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尤不知說什么，一時兩人都沉默起來。謝尤想的是，她這番受傷，也無所作為，回去靖蒼山上，師兄弟們起哄問起，難免丟臉，可又想到不是她不肯同大哥、葉斂師兄他們一樣沖鋒殺敵，到底也是在戰(zhàn)場上負傷，不像陸成，居然臨陣脫逃。
這一路上，要說謝尤最尊重誰，必然是顧長豐排第一，陸成雖然人有些輕佻，但眾人之中，謝尤與他早在三年前就相識，她自覺還算認識陸成，他絕不是會在那種生死之地丟下朋友的人。如果他要逃，為何不早早離開？分明有那么多次機會？
她耳邊的鳴聲就好像蟄伏在暗處的兇獸，霎時又搶占了她此時心頭軟弱。
謝尤仿佛又回到了戰(zhàn)場上，海邊咸濕的空氣，充滿了血腥，還有焦土的味道。陸成掰著她的肩膀，大聲說著什么。
他到底在說什么？
是說讓她保重自己嗎?
還是說讓她和他一起走？離開那一團糟？沈鶴并不需要他們的劍，他們的武功？
還是他只是說，他們都會死在那里。
謝尤覺得腦海里有無數(shù)個版本的陸成在同他說話，她眼前一黑，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又一次暈倒了。
但肩膀上的疼痛很快搶占了她的注意，她睜開眼，看到了一臉沉思的蕭結(jié)香。
她沒注意到謝尤剛才的不對，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謝尤這才發(fā)現(xiàn)她這一段時間渾渾噩噩，有太多錯過的。
蕭結(jié)香從前是什么樣子的？謝尤只記得小時候，蕭結(jié)香與謝矢都大她七八歲，她還小兒學步，只覺得師姐柔中帶剛，猶如天上仙女，還是會打架的那一種。待到她能學劍之時，師姐便已經(jīng)能憑著手中利刃，為山下百姓除暴安良，有時回來，帶著血跡，卻明麗不可一世，葉斂師兄那時候經(jīng)常被她追著滿山跑，可現(xiàn)在坐在她床邊，這個憔悴消瘦的素衣女子，看起來卻全無從前靖倉山上二師姐的影子。
她剛到鴉門時，雖然丈夫昏迷，外敵在側(cè)，蕭結(jié)香看起來，還是有一股子勁兒，撐著她整個人。但如今，她似乎被抽走了那股勁兒似的，只剩了一具空殼。
是因為沈鶴嗎？
謝尤不知道。那一年母親病故，大哥謝矢扶靈回鄉(xiāng)，二師姐、明棠師姐、葉斂師兄隨行陪伴，再到傳回音訊，便是二師姐與沈?qū)④姵捎H，從那一年起，她便再也沒回過靖倉。正如大哥一樣。
母孝三年，大哥娶了沈家嫂嫂，謝尤也未曾離山。那幾年山下兵荒馬亂，盜匪橫行，她不能，也不敢下山。
不知蕭結(jié)香竟有如此之變化。
她又忍不住想，大哥呢？這個同胞兄長，三年前病重時謝尤下山見過他一趟，可不久后沈穩(wěn)元帥領(lǐng)大軍再渡覆河，大哥傷未好全，就隨軍開撥。他還是那個下山前的謝矢嗎？
就連這些與她從小一同長大的師姐、同胞兄長，謝尤如今都不敢說自己全然了解，又何況陸成？
說來她與陸成相識，也是緣著三年前義軍第一次渡河，大哥中箭，危在旦夕，沈穩(wěn)元帥以為大哥謝矢撐不過去了，派陸成上山接謝尤下山。那時她劍法不精，師父派了三師兄葉皓、明棠師姐陪她下山，一路上，陸成話少，但博聞強記，謝尤一度以為他十分可靠。
可到了義軍暫時駐地白馬，住了幾日叫謝尤撞見這人在軍營里偷著賣酒給將士們喝，他便露出了原本模樣，嘴皮子一流，輕功一流，武功二三流，為人厚道也是二三流。
正想著，腦門忽而被人敲了一記。
謝尤抬眼去看，蕭結(jié)香正笑著收回手。
“想什么呢，小孩子家還學會皺眉了。”
謝尤被她臉上的笑晃了晃眼，愣了片刻才說?！凹绨蛱??！?p> “躺著吧，我去請?zhí)鞕C師父來替你診脈，想來他在顧大俠那里?！笆捊Y(jié)香看著謝尤躺下了，起身要走。
謝尤拉住她衣袖，道?！皫熃?，顧大俠受了重傷，我不要緊，等天機師父有空再來吧?！?p> 蕭結(jié)香回頭安慰她，“不妨事，顧大俠已經(jīng)脫離險境，只是傷難養(yǎng)，有華大夫在，天機師父來瞧瞧你，無妨?！?p> 謝尤瞧著她素衣被落下的簾子擋在外面，她才躺平在床上。
大營里并不安靜，謝尤閉著眼，躺在床上，尋找著她能捕捉到的聲音。
一隊士兵抱著東西經(jīng)過，有輕有重的腳步聲。有兩人在小聲議論沈鶴慘敗，齊將軍趕到時的情況，過了一會兒，似乎又有人往這邊來了，腳步聲都輕的很。謝尤睜開眼，盯著門口的地方。
光線從地上漏了進來，地上的沙土泛著金色。
謝尤瞇著眼，數(shù)著地上，一塊，兩塊，三塊……
“小謝！”大嗓門震得她一下忘了數(shù)到幾，五道黑影，擋住了那道光線。
謝尤掙扎著要起來，又牽動了肩膀上的傷口。嘶了一聲。只見慕容起吊著右臂，走在最前面，追月左邊臉上一道血珈，后面跟著一個滿面胡須的大漢，竟然是從唐隱，他的身邊竟然是和謝尤比過劍的唐四娘，兄妹兩也都臉上帶著傷，最后是毫發(fā)無傷的陸成，謝尤又不覺咬緊了牙。
唐四娘從幾個人中間擠了過來，扶著謝尤坐起來，一面道。“我同他們幾個說，緩些來看謝姑娘，免得要折騰你一趟一趟坐起來，傷口怎么樣？”
謝尤對她笑了笑?！皼]什么大礙。”
慕容起拉了一把凳子坐了，還道?！拔艺f小謝不是那等嬌滴滴的女子，看看，比老顧醒的還早，我可聽人說了，你們兩那天干掉了不少紅毛?！?p> 謝尤扯了扯嘴角，她看著追月問道，“冷大俠的臉……”
“小擦傷，不礙事。”追月淡淡道。
慕容起用好著的那只手一拍追月的肩膀，道“小謝你那日沒看見追月兄弟的刀，那可真是無人能擋。我和將軍當時被十來個紅毛人圍了，以為自己要命喪當場，結(jié)果從天而降一道刀光，紅毛人的那個頭兒，腦袋就被割了下來，咕嚕咕嚕，在甲板上滾的那些紅毛人方寸大亂。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為我們拿刀的人漲面子?！?p> “恨不能在場親見。”謝尤聽著這從天而降，頗是耳熟。
追月果然道，“若不是看了小謝劍法，我也使不出那一刀?！?p> 慕容起一愣，轉(zhuǎn)而笑道?！拔艺f呢，追月兄弟那天那刀法怎么說起來有些熟悉，哦，原來如此，小謝，你這劍法還能使刀，追月兄弟，回頭可得教教我。”
陸成不客氣的嘲笑道，“小謝身輕如燕，追月大俠也是個靈巧之人，大哥你五大三粗，要躍起來那么高，都不必用刀，直接把人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