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霖貴為皇長子,能被他稱作長輩之人自然不尋常。
卓景行年輕些,并不知宮闈內(nèi)事,但杜昂本就對皇家之事頗為上心,一聽便知道鳳霖口中所說的人是誰,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說些什么。
京城中,世家之間彼此多有聯(lián)姻,若細究起來,便沒有哪家不是親戚,而他還得喚鳳霖口中的那位長輩一聲‘姑姑’,當年這位姑姑也是個驚才絕艷,容貌出眾的女子,否則也不會一朝選中得以入宮伴駕。
十六年前,圣上登基,宮中舉辦宴會,還是總角之年的皇長子第一次以主人家的身份站立在大殿中,更加緊張不安。
每一次帝位更迭都免不了流血和犧牲,那一年京都風聲鶴唳,空氣都仿佛緊繃著,隨時會因為輕輕的撥動斷裂。
宴會進行到三分之一時,就出現(xiàn)了一波刺殺,所幸陛下早有安排,眾人有驚無險,就在這時,皇長子不知何時站到了殿內(nèi)的燭架下,且因為退得太快,竟撞翻了架子,頓時火燭滾滾落下,眼瞧著已是避無可避。
而一直將他小心翼翼護在身后的麗妃,條件反射的用雙手將他擁在懷中,那燃燒的蠟燭落在她背后,滾燙的溶蠟浸透紗衣,將她雪白無暇的背,燙出了一片水泡。
女子肌膚嬌弱,縱然細心調(diào)養(yǎng),仍然不可避免的落下了疤痕,自此麗妃再無得寵的可能。
不少人都說麗妃太傻,她自己那么年輕,加上當時正當盛寵,若想自己生個皇子也不是難事;但也有人暗中嘀咕,說麗妃本是想利用救下鳳霖的功勞爭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落了個夢碎身毀的下場。
真真假假已無從考究,但自此后,圣上雖然不再招麗妃侍寢,但她始終占據(jù)了一個妃位,又因為知道她已無寵,后宮妃嬪都只對其暗中拉攏中,沒人再明晃晃的針對她,將她視為對手。
鳳霖道:“君子一諾重于千金,若謝姑娘還不放心,我愿以自己的名譽起誓,只念施藥之恩,無論結果如何絕不會找姑娘的麻煩。”
謝珺妤聞言,看著鳳霖,她雖然不知對方的身份,但隱隱察覺出什么,心中浮現(xiàn)不安,皺了皺眉,又想起梁神醫(yī)教習她時,曾說過‘醫(yī)者仁心’四個字,她雖然并非大夫,但若能幫助一位因救晚輩而受傷的人,自然也愿意盡力而為。
好在當日未關聞月配藥時,她以防萬一留了不少,如今勻一些出來也不打緊。
她將藥放在鳳霖面前,柔聲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女子對容貌的執(zhí)著更甚于旁人,外藥不過是能化解表面的傷,可心里的傷卻并非普通的藥物可治療的?!?p> 雖然這位公子說得信誓旦旦,可萬一他那位長輩期望太高,最后又因為失望遷怒,誰能說得準呢?
梁神醫(yī)曾走遍大江南北,替許多人義診過,見過的人情世故也多,就曾給她講過不少今日恩明日仇的事情,人心古怪,誰能料到一個舉動究竟會種下的果會結出善還是惡。
鳳霖神情微微一動,他自然知道那位長輩對容貌的在乎,正因如此,這么多年來,眼瞧著對方時不時因身上的疤痕傷心,他也跟著心里愧疚,恨不得好好補償對方。
鳳霖見謝珺妤神情嚴肅,也正色道:“林某明白,若無效,今日我們便沒有來過,藥膏更是與姑娘無關?!?p> 謝珺妤微揚唇角,孺子可教。
比起其他的虛名,她自然更愿意做個默默做好事的人。
何況今日這位林公子樣貌不俗,身邊跟著的幾個也非富即貴,可眾人皆以他為中心,說明此人地位最高,能得這樣一個人的人情,比其他都要劃算。
鳳霖未曾問價錢,謝珺妤也只肯以相贈的名義送出,兩人都明白,若提俗物反倒落了下乘。
倒是瓊砂從頭到位垂首不語,等鳳霖等人走了才道:“姑娘,我看這幾人怕是有些來歷,不是尋常人?!?p> 謝珺妤瞧她一眼,淡笑道:“又不是咱們招惹來的,不過是一個求藥的尋常人罷了,追究其他做什么呢?”
瓊砂若有所悟,嬌笑道:“是奴婢想左了。”
是啊,不過是個路過求藥的,是富是貴,是好是歹,與他們有何想干呢?
?
“母妃,瞧瞧我給你帶什么來了?!兵P霖大步流星的走進芳華殿,跟在身后的侍人順安險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只能心里暗暗叫苦,掩面提著袍子,顧不得周圍其他人的眼光,小跑了起來。
剛走進中庭,就見麗妃身邊的大嬤嬤疾步走來,臉上帶著笑行禮道:“大殿下安好,奴婢聽著聲音就知道是您來了,趕緊出來迎您?!?p> 對于麗妃身邊得用的人,鳳霖也愿意給幾分面子,做了個虛扶的動作,問道:“安嬤嬤不必多禮,母妃進來可安好?上次我讓人送來的青竹露她可用了?”
安嬤嬤笑瞇瞇的回話:“麗主子飲過殿下送來的青竹露,說比以往她用的蘭香露還要好些,主子本就是喜愛清雅的東西,青竹露的味道透著一股子竹葉的香氣,我瞧著,往日里那些蘭香露怕是都沒用處了。”
鳳霖道:“若母妃喜歡,我讓下面再送些過來,安嬤嬤你是伺候母妃的老人,母妃有什么想吃想用的,你盡管派人來告訴我一聲,縱然是宮里沒有的,我也能讓人去外面尋摸出來。”
安嬤嬤趕緊道:“正是知道殿下您的孝心,主子才不肯讓奴婢多嘴,她說了,您是貴人,若喜歡一樣東西,大肆宣揚,下面必定跟風效仿,如此一來,便是尋常的東西也被抬高了身價,五錢的東西也能賣出一兩的價格,不值當?!?p> 鳳霖無所謂道:“這有什么,只要母妃想要,便是十兩百兩也物有所值?!?p> 安嬤嬤笑道:“奴婢覺得也是這個理,可您也知道,主子的想法不同于一般人,她一心只為您著想,就怕多吃一口,下面的御史又要諫言,給您添麻煩。”
鳳霖聞言,神色有幾分動容:“倒讓母妃因我受委屈了?!?p> 安嬤嬤佯裝惶恐道:“都是奴婢多嘴,殿下勿怪,只是可千萬別讓主子聽到委屈二字,她對您,與親生一般,哪有母親為了孩子會覺得委屈的呢?”
她后退了兩步:“瞧我,只顧著拉您說話,快進去吧,主子該等急了?!?p> ?
在鳳霖獻藥的時候,謝珺妤收到一封信,信是瓊砂從鴿子腿上的信筒里拿出來的。
謝珺妤有些好奇,瓊砂道:“小王爺擔心姑娘,讓奴婢有事就用信鴿傳訊?!?p> 晉玄?
謝珺妤心中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她覺得晉玄不像是這樣的人,但若不是他,誰又會做這樣的事呢?
何況瓊砂是謹王府的侍女,沒道理幫人外人騙自己,將心里的疑惑放到一旁,她展開信看了看,信里將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原委說得很詳細。
原先她退婚的事,王家并沒有放在心上,一來王三郎自己也更愿意讓謝珺瑤嫁過去,王夫人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認了姐妹交換的事情,二來就是謝夫人當初猜測的緣故,王夫人擔憂謝珺妤的身體病弱,難以誕下嫡子,影響王家嫡枝的傳承。
看到此,謝珺妤淡淡一笑,并不覺得惱怒,倒是寫信的人頗有些憤憤不平,在信中將王謝兩家的夫人都罵了一通。
后面又寫道,因為謝珺妤住進了謹王府,王家這才有些惶恐,怕謝珺妤攀上高枝后,報復當初對她冷漠無情的謝王兩家,之后王家的兩位庶子心思也浮動了起來,暗中使了些手段,可兩人再如何也沒敵過擁有內(nèi)宅斗爭多年經(jīng)驗的王夫人,最終的結果便是兩個庶子將被遣送回老家,而王家也要求謝珺瑤提前入府,安穩(wěn)人心。
謝珺妤記得,這與她夢中的場景又不同了,不知是什么在其中引起了變化。
若她沒有記錯,謝珺瑤嫁入王家是兩年后的事情,那時的謝珺瑤正好是二八年華的少女,容貌最為嬌美可人,一入王家便與王三郎琴瑟和諧伉儷情深,不過幾月就懷上了身孕。
而王夫人也因此格外看重謝珺瑤,將她視作王家的福星。
可如今……她皺起了眉,她跟在梁神醫(yī)身邊雖然時日不長,但也耳濡目染學了些東西,知道女子若太年幼成婚,身體便猶如青澀的瓜果,不易懷孕,便是懷孕了,產(chǎn)下的嬰兒也多有不足。
但若她開口提醒,只怕無論是誰都會懷疑她的動機,只會覺得她還不甘心王家的婚事,想從中挑撥離間。
默默注視了信上每一個字,心中暗自嘆了口氣,罷了,就當她鐵石心腸,不近人情,她是真的怕了謝、王兩個字,不想與這些人多做糾纏。
回想夢中的場景,那些日子仿佛格外清晰,她被關在長風庵的廂房里,能接觸到的世界,只有窗外的景色,那種從骨子里溢出來的寒涼和孤寂,她那時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卻被逼成了一個苦行僧。
唇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她沒那么善良,哪能真的一點都不恨呢?
“姑娘,喝茶?!杯偵皩⒉璞K遞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仰頭柔和一笑,又埋頭看起來。
剩下的倒沒再提王家的事,而是告訴她,謝家這次如此執(zhí)著請她回府有三個原因,一是為了讓外人看看,謝珺妤與謝家本是一體;二來借謹王府的勢,讓原先那些想看笑話的人,失望而歸;第三,則是謝夫人娘家侄兒常住在府上,只是肚中那幾滴墨水怕是難以中榜,因此打起了娶個權貴之女,錦上添花的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