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進(jìn)去清歡坊,林尋舟已是暢通無阻,坊間嬉笑喧鬧,他徑直走到師娘所在的房間,輕敲房門之后推門而入。
師娘依舊坐在案前,所不同的,是整個房間都稍微打掃了一下,顯得亮堂了些——袖月在這里。
林尋舟坐到案前,行禮道:“弟子見過師娘?!苯又D(zhuǎn)向袖月,“你怎么在這里?”
“是我把她要過來的?!睅熌锝忉尩?,“也把事情都跟她講了?!?p> 林尋舟打量了一下四周,“來這里做侍女?”
“算是吧。”袖月笑笑,“比琴女快活多了?!?p> “普通的侍女當(dāng)然比身不由己的琴女快活,可問題是你做的不是普通的侍女,性命都不保呢?!?p> 屋里的氣氛頓時沉悶下去。
“師娘?!绷謱ぶ墼俅螒┣蟮?,“我送您去安全的地方吧?”
仍是搖頭。
“我就要走了,去大同,我一走就沒法保證師娘你的安全?!?p> “你帶我走!”師娘湊了上來,“也帶上她,我們一起走?!?p> “不可能,帶你們一起走是比把你們就在這里更危險的選擇。”
袖月拉了拉林尋舟的衣袖,懇求道:“你那么厲害,不能帶她去找夫君嗎?”
夫君……林尋舟愣了一下,旋即默認(rèn)了這個說法。
“大同是有重兵駐守的朝廷軍鎮(zhèn),少有平民,一旦有變必被大軍包圍,我一人尚可脫身,帶上你們則我們必死無疑?!?p> 兩個女子都消沉了下去。
“師娘——走吧!”
固執(zhí)地?fù)u頭。
林尋舟哀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輕輕撫過上面陽明書院四字,翻過來——林尋舟。
這是是他在書院的腰牌,書院剛建院的時候,因為學(xué)生少,每人的腰牌都是在后面印了姓名的。
他好久沒有將這塊令牌掛在腰間了,不過一直隨身帶著。
他將腰牌輕輕放在案上,推給師娘,“我走以后,如果遇到危險,可以拿著這塊腰牌去錦衣衛(wèi)衙門找一個叫顧少言的人?!?p> 在這之前他想了好久,卻想不起來顧少言的官職了,只記得是在錦衣衛(wèi)。
他不想找顧少言,這個他看不起的小人,但必須要有人能在危險時刻保護師娘的安危,京城之中,他只能想到顧少言了。
至于顧少言會不會幫忙甚至反抓師娘,他真的沒有把握。可師娘不肯走,他也不可能帶著師娘,那就只能這樣。
一雙枯瘦的手將腰牌攏了回去,“我記下了?!?p> 林尋舟轉(zhuǎn)向袖月,慚愧道:“把你卷進(jìn)這件事這么非常抱歉,是真的抱歉。”
袖月抬起手,伸向林尋舟的臉,在空中停了好一會,才湊上去捏了捏,她苦笑道:“我也很后悔啊?!?p> 向來反感別人親近他的林尋舟破天荒的沒有阻攔,他是真的無以為報,只能這樣聊作補償。
他站起來后退幾部,單膝跪地,沉聲道:“弟子這就要走了,請師娘保重!”又轉(zhuǎn)向袖月,“有勞照顧師娘!”
二人都重重點頭。
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師娘,林尋舟決然離開。
大同——我會找到小師叔的。
“啊?。?!”一聲女子的尖叫。
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公然非禮女子,拳打路人,這群人皆是胡人相貌,卻身著明軍軍裝,旁若無人一般橫行霸道。
“救命!救命!”女子凄慘地喊著,卻無人敢于上前——敢出手相助的路人都已經(jīng)被打的頭破血流,倒在地上。
只聽得惡人獰笑陣陣。
刷——一記狠鞭打在為首之人的背上,痛得他大嚎了一聲,怒目回望,其余同伴紛紛拔出腰間匕首,望向后面。
顧少言收回馬鞭,再次狠狠地甩在那人的臉上,啪地——一道血紅的長印。
“啊?。 蹦侨藨?yīng)聲倒地,抱著臉痛苦地翻滾。
“你找死!”數(shù)把匕首對著顧少言就沖了上來,卻又被幾聲出鞘聲制在了原地。
顧少言的幾名部下抽出繡春刀對著他們,刀身映白日,晃得他們眼睛生疼。
“收了他們的兵器?!鳖櫳傺院鹊?,幾名錦衣衛(wèi)立刻策馬上前將他們圍住,刀刃在前,他們只得乖乖放下匕首。
顧少言策馬到女子身旁,輕聲詢問她的傷勢,女子搖搖頭,謝過了顧少言,飛快地跑開了。
顧少言這才回過頭打量著這些不倫不類的胡人,皺眉道:“韃官?”
所謂韃官,是歸順明朝的胡人軍官,他們擅長騎射,驍勇善戰(zhàn),朝廷一直頗為重用,給予他們官職俸祿,命其在軍中效力,他們也不負(fù)朝廷重望,屢屢為明軍攻伐漠北立下赫赫戰(zhàn)功。
只是,華夷之辨自古有之,正規(guī)明軍向來是看不起這些背叛同袍的胡人的,更不要說尋常百姓。因此,這些韃官往往只能和同是韃官的胡人交友,往往聚集飲酒,借著酒勁做些無恥之事。
其中一人向顧少言拱了拱手,“神樞營帳下伍長火赤,見過大人!”
回應(yīng)他的是更響亮的一記馬鞭——啪!
火赤捂著扭曲的臉,怒瞪著顧少言。
“朝廷仁慈,念爾等叛部胡人無路可去,乃收留軍中,是望你們安心報效朝廷。而不是欺壓百姓?!鳖櫳傺詯汉莺莸卣f道,“把他們押回神樞營,軍法處置!”
“是!”錦衣衛(wèi)們揮著馬鞭,將這群眼神飽含殺意的韃官押往大營。
顧少言同樣冷冷地回應(yīng)著他們的目光,轉(zhuǎn)身離去。
神樞營嗎?
顧少言知道這個名字,它的原身便是與神機營、五軍營并稱“三大營”的三千營,是由三千蒙古降騎組成的先鋒,戰(zhàn)力極為彪悍,可以說,冷兵器作戰(zhàn)幾乎沒有人打得過他們,太祖慧眼識珠,這群人的確是天生的戰(zhàn)士,弓馬嫻熟,悍不畏死。
無論是九邊的久戰(zhàn)邊軍還是京城的精銳禁軍都不曾被他們放在眼里,唯有身居全國火器之冠的神機營能震懾他們,畢竟在連發(fā)火銃和火炮之前,任何人都會忌憚幾分。
可在神機營火器時常換新,訓(xùn)練更為嚴(yán)厲的當(dāng)下,韃官居然敢如此猖狂?
顧少言不能理解,這也不歸他管,他身為天子近臣,插手軍務(wù)是大忌中的大忌,所以就這樣稍加管教是最好的。
他還要趕回家中。
林尋舟夜探皇宮,威脅天子,令他萬分自責(zé),昨夜他與守衛(wèi)皇城的御馬監(jiān)徹底檢查了皇宮守衛(wèi)的漏洞,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回衙門睡下。
隨后就被家中的來人吵醒了。
趙家來人了。
萬般不愿的顧少言帶了幾名親信,身穿飛魚服,腰配繡春刀,騎高頭大馬,準(zhǔn)備招搖回家,以期讓父親明白自己不只是他的兒子,更是朝廷命官,不要對他妄加干涉。
結(jié)果又成了他一個人回家。
嗒嗒馬蹄在顧府的門前停下,家仆早已在外恭候,連忙來牽馬韁。
“少爺,老爺在大堂會客,讓您直接去后院找趙家小姐?!?p> “后院?誰放她進(jìn)去的?”顧少言顯得頗為惱火,家仆們也不敢回答,只是小步跟在后面,被顧少言一把推開。
顧府的后院很大,卻只有顧少言一個人住,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他不大想出和大人交流,總是待在自己的天地里,沒有他的同意,即便是父母進(jìn)來都會生氣。
沒想到自己長大成人,反而不被父親尊重。
路過大堂,有幾句“家族興旺”、“各取所需”之言傳了出來,還有一群中年人的笑聲,聽得顧少言心中郁結(jié)。
他疾步走到后院,屏退下人,深深呼了幾口氣,面色陰沉臉色才緩和了些,憤懣歸憤懣,他還不至于對一個女子惡語相向。
院中靜坐著一個女子,望見顧少言進(jìn)來,便站起來略施一禮,“見過公子?!?p> 輕言細(xì)語,舉止得體,的確是大家閨秀。
顧少言回了一禮,請女子坐下,“在下顧少言,請教姑娘芳名?!?p> “小女子名青柳?!?p> 青柳——顧少言默念了一遍,怎么取了一個花柳之名?不免心中默嘆,到底是商賈之家,缺乏底蘊啊。
想歸想,顧少言沒有表現(xiàn)出輕視,仍是客氣道:“聽聞家中長輩有意聯(lián)姻,不知趙姑娘怎想?”
“婚姻大事自然全憑父母做主。”趙青柳低頭輕聲道。
“全憑父母做主么……”顧少言輕喃。
兒女的婚姻由父母做主,等兒女做了父母又去做他們孩子的主,一代一代,永不可脫。
多少有情人便是如此分離的,顧少言還算幸運的,他沒有什么意中人,只是單純的向往自由罷了。
再三考慮,顧少言說了實話:“我不愿意聽從父母之命?!?p> “那……公子是有了意中人嗎?”
“沒有?!?p> 趙青柳抬起頭問他,“那為什么……”
“這有什么意義呢?”顧少言反問她,“趙家是豪商,富甲一方,想要有人在朝中為他們說話,而我顧家一直想從北邊的貿(mào)易里分一杯羹,所以我們才會坐在這里,但即便我們坐在這里,也得聽那群大堂里長輩們談話后的安排?!?p> “我為什么要接受這種安排?”
趙青柳攥著衣角,咬了幾次牙,終于說道:“其實我——也是有心上人的?!?p> “那不就成了!”顧少言蹭地站起來,“我們這就去大堂!”
“沒用的?!壁w青柳苦笑道,“即便公子強硬,能逼我回家,我也還是會被安排給另一個人的?!?p> 安排。
這二字聽得顧少言心煩意燥,他畢竟左右不了趙家的事,他又坐了下來,悶聲道:“那也總好過一聲不吭吧?!?p> “是么?”趙青柳眼神復(fù)雜地問道,怯懦、又充滿希冀。
“當(dāng)然是!”顧少言大聲喊道。
趙家的人就這么走了。
顧律發(fā)了極大的火,橫掃了堂中的一切貴重瓷器,甚至拔了墻上的寶劍,一劍砍斷了座椅。
下人們?nèi)紘樀枚愕眠h(yuǎn)遠(yuǎn)的,即便是顧少言,也從沒見過自詡風(fēng)度翩翩的父親發(fā)這么大的火。
“你是瘋了嗎!!”顧律咆哮道,他的衣冠聳搭著,以從未有過的荒唐模樣奔到顧少言面前,舉劍指著他,“家族百年興旺——都斷送在你的手上!!”
“慌什么?”顧少言嘲諷他,“這家不行,還可以換別家嘛,不過不是我娶,是你娶?!?p>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顧少言后撤一步,左手按刀,冷笑道:“你是想我變得和你一樣,終日掛著偽笑對人,沒日沒夜地盤算著怎么為家族謀利?”
“從我記事起——沒有見你笑過,更沒有見母親笑過?!?p> “你帶我見了數(shù)不清的同僚,要他們將來對我多加關(guān)照,你也會對他們的兒子關(guān)照,所謂結(jié)黨營私,就是這么來的吧?”
嘩啦——顧律一劍劈開了桌案,怒吼道:“你不要忘了,你現(xiàn)在這個官也是家族為你爭來的你要忘恩負(fù)義嗎?”
“您錯了,父親。”顧少言平靜地說道,“一直以來你都錯誤地估計了顧家的地位,也沒見哪位先祖身著紅袍?!?p> “你總以為我能執(zhí)掌天子親軍,是你和家里老人多方游說的功勞,其實我看的很清楚,論權(quán)勢顧家不過如此,論武功我更是平平,之所以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很簡單?!?p> “不過是因為我是李溫良的學(xué)生?!?p> “不過是因為我的同門林尋舟仍舊活著?!?p> “僅此而已,明白了嗎?”
顧律看著他,渾身都在顫抖,半晌,從嘴里哆嗦出一個字:“滾。”
顧少言轉(zhuǎn)身就走,出了大堂,對角落里的下人喊道:“把我房里的東西打包好,送到錦衣衛(wèi)衙門去,我不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