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滴落。
內(nèi)殿里明珠光華溫潤,籠在殿內(nèi)事物上,纖毫微末的軟和。
“哈,哈哈。”
太叔妤松手,縮回,眸羽里全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打哈哈:“手滑手滑……文弱書生嘛,沒有縛雞之力?!?p> 在她面前,被她眼疾手快攥住鋒刃的剪刀“收力不及”,精準優(yōu)美地撞到了朱衣美人的肩頭,合著她殷紅斑駁的一只手,洇濕了大塊。
明顯傷勢比她重多了!
哈哈。
而美人瞧她的眼,冷得直掉冰渣子。
這下沒力氣造作了吧,太叔妤不在意地抬了另一只完好的手懶懶打個呵欠,重新往她的大床上前進,大晚上的,還能真不讓睡覺了?
——還真能。
不過前腳一個飛燕歸巢式正準備把自己拋臥榻上,下一刻,在太叔妤即將埋進柔軟蓬松的被褥的前一刻,腰間橫空一陣大力箍了過來,再睜眼,看見的就是石板上搖曳半干的水漬了。
“生不同衾,”美人一笑傾人國,就是話不怎么好聽就是了,“死當同穴。”
“……噗?!碧彐ゲ铧c沒吐出一口老血。
她頭朝下,被扛在肩上,視野晃得眼花,索性直接閉上了眼,扯手邊的長發(fā),奄奄一息地掙扎:“暮朝歌,唱戲這種事兒,少玩怡情,大玩?zhèn)恚晃覀兏奶???p> 暮朝歌演起繡娘來那是一個本色出演,聞言篤定:“要同穴?!?p> “同個鬼啊我還活著呢!”太叔妤抓狂,“好好好,同穴同穴!”我就躺床上讓你埋好了吧?
“但你別往外走了啊!在下雨!打雷了!要劈人的!”
可惜眼前的主對太叔妤的話從來都是只選擇聽自己喜歡的,所以暮朝歌對此回應道:“嗯?!蔽覀兺?。
太叔妤:“?”
綠蟻宮附帶的小院里,杏樹已經(jīng)發(fā)了新芽,花蕊不堪風雨,被吹打零落了一地,落英繽紛,踩上去……太叔妤沒踩到,但看暮朝歌紅衣逶迤而過,朱色染粉黛的,莫名覺得應該會很軟。
但現(xiàn)在是想這些的時候么?!
太叔妤早些年就猜過暮朝歌這廝精神有問題了,但真沒想到:最后檢驗實錘的還是自己。
這都是些什么讓人熱淚盈眶的緣分森森啊。
她決定哪日天氣好了一定要去上柱香。
雷雨轟鳴。
電閃下,黑影憧憧的枝丫,雕磚繪瓦的院墻,還有院墻下手握繡春刀刀柄的錦衣衛(wèi)纖塵畢露。
閃電過去,周遭又重歸黑暗。
太叔妤被安放到了海棠花樹下,有氣無力地背倚著粗糙的樹干。她側面一尺處,朱衣墨發(fā)的美人跪坐在地上,正……
認真地挖坑。
姿勢優(yōu)雅。
鬼知道她怎么就從他一個刨泥巴的動作里看出優(yōu)雅了。嘖,別說,還刨得挺愉悅的,電蛇下,偶爾一現(xiàn)的如畫眉目笑意岑岑,淡唇彎彎。
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做什么喜愛至極的趣事呢。
太叔妤一只腿曲著,搭著傷手,對著空處,嗓音低?。骸澳銈兙瓦@樣看著你們主子發(fā)瘋不成?”
聞言,墻角處原本靜佇著、堅定要當鵪鶉的三組錦衣衛(wèi)指揮使頭皮一緊!他可不可以當自己什么也沒看到?jīng)]聽到?
知道了主子這么“與眾不同”的一面,他會被滅口的吧……那些被他英武明智地先支走的兄弟們,會記得給他收尸的吧?
太叔妤一言打破他的僥幸,淡淡道:“暮朝歌做事向來有序規(guī)整,你以為我會查不到今夜是誰值守?”
三使:“……”你狠。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再又一次電閃暗去之后走出了陰影,全程低垂著他那張俊俏的臉,走至太叔妤面前單膝跪下請安:“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太叔妤下巴指指暮朝歌那邊:“把人打暈了,扛回去?!?p> “!”三使震驚,差點沒咬到舌頭,“大、大人,這樣不好吧……”
太叔妤:“有什么不好的,沒看見你們嬌貴的君上受傷了么?”
三使猛然抬頭!
太叔妤吹吹掌心被雨水浸得發(fā)白的傷口,道:“這樣淋雨下去,要是傷勢加重,或者發(fā)了熱,誰擔待的起?還不快點?!?p> 這次完全不用催,話還沒說完,冷沉著一張俏臉的錦衣衛(wèi)使已經(jīng)起身站到了還在一心一意挖坑的暮朝歌身后,豎手成刀,精準地落下。
然后被躲開,一腳踹了出去。
濺起了一地泥水。
“咳咳咳!”一身飛魚服的青年狼狽地捂著肚子爬起來,低頭,半跪在地,“君上!”
暮朝歌朝他走過去,一步一步,慢條斯理,紅衣染了泥漿,又被暴雨沖刷,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幽冷的暗紅色澤,襯得那張蒼白的玉面,在倏忽而至的電閃雷鳴中猶如鬼煞,殺意涼薄。
青年咬牙挺直腰。
“繡娘,”太叔妤打斷發(fā)個瘋還串場的人,扶著海棠花樹起身,抖抖衣袖上沾染的泥濘,“我還沒埋呢?不同穴了?”
暮朝歌聞言轉身就走了回去,打橫抱起她,理所當然道:“死同穴?!?p> 然后動作輕緩溫柔地將人放到了他剛挖好的坑里,自己也跟著躺了下去,雙手交疊放置在身上,神情安詳而干凈。
另一邊危機解除的三使搖搖晃晃從地上起來,朝太叔妤抱拳:“多些大人。屬下這就去喚御醫(yī)過來候著,君上……還望您多加照看了?!?p> 他真的不是慫,打不贏也說不贏的,他有什么辦法啊??倸w,君上也不會真的舍得傷害他心尖尖上的這位的……
吧?
鄭重地把發(fā)瘋的主子托付給了人后,三使溜了。
太叔妤甫一碰到坑里洼聚的泥水就沒忍住抬手蓋上了臉,免得表情太扭曲。這會兒暮朝歌估摸著什么人話也聽不進,打又未必打得過。
還不如得過且過。
也算是“隨遇而安”了。太叔妤這樣安慰著自己,睜大眼睛看著光怪陸離的天穹,泥水睡久了竟也不覺得那么浸透肌骨的冷。
這么過了一會兒,太叔妤只覺得嗓子有點癢,她低低清了清喉嚨,心里明白再這樣下去明天早起來鐵定要病了。
病沒什么,病懨懨的做不了事,就不怎么讓人愉快了。
她側轉過去身,才發(fā)現(xiàn)躺在身旁的暮大美人也沒睡著,睜大著一雙眼,不知何時沒了笑意,雨水沖刷過眸羽,從淚痣流淌而下。
瞳色空茫。
“暮朝歌,”太叔妤扯扯他的長發(fā),閉上眼,沒抱什么希望懶地輕聲道,“我冷?!?p> 一時沒有回應。
然后又在她以為不會有回應的時候,旁側啞啞的“嗯”了一聲。
暮朝歌支起半邊身子,把身邊容色疲倦的姑娘抱攬在懷里,才擁著她,慢而穩(wěn)地起身。
進了內(nèi)殿偏側的浴臺。
熱氣繚繞,視線不甚明晰。
白鷺一水間的玉石紋路磨在背上窸窣的癢,溫水流動著,很快將泥濘血水稀透了干凈,太叔妤一身里衣,怏怏地伏了臺邊雕飾,泡在水里。
僵冷麻木的身子骨好半晌才恢復知覺。
又覺得熱了。
熱了頭腦就容易發(fā)暈,于是話都懶得過腦的,太叔妤直接懶懶的問了身后:“怎的又不埋了?”
她以為他沒瘋夠不會收手來著。
暮朝歌柔翎低垂,朱衣濕了水,黏附在身上,拘束了動作更是慢條斯理,專心致志地給手里的鴉發(fā)打皂角,抹泡,又沖洗。
舒服得太叔妤昏昏欲睡。
“你不愿意?!彼蝗怀雎?,語聲沙啞冷淡。
“嗯?”太叔妤頓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是在回答她剛剛的問題。
但謀局者會顧忌他人意愿?
太叔妤不信。
于是她等下文。
然后沒下文了。
暮朝歌用干燥的棉布揉搓沾干她頭發(fā)上的水,把人抱起,出了浴臺,放到床上,又起身要去取紗布傷藥。
被太叔妤拉住。
她攥住他衣袖的指骨不自覺地用力,頓了一下才開口,用詞直截了當:“暮朝歌,你不會真的……心悅我吧?”
暮朝歌垂眸,不言語。
太叔妤已經(jīng)松開了手,神色奇異而踟躇,細數(shù)著往事去探尋其中的蛛絲馬跡。
“我七歲那年第一次遇見你,你設計讓旁人以為我們有交情,從而對你有所顧忌。我沒在意,就沒管?!?p> “我十歲那年第二次見你,被祁巫纏得沒法,只能救了你的命。雖然是我先嫌麻煩把恩情丟到的沈嬙瀾身上,但你何嘗不是在已知曉后仍舊裝不知道,繼續(xù)推波助瀾呢?!?p> “我十二歲,沈嬙瀾害我流落外城差點丟命,我暗自收集好了證據(jù),結果被你攪黃了?!?p> “我十五歲,你為了沈家引誘我兄長從軍。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我第一次生出報復之心。你應戰(zhàn)。我們演一出深情戲碼,一邊膈應沈家,一邊相殺。”
“我十六歲,你為了沈嬙瀾,剜了我的心做藥引?!?p> “然而現(xiàn)在……你竟真的心悅我?”
太叔妤抬起一只手,覆蓋住半張臉,帶啞的嗓音微微艱澀:“我承認,我也在旁人面前拿只心悅你這種鬼話搪塞過人,但……”
暮朝歌打斷她:“是,我心悅你?!?p> 他拿回來藥箱的時候太叔妤已經(jīng)換好了干燥的衣物,睡著了。眉羽微微皺縮。
他的心意,竟是讓她在夢里都如此抗拒……暮朝歌跪坐在床邊,有些走神,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般,那雙淡薄煙灰色的眸子終于清明。
又起身去把四角的爐子取了只來。
爐子雕鏤精致,以銅為器,手指貼上去一會兒便染了溫度。暮朝歌摸索著抓出了太叔妤的右手,一點點上藥,包扎。
做好一切,神思已是倦極。
那是一種沒有了來路也看不見歸路的倦……他早已瘋魔,而阿妤,現(xiàn)在知道了。
第二日,陰雨。
暮朝歌從昏睡中醒來。
眼前人睡顏恬淡。
枕巾上青絲交纏。
他怔了片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換過了衣物,連肩上的傷口也已包扎……還丑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