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有新疆八百里加急密函來報,把幾名清軍將領犧牲的消息帶回來。
乾隆當初堅持分封四位汗王,是為了‘眾建之而分其力’,讓四個人共同建設新疆,從而分散準葛爾部的統(tǒng)一勢力,然后用兵準葛爾,一舉消滅了準葛爾總汗達瓦齊。可是他沒想到,這個清晰的瓦解敵對勢力的部署,卻在平定準葛爾之后,被厄魯特蒙古人搞得一片混沌。首先阿睦爾撒納想當總汗而謀亂,然后兩個汗王再次叛變,現(xiàn)在,又用詐降的手段令清軍損兵折將。他很惱火,示意劉統(tǒng)勛寫圣旨轉(zhuǎn)達他的意思給駐新疆各將領,對厄魯特和阿睦爾撒納殘余勢力,不必再姑息。
將領們接到指令,知道這雖不是授意格殺勿論,但也差不多。
清軍駐新疆兵團,還剩下一位將軍,名叫和起的,因為未與四位戰(zhàn)死的將軍同去,而幸存下來。他聽到四位同僚血染沙場的消息,雖未痛哭流涕,但也是飲泣吞聲。同為乾隆手下將領,同僚殉國,和起又怎能無動于衷?他在兵營中獨自喝悶酒,酒醉后號啕大哭。在場的兵士無不動容。他說:“諸位將軍,你們在天有靈,是厄魯特蒙古匹夫欺人太甚,我若不為你們報仇,罔為男兒!”
說罷又涕泗滂沱,兵士們也紛紛單膝跪地起誓,不為眾將軍報仇,決不還朝。
第二日,和起接到乾隆旨意,對厄魯特人務必要把逆亂的苗頭消滅于未然。話雖說得隱晦,但和起明白,幾員大將戰(zhàn)死,皇帝已經(jīng)對厄魯特人的出爾反爾忍無可忍,正好可以借助皇帝名義,替幾位同僚報仇雪恥。
和起得到乾隆授意,等于朝中有了最鼎力的支持。他整頓人馬,架起大炮,不但對兩個誘殺四位將軍的汗王白刃相接,而且將和碩特汗沙克都爾曼濟的城池團團包圍,發(fā)起總攻。沙克都爾曼濟在城中,聽四方炮聲隆隆,殺聲震天,看城外硝煙滾滾,他身邊的謀士策勒沙妄布坦對他說:“汗王,快出城投降吧!大清乾隆皇帝,冷血無情,嗜殺成性,這次手下四員大將都被輝特汗和綽羅斯汗詐降誘殺,他怎能饒過厄魯特部落的首領?再不投降,我們都要暴尸荒野了!”
沙克都爾曼濟站在汗位豹皮椅之旁,還未回答謀士的話,只聽嘩啦一聲,清軍的大炮已經(jīng)把棚頂?shù)乃橥琳饘⑾聛恚瑸⒃谒砩?,他臉面皆掛灰塵,對謀士歇斯底里地喊:“清軍都殺進來了,如何投降,如何投降,?。。。。???”
話音剛落,和起在兩位先鋒的擁護下沖入大門,直逼沙克都爾曼濟而來。和起冷笑一聲:“和碩特汗,巴雅爾和噶勒藏多爾濟用詐降下三濫手段,誘我四位將軍入城,施計殺害,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串通一氣,要反了我大清朝廷?”
沙克都爾曼濟說:“本汗并未與他們共謀之!請將軍不要誣陷!”
和起說:“我四位將軍已死,死無對證,你還敢狡辯?”
沙克都爾曼濟說:“都說大清乾隆皇帝英明神武,遠見卓識,既然你們死無對證,又如何能說本汗與他們一定有瓜葛?將軍如此,恰恰證明你們大清皇帝也一樣昏聵無能,不明是非,才會讓本汗百口莫辯,冤枉好人!”
和起說:“大膽狂徒,無禮至極!本將軍奉大清皇帝之命,掃除厄魯特余孽,平定新疆,你快準備受死吧!”
沙克都爾曼濟說:“新疆是乾隆親自起的名,是你們的‘新辟疆土’,可是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這里不是你們的新疆,是我們的家鄉(xiāng)!”
和起說:“狂徒匹夫!你即出此言,謀逆之心,昭然若揭,來人?。?!把他給我拿下!我有皇上圣旨在此,就地處決,肅清逆賊!”
和起殺紅了眼,借乾隆授意,不管沙克都爾曼濟到底有沒有冤情,執(zhí)意殺之而后快。于是,錯殺就這樣開始……
不教而殺,斬盡殺絕,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痕。
殺,殺,殺……
沙克都爾曼濟一邊被四個兵士拉下,綁在殿旁一根大柱子上,一邊口中大喊:“乾隆!你這個冷血殺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乾隆!你這個冷血殺……”
他還沒有說完,就被一柄匕首刺入了心臟……
血一滴一滴落下,沙克都爾曼濟睜著眼,頭卻耷拉下來,血沿著手臂在指縫間流淌,瞬間染紅腳下的地面……
殘陽如血,漢塞龍鳴,印透山河,照徹乾坤……
沙克都爾曼濟無論如何還是被錯殺了,成為和起與清軍報仇雪恨的犧牲品。
令妃已經(jīng)入睡,但是睡得很淺,有一絲聲音就會驚醒的那種。夜半時分,星漢湛光輝,窗外子規(guī)啼月。乾隆也睡著了,卻突然感覺心咯噔一下,像是從地心里拱出一個小棒槌,用錘頭杵在后背心窩處,雖不難受,也不心跳,但卻足夠讓他清醒。他坐起來,令妃也起來了,問他:“皇上,您怎么了?”
他說:“沒什么,你睡吧。”
令妃說:“真的沒事嗎?”
他說:“真的沒事。不用擔心,快睡吧?!?p> 令妃只得又慢慢躺下,感覺他好像有事,但不便對自己說,她也不好去問,心想還是不要打擾他,轉(zhuǎn)過身,閉上眼睛,卻再難入睡。
他這時回想起來,剛才是夢見自己到了一個不熟悉的鄉(xiāng)村人家,正在炕上睡著,忽覺腳下有隔板,他抬起手,手卻被木板擋住。他用另一只手去觸摸頭頂?shù)奈恢茫龅降娜匀皇悄景?,身?cè)也是。他進入一場夢魘,由于拼命地想推開木板,一下子驚醒,只見這戶人家的老農(nóng)正在炕上吸著旱煙,一邊對他說:“咋了?”他回答說,四周都是木板。
老農(nóng)說,你是不是夢見躺棺材里了?這就對了,因為在這留宿的經(jīng)常有人夢見。這間屋子底下,是一個墳圈子。
他想到這夢中夢,其實也有些害怕。正像武則天怕貓,是因為蕭淑妃說下輩子變成貓要捉她這只老鼠。有時候,手里人命多了,就會有恐懼。
但是沒辦法,搞政治搞軍事必然涉及殺戮。如果他真的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人,就不會有這種恐懼,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他不對令妃說,是怕她擔心,也是怕她笑話,因為一個男人說自己夢見鬼而害怕,畢竟不太好。
而且,還有比睡在棺材里更恐怖的,他怕會嚇到她,也怕會嚇到自己,因為隨后他夢見一個骨灰盒在他面前飛,一跳一跳地懸在半空,而且還會說話。具體說什么忘記了。想到這里,他有些毛骨悚然,真想抱住她,尋求一點安慰。
可是他沒有,因為這樣顯得太不倫不類了。他不是小孩子,他是乾隆皇帝,不可以如此,如果這樣,連他自己都會受不了。
他靠著床坐著,又怕令妃再問他什么,便對她說:“后天,去看永琪。”
令妃點點頭,回答說:“皇上,您真好?!?p> 然后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