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被涼醒。
不知何時又響起了驟雨,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暮朝歌不喜內殿有人守夜,一扇小窗不知何時被風雨吹打了開,正灌著濕漉的涼氣,一時也沒人搭理。
長明燈也被吹滅。
四處烏漆摸黑,伸手隱隱只看得到點輪廓。
太叔妤模模糊糊收緊身上的薄被,掙扎著不起床想繼續(xù)睡……結果失敗。她正對著風口,被小風刮呀刮,刮得渾身雞皮疙瘩,不得不起來動作。小窗有些高,她踮腳沒夠上,抹一把臉,點上最近的長明燈,去尋趁手的事物來戳。
碰。
一聲輕響,窗合上了。
太叔妤放回墨筆桿子。這時候正值一道驚雷落下,瞬間照亮了窗邊的木案,一張半濕的紙張被她動作間衣袖掀起的風帶動,搖搖晃晃地落到了她腳邊。
太叔妤撿起來看一眼。
字眼被浸濕暈開了大半,還能勉強認出是一個“侯”字。
侯?西凰的王侯將相不多不少,但能讓暮朝歌耿耿于懷的……太叔妤摩挲著那個字。
白衣侯:秦稷。
一個正兒八經的殺神。
恰恰是在他歸來之際,暮朝歌提出讓她“置身事外”的要求,這之間會不會有什么——打住。
太叔妤無語,還陰謀論上癮了不成,她現(xiàn)在是“嬌花”!正兒八經,一朵嬌美、脆弱、惹人憐愛(叉去)、無邪、溫柔的嬌花。
想這些勞心費力的做什么,甜甜的戀愛腦不好么?
這樣想著,她暫時“不那么嬌花的”搬了一座長明燈臺到木案旁邊,又把支架花枝玉瓶清水彩線刀剪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移了過去,整個過程在外面風雨的掩蓋下沒發(fā)出半點多余的聲響。
玉瓶里插好的花枝本就不穩(wěn),在夜里漏進來的風吹雨打下零落了大半,她把還能用的收集起來,然后慢條斯理地一枝一枝清洗,修剪,放置一邊,準備重新擺弄。
而在挑選第二枝的時候,身側有雪衣逶迤而動,橘暖的燈火下,容色清美出塵的年輕男人低頭看著她,嗓音嘶?。骸霸趺雌鹆耍俊?p> 太叔妤伸手倒了一杯只余溫熱的茶水,拉過他的手接住,又重新跪坐在軟墊上繼續(xù)擺弄,回:“喏,窗被風吹開,被子少了點凍醒了。然后關窗子的時候路過,有點看不下去就動了手——昨夜的花擺得太丑了?!?p> 暮朝歌聽她說話。
似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不甘不愿地從被窩里爬出來,又如何興致盎然地把各種要用的東西搬到一起,然后一點一點糾結擺弄的模樣。眼前彌漫的同質的黑暗慢慢具體,遠處雨聲模糊,散漫的姑娘跪坐在地,身邊簇擁著緋紅的花。
他聽見她起身拍了拍一身的冷香,牽住他的衣袖,問:“吵到你了?再睡一會兒,明天有朝議還要早起。你兩個月沒去了,再拖下去有些人該鬧騰了。不用擔心,我會陪著你做你的嬌花和眼睛,順便誰不‘嬌花’了就送一句‘紅消香斷我獨憐’,拖出去葬了。”
沒牽動。
太叔妤看過去,只見搖曳的燈火里,他眉目沉寂:“不是被你吵醒。”
“嗯?”
暮朝歌沒接話,拉她再次跪坐下,撿起一枝桃花,另一只手摸索著估量了手里花枝的形態(tài),慢慢插進花瓶。太叔妤見狀側開了一些距離,做甩手掌柜,只適時地提醒他手里花枝的形態(tài)。
許是編纂多了戲本的原因,太叔妤的形容總會具體而生動,嗓音清清和和不溫不火,暮朝歌在這樣的聲音配合下,甚至會不自覺地忘記自己其實是看不見的。
連胸口殘余的驚悸與恍惚都被慢慢撫平。
暮朝歌是被噩夢驚醒的。
“太叔妤……”
太叔妤“嗯”一聲:“你說。”
暮朝歌手上頓了一下,接而繼續(xù)調整著花枝的角度,鳳翎沉靜:“為什么你這么厭膩他?”問這句的時候他神色寡淡,一身傾城傾國色,不染塵埃。
太叔妤反應了一下才明白暮朝歌口中的“他”,是指他中了情毒的過去。
她沉吟片刻,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答,最后卻只吐出來兩個字:“本性。”話落,許是自己也覺得這回答太敷衍,太叔妤又握住了暮朝歌在案上摸索花枝的手指。
她指尖浸涼柔軟,他卻溫度適宜。
她握著他去摸了摸瓶上耀武揚威的嫣艷花色,笑:“比如我就喜歡看賞心悅目的東西在枝頭耀武揚威的模樣。”
太叔妤的二十余載生命里并不是沒有遇見過賞心悅目的東西,她起初十分嫉妒抗拒,還結果不知何時就變成了冷眼緘默,最后還豁出命去保護過。
“戲折子里,小姑娘懷春,總覺得自己如果喜歡一個人低到塵埃里,那個人就一定會感動,接而回饋以同樣的珍惜。但事實是低到塵埃里的東西有時候就是沒那么讓人歡喜?!?p> 太叔妤摘去一朵夾雜在花枝里已經腐敗的花瓣,眉淡:“然后有的人心腸軟了,會由憐生愛;有的人鐵石心腸了,不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是妄念。感動是感動,心悅是心悅,兩碼事。”
暮朝歌近似無聲:“是么?!?p> “嗯?!碧彐ピ谡蚁乱恢m合接入的地方,不妨一個分神,手下一時忘記了收住力道,指尖的花枝瞬間“咔嗒”一聲,斷了。
太叔妤:“……”
她是不是該慶幸自己許諾的是做暮朝歌的“嬌花”而不是世家的真嬌花?
在大楚時候雖然也算系出名門,但畢竟前半時間沉迷學習無法自拔,后半時間沉迷搞事摸爬滾打,距離“嬌美矜貴”,差了一、丟、丟。
不過面前不是有一個現(xiàn)成的么?
比修養(yǎng)、比風度、比身嬌體貴,也沒幾個人能勝過暮朝歌的。太叔妤最后把視線定格在了身側半闔著眉羽、沉靜如水的年輕男人身上。
暮朝歌似乎有所覺,抬眼望了她一眼,曾今總是一會兒一個樣的復雜情緒如今倒是干干凈凈,只有一片煙灰的淡薄。
太叔妤起身。
兩人之間距離太近,垂墜感極好的錦衣隨動作滑落,拂過暮朝歌搭在花枝上的指背。
“朝歌,夜深了?!碧彐ネ蝗坏?。
“嗯?”
下一刻就被牽起,暮朝歌被牽著衣袖,不緊不慢地一路帶到了床邊,然后被推倒在了榻上,鴉發(fā)頓時逶迤鋪展了一身。
暮朝歌呼吸滯了一瞬,隨即冷靜下來:“下去?!?p> 太叔妤口頭回應“好”,然后動作不停,手腳并用地一邊爬上了床榻內側,一邊將手下綺麗的身子骨端端正正擺好——身姿筆直平躺,雙手交疊微微放置在小腹上。
隨后還用手掌將他眼睛撫合上。
最后自己以同樣的姿勢躺他身邊,拉上被子,壓低聲音模仿困倦道:“睡了?!?p> 暮朝歌默。
哪怕看不見,他也能猜到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怎么就心悅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