兮公子之名來掩護自己?!?p> “諳兒,你不想我成為眾矢之的而勸說我,那南宮軼呢?你對他抱的什么心態(tài)?”唐不慍看著顧諳安靜的表情問道,“這難道也是秘密,不能說?”
“不是秘密。”顧諳直言道,“我喜歡他,我喜歡南宮軼。”
院外,踏雨而至的傘下,有公子粲然。
這世上有鮮明的對比者:唐不慍與南宮軼。
“南宮軼有什么好的?”唐不慍隱忍道。
“可能是因為他給我的感覺很舒服,彼此是很好的傾聽者,還有一點,我們都是幼時失恃,對于缺失感來說能有一些互補。再有------我想,便是情感上的了?!鳖欀O理智道,“不生氣,我們自小開始所受的教育便是理智大于情感,我們被教授不要感情用事,凡事以大局為重,可是我們左右了大局又怎樣?到最后我們都不是最初的那個自己了??赡蠈m軼不一樣,耍心機時他會告訴你這是他的陰謀,對我好時會告訴我與權謀無關,只是因為想對我好。他和我們不一樣,呆在他的身邊,你會感覺一個真實不假的人,無論哭笑,都是由心而發(fā),我喜歡那樣的他,亦被那樣的他感染著?!?p> 唐不慍看著院中的雨花,心哀傷起來。他用五年的時間充實武裝自己,將自己推到與她同齊的地位,可以與她并肩看天下時,她說她喜歡真實的人。難道五年的努力讓自己變得不真實了嗎?
南宮軼抬起頭,看飄落的雨絲,如珠子一串串,凝成涓流,流向溫暖。
“諳兒,無論真與假,不都是最真實的我們的嗎?”唐不慍道,“不欺不詐,是我對你的承諾?!?p> “不生氣,你這是用三日的相識對我輕許承諾嗎?你是在學習感情用事嗎?”
“即便是三日相處,也是我認識你在先,你可以說我是狡詐之徒,但我從未騙過你。我愿意將自己的未來許給你,愿意與你共掌這天下沉浮?!?p> 顧諳笑了,側過身子問道:“這天下沉浮與我無關,你的未來也不是我能改變的,不生氣,你的宿命掌握在自己手上。我顧諳從來只走自己的路?!?p> “倘我以硯城關隘相迫,北芷小皇帝會不會應了我的求親?”唐不慍突道。
顧諳再笑:“不生氣,年齡小并不代表會受威脅。還是你以為我這顧相之女只是平白叫來玩的?”
唐不慍道:“我不過說來舒舒胸悶,諳兒不喜歡的事我不會去做?!?p> “不生氣,你欲與北芷建立關系,不一定走和親這條路?!?p> “諳兒,我求親是真情實意,并不是想拿這事同北芷攀扯什么?!碧撇粦C解釋道。
“再真的情都會成為時間的負累,等到你懂得這個道理便徹悟了?!?p> 唐不慍一臉不解地看向顧諳。
“是不是覺得我有些老生常談?還有些矯情?這個道理我也不懂,是相師堂四師講給我聽的,你該聽說過她。我這人對有些不甚懂的道理都刻意記下來,以期將來某天會有所感悟。”
“諳兒你小時還說人到了什么年齡就該做與其年齡相襯的事,不要過激或過枉,否則成妖或成愚。”
顧諳笑了笑:“我還說過這話?瞧,時間檢驗了一切,我們都活不成從前模樣。”
“所以你格外珍惜南宮軼?”
“繞來繞去又繞到他身上,他是你的心魔嗎?”
“我至親的妹妹為他甘愿千里追夫,我心愛的女人傾心于他,我不想與他的爭斗,一開始就敗下陣來。”
院前,大門開,南宮軼滿面春風而至。
雨恰于此時停,西天映出七色彩虹,艷麗無比。
唐不慍仰頭,道:“硯城有傳說,硯城的祖先來自彩虹盡頭?!?p> “孫彥先有云: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則有之?!痹褐校蠈m軼道。
顧諳抬眼,看透亮的晴天映在南宮軼帶著微微得意的臉上,對唐不慍道:“是不是覺得他的話有些煞風景?”
唐不慍似不經(jīng)意道:“一衣閣正堂懸掛簡兮公子摹山谷道人一詞《念奴嬌?斷虹霽雨》,其中‘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我最是喜歡,很想借來應一應今日這景,雖說詞寫秋景,但作者寵辱不驚、坐看風云的人生態(tài)度甚是讓人佩服。太子以為呢?”
南宮軼一愣,問道:“簡兮公子?”
唐不慍正色道:“簡兮公子,與諳兒小字同名的簡兮公子,太子可認識?”
牧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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