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姁靜坐顧諳對面,看眉目含春的她立于案前畫著扇面。
少女未施粉黛,青絲隨意一綰垂于胸前,悠閑中露著一絲慵懶,倦怠中藏著淺淺的嬌羞。筆下細鉤淡描,畫樓西畔,有君子共佳人,白衣勝雪立于漫天杏雨中。
“黛山如眉,有美人兮;日日皎皎,如君子兮。”女姁道。
“一樹永共,漫天杏花雨?!鳖欀O道。
“所以你待他是靈犀良人?”
顧諳擱筆道:“四師,縱是繚亂,也是一場花雨,我不想錯過?!?p> 女姁纖指如素,牽起顧諳的手,擔憂道:“諳兒,畫樓西畔桂堂東,此詩名《無題》,既無題難免多悲。你若尋一場花雨,為何不在北芷?”
“四師,當年你愛那人,即使他驅你出門,你亦未傷他半分,為何?你口口聲聲說南人可惡,可最可惡的那人在你最需要保護之時離你而去,你卻從未言他半個不字,他去世時,你冒死闖一啄門奪回他隨身之物,卻為何?”
女姁未語。
“四師,你可因他棄你而不愛?你的柔情可曾因對他的思念而減少?”
女姁苦笑:“諳兒,你這話,多像在說我所愛不過膽小懦弱沒有擔當之人?”
顧諳真切道:“難道他有擔當?當年你被南杞王族擾,一身所學險被廢于囚牢之中,他可曾生死與共?”
“諳兒,百余年相伴的情份,我已不會接受別人,自然也做不到恨?!?p> “所以,四師,愛時便一心去愛,不愛了便從此不想。人生一世的短暫,上天給了我愛人的機會,我不想錯失。不管他是否與我靈犀相通、不管他是否我的良人、哪怕終一天他離我遠去,我都不想失去當下?!?p> 女姁輕輕將顧諳垂于胸前的長發(fā)撥于耳后,溫柔道:“傻丫頭?!?p> “四師,我想余下的光陰與他一起度過。我用最好的青春伴他,然后放手。”
“你將芳華付他,可知他以何償你?可知還會有下一個風華的女子也會以最好的青春伴他?”
“四師,那是我的命?!鳖欀O坦然道。
“孩子,倘你執(zhí)意如此,我定護你,不會讓你孤獨的,除非你不喜歡他,否則,南宮秩的宿命里不會再有第二個女人?!?p> “四師你就像只護仔的母雞?!?p> 女姁釋然道:“老母雞?!?p> 顧諳起了玩心,問道:“好四師,你偷偷告訴我你究竟多大年齡了?”
女姁聞言,板了臉道:“問了這個,你會多吃二兩肉?”
顧諳搖著女姁的手道“我可以多吃四兩肉?!?p> 女姁任由她的小模樣,寵愛道:“快些好吧,這樣也好早些回北芷?!?p> 顧諳點頭:“六月,復文武之業(yè)?!?p> “難不成蒼蕁還交待你別的事?早些年跟著三娘子打了不少架,蒼蕁是其中一個,她武功雖不厲害,卻長了一個精明的腦子,我和三娘子兩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上一代江湖中確實出了不少厲害的人物,不像如今這一代,附庸風雅的比比皆是,真正有大智慧的寥寥?!?p> “你算寥寥中佼佼者?!?p> 顧諳聽了夸贊,會心一笑:“我也覺的是。”
賀賁恰于此時敲門入室,道:“有南國侍者至?!?p> 顧諳隨意道:“一國太子,出行總得有個派頭,好耍一耍威風,隨他去,咱們不必跟著,也不必防著。”
“硯城使者也到了,請了南宮太子與小姐赴宴。”
“唐不慍要宴請我們?不鬧茶樓酒肆說書那一套了?”顧諳道。
“南宮太子已做主應下了?!?p> “定了何時?”
“三日后日夕?!?p> “賀叔去安排吧?!?p> 賀賁卻沒挪步。
“賀叔還有事?”
“南宮太子說,今日明峽鎮(zhèn)有集市,想請小姐逛一逛?!?p> “她身子還虛------”“可以!”女姁與顧諳異口同聲道。
賀賁笑道:“南宮太子特別交待,他只請小姐一人?!?p> 女姁雙眉俱挑。
顧諳卻已轉了身子,問女姁道:“四師,初夏天,衣淡黃的千水裙可好?”
女姁一副恨恨模樣:“女大不中留?!?p> 顧諳輕吐舌頭。
“章兒呢?”女姁問賀賁道,“好半天沒看到她了。一向焦不離孟的人怎地今日沒了蹤影?”
“清早,從角門出去了,再沒見人影。”
“好了,一個兩個不在家,我找陳娘也去逛集市?!迸畩惖?。
賀賁一笑,拱手離去。
女姁這才回頭問道:“章兒去哪兒了?”
“頭前打探消息去了?!?p> “打著打探的幌子去密會厲以方了吧?”
顧諳道:“兩者皆不誤。”
“章兒年紀比你還小,卻要先你出嫁了?!?p> “我已令一衣閣趕制嫁衣了。”
“我也有幾年未見葛老太太了,這次借機敲詐她幾套衣裙?!迸畩愓f著笑話,面上卻未見絲毫笑意。
顧諳冰雪聰明,立時明白女姁話中之意:“葛堂主左腿比從前更甚,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只是舍不得截去,說怕受先人責備。”
“江人代有人出,一浪逐一浪?!迸畩惛锌?,“人上了年齡就怕說從前,從前我認識葛老太太時她還是個風風火火的大丫頭,打理家族生意有模有樣,后了招了入贅的夫婿,她那夫婿人雖其貌不揚,對她卻很好。本來我以為可算出了一對鴛鴦佳人,可誰知她剛出月子便成了寡婦,好容易熬到兒子也成家了,卻是個癡情種兒,拋下偌大家業(yè)去尋妻------”女姁嘆口氣道,“就說陶朱門的風水不好,你瞧這一個個的,得了錢財有什么用?有幾個長壽的?”
“所以我們真不該提前知道自己的壽數(shù),那樣就不會因終年的到來而早生悲傷?!?p> “你身子還虛,不要貪玩。”女姁叮囑道。
顧諳聽話地應下,換了身衣裙,像陣風一樣,翩然而去。
空寂的屋內,女姁仍舊坐在案前,望院中那株石榴花喃喃道:“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師兄,當年,你教我青春永駐之術,卻為何棄我而去?你曾言世上萬千人事皆不如我一顰一笑,卻為何放棄救我?我寧可一身修為被廢,寧可不要長生,也想與你廝守,可你,終是負了我?!?p> 室內,紅燭燃,似當年,有佳人低眉輕吟,吟那首《石榴》曲。
而如今,春秋過,韶華誰伴?
女姁長袖輕揮,于光華里,舞一曲《石榴》,想起那年,對她溫柔一笑的少年。
那年,亦是畫樓西畔,有暗香盈袖。
情,一往而深。
牧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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