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在玉山很多很多年了，多到連我自己都忘了我在雪里看大人看了多少年。
大人是我在玉山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最好看的人。雖然我真的很喜歡大人，但是這一點我絕不偏袒，因為后來玉山下來了很多信仰大人的人，我也沒有看到比大人好看的人。
我聽見來朝拜大人的人在談?wù)撊な碌臅r候說過一個詞“紅顏薄命”。我聽了很多故事，終于明白這個詞的意思。紅顏指長得好看的人，薄命是指活得太短。
我想了好久，大人應(yīng)該算作紅顏里的翹首了。不過這么說不好，像在褻瀆大人。但是大人真的太好看了，所以我總是忍不住。
大人不薄命，但是大人寡歡。
這算什么？紅顏寡歡？
有點無厘頭……咦，這個詞我是在哪學(xué)來的？算了，不重要。
有點無厘頭，但是我好難過。
我知道大人為什么不開心，她太寂寞了。
她一個人在玉山待了很多年，能做到很多很多事情，但是唯獨出不了山。
我看著她握住那把紅塵，一直望著山下，然后模仿他們在玉山上用法術(shù)蓋了房子，生火、熬粥、掃地、種梅、釀酒、操琴、吹簫、抄詩、寫經(jīng)，再到最后收掉所有的東西，握著紅塵回到原先的位置，繼續(xù)看著山下與自己無關(guān)的萬千繁華。
我知道大人生火熬粥是在模仿山下最普通的人家，因為她覺得這樣會有煙火氣息。
我也知道大人掃地種梅是因為那煙火燒不上玉山，所以大人選擇模仿那些不進(jìn)庖廚的風(fēng)雅人，她希望能夠向他們一樣舒心。
后來大人釀酒，因為她還是得不到想要的，又看見山下人以酒消愁，她覺得自己很愁。
但是這愁酒澆不滅，所以大人決定學(xué)茶樓酒館里不喝酒的人操琴吹簫。
大人的琴音和蕭聲都很好聽，我聽得靈力大漲。
但是這沒有用，所以大人決定學(xué)那些被世俗傷透了心的人，學(xué)他們抄詩寫字念經(jīng)平靜自己。
我本以為這會有用，因為天下的老學(xué)究和和尚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清。要不是因為這有用，怎么會有那么多呢？
可是等到大人把筆墨紙硯都消解掉，又回到原先的位置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
我想大人的寂寞是因為玉山太空又太冷了，她總是一個人去看那些繁華，所以才會顯得自己特別孤單。
要是有個人陪她一起孤單就好了。
我知道我可以，但是大人不知道。大人從來不知道雪里藏了一雙盯著她不放的眼睛，若是知道，大人一定不會那么難過。雖然只是看著大人，從來沒人跟我說說話，但我一點都不覺得孤單。這是因為我知道大人也在陪著我，哪怕她自己并不知道。
我覺得，要是大人能知道我就好了，她就不會那么寂寞了。
但她不知道其實我陪了她很久很久，我很想跟大人說話，但我一開口就是呼呼的風(fēng)聲，一流眼淚就是漫天大雪。
這只會讓玉山更冷。
所以看見大人又一次嘗試出山?jīng)]有成功卻遇見那個被活埋的小嬰兒的時候，我好開心啊。
總算能有人替我陪一陪大人了。
我用我不多的靈力在大人猶豫的時候保住了那個孩子，為此我需要再修煉一百年的時間才能化形。
一百年對那時的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問題，那個凡人能陪大人一百年不寂寞，一百年后的無數(shù)年就是我來陪大人了。
一切都剛剛好。
但是等那個嬰兒長成小少年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錯了。
他讓大人難過了。
凡人果然都是討厭鬼，他居然想要得到大人全部的愛！
怎么可能！
大人還要愛自己，愛天下，愛玉山，愛她，然后才能輪到這個人。不過是陪大人區(qū)區(qū)百年，他居然想要大人全部的愛！荒謬！愚蠢！可笑！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大人的表情很少，但我看著大人很久很久了，所以很輕易就能看出大人真的很喜歡他。
我時常安慰我自己，這個人不過就是陪大人百年，而我已經(jīng)陪了大人數(shù)萬年。
人間的男女情愛根本抵不過歲月的漫長和玉山的孤寂，只有我和大人對此習(xí)以為常。
大人會像拋棄從前模仿人間的那些物什那樣忘掉這個人。
可是大人數(shù)萬年都沒想過要用玉山的雪捏一個人出來，就為了這個叫阿顧的人！
我好難過，要不是殺死他，大人會傷心，我一定會把這個人送到玉山的最深處，保他不死，讓他日日夜夜承受著玉山的冰寒，在漫長歲月中痛不欲生，然后才知道，能得大人青眼已經(jīng)是一件多榮幸的事情，才知道什么是知足。
我想把這個人趕下山。
我太討厭他了。
所以我騙他大人不下山是因為山下沒什么有趣的東西。
我覺得阿顧聽明白我的話了，也看出來我在想什么，不過他假裝什么都不懂，繼續(xù)留在山上，黏著大人。
我什么都做不了，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修煉速度突然變快了起來，好像這個世界的靈氣都要爭先恐后進(jìn)入我的身體里。
我很高興，只要我變得和大人一樣強(qiáng)大，我一定能跟大人一樣。我住了萬萬年大人住著的玉山，看了萬萬年大人看過的風(fēng)景，今后還會變得跟大人這萬萬年以來一樣強(qiáng)大。
后來山下來了個莫名其妙的人，他在山下跪了好多天，最開始的時候他希望能陪伴大人，后來他又只求見大人一面。
大人沒有告訴我她喜不喜歡山下那個人，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大人一面讓阿顧下山奪走這個人的王位，又一面在第三天就下山想要見那個人。
大人在雪里走了一個冬天才終于走到那個人面前。
我以為大人見到這個俗世人會很高興，因為他是人間的帝王，見過比普通凡人更多更有趣的事情和人，而且他是真的喜歡大人，如果待在山上的人是他，大人一定會比以前更開心，我也會欺負(fù)少一點這個人，畢竟這個凡人只能陪著大人不過百年光陰，今后的歲月，大人一直都會是我的。
但是大人殺了他。
我看見大人掉了很多眼淚。
我忽然想起來，在我還沒有能力睜開眼睛，只能靠神力模糊地感覺這個世界的時候，總能聽見眼淚落在雪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