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盛是在初五接到父親死訊的,當(dāng)日便告假返鄉(xiāng),星夜兼程趕往應(yīng)天。
頭七早就過了,他連二七都沒趕上。
后來他才知道,信早在三天前就到了吏部,但遲遲沒有交到他手里,或許是因為吏部事務(wù)繁忙,或許是因為吏部尚書是嚴(yán)嵩的門生。
東南經(jīng)濟放繁榮,賦稅居全國之冠,文化昌盛,崇文重教。應(yīng)天作為南直隸的府會更是如此,作為曾經(jīng)的國都,朝廷曾在此廣修文德,即便已遷都百年,應(yīng)天之民,仍有雍容之態(tài)。朝廷在此仿京城之制,設(shè)六部之官,視應(yīng)天為陪都,不得不說有應(yīng)天底蘊深厚之故。
滿臉倦容的楊繼盛一頭撞進應(yīng)天府的北門,守城的兵卒捂著鼻子爭相避讓。
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回來應(yīng)天了,自高中進士之后他就在京城為官,那時父親還在身邊,家中已無他人,自是無須回來的。后來父親告老,彼時他正作為皇帝親命大臣去核對京官家產(chǎn),無暇相送。再往后,就是無盡的公事,吵不完的架,罵不完的人,回鄉(xiāng)省親一拖再拖,直到父親去世。每念及此,楊繼盛不由得痛徹心扉。
為了盡早趕回應(yīng)天,他日夜趕路,已經(jīng)三天未食,渾渾噩噩的在應(yīng)天亂竄,試圖找到回家的路。穿過一棟棟廣廈高閣,鉆入一條條小巷陋弄,楊繼盛晃悠悠地站在了家門之外。
這是一間寬大院落,本不該出現(xiàn)這種偏僻之處,與茅房矮屋為伍。
這是楊繼盛家的祖屋,數(shù)代以前,這一片都是楊家的祖業(yè),后來家道中落,于是變賣祖產(chǎn),抵押珍品,最后拼了命才留下了這間祖屋,楊繼盛的整個少年時光都是在這里度過的。
踉蹌蹌地跌進院中,剛進大堂,楊繼盛就看見了漆黑的靈柩,哀嚎一聲:“孩兒不孝!”說完,便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杷肋^去。
不知過了多久,楊繼盛才緩緩清醒過來,木然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躺在偏屋的床上。床頭擺有干糧和水,楊繼盛抓起來一番狼吞虎咽,這才感覺自己仍然活著,向外走去。
大堂內(nèi),一位年輕人披麻戴孝,跪在靈柩旁守靈,聽見聲音,向后看見楊繼盛,無言地點了點頭,遞了一條孝帶過來,起身讓開。
楊繼盛纏上孝帶,跪在靈柩之前,重重地將頭磕下,泣不成聲。
他很想放肆地大哭一場,但終究沒有,只是低聲啜泣,顫抖不已。
父親是很嚴(yán)厲的人,小時候自己自己不愿讀書,父親總是總是厲聲訓(xùn)斥,而且絕不允許自己哭泣。
長大了些,父親升任了南直隸的尚書,家里卻還是一窮二白,不就如此,父親還變得經(jīng)常嘆氣,甚至自己見過父親掩面落淚。于是自己鼓起勇氣向父親詢問,一向剛強的父親,第一次露出了無比蒼涼的神情,“我輩書生,不為君哭,不為親哭,只為天下蒼生而哭??墒翘煜聺釢幔煜聺釢帷?p> 此后他一直記得父親的話,也很清楚父親沒有說出口的是什么,是無可奈何。
為官十年,他懲過豪強,也抓過貪官,一路升任至京城,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父親說的無可奈何。但根本不是這樣。
權(quán)奸嚴(yán)嵩,把持內(nèi)閣數(shù)十載,門生遍布全國,對下搜刮對上諂媚,所有民脂民膏匯集到嚴(yán)嵩之處,嚴(yán)嵩又為所有嚴(yán)黨提供庇護,軍國大事,必從嚴(yán)黨選人出任,百姓生計,必先考慮當(dāng)?shù)貒?yán)黨的利益。最后庸人無才,損兵失地,百姓哀嚎,嚴(yán)黨笑顏。
在京十年,每一天他都無可奈何。
一聲嘆息。
楊繼盛直起身體,沙啞地問道,“請問閣下是?”
“在下李讓?!蹦贻p人同樣沙啞著聲音,“在南直兵部任職,蒙楊老大人關(guān)照,在此暫住?!?p> “原來是李兄?!睏罾^盛行了一禮,他的雙眼通紅如血,但竭力控制著情緒,“在下楊繼盛,請問李兄,家父……究竟是如何過世的?”
李讓低下頭,幾近哽咽,“在下不久前因公出訪揚州,回來時就在城門出聽說了楊老大人的噩耗,回到家里,到處都是衙役,已為老大人換上了壽衣,準(zhǔn)備入棺了?!?p> 楊繼盛哈著氣,拼命忍著眼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讓抬起頭來,淚如雨下,“衙門說是歹人入室劫財,殺了老大人,攜財逃竄?!?p> “荒謬……”楊繼盛喃喃道,“荒謬……”他突然站起來,仰天咆哮,“為什么!為什么!我爹為官清廉,愛民如子,為什么!?。 ?p> 楊繼盛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柱子,血順著柱子不斷地流下,他卻還沒有停下的意思,“老天??!你瞎了眼嗎?。?!”
“楊兄!”李讓拼命將楊繼盛拉開,隨手扯了一塊麻布敷住他的傷口,血立刻就染紅了麻布,李讓只得再扯一塊,一連換了五塊麻布才止住楊繼盛額頭上的血。
“楊兄,節(jié)哀啊?!崩钭屪约阂财怀陕?。
楊繼盛以手捂面,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不住地啜泣。
見此情景,李讓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悲憤,一同痛哭起來。
過了許久,兩人的情緒才逐漸穩(wěn)定下來。
“楊兄?!崩钭尣亮艘话蜒蹨I,“無論如何,還是先換上喪服吧,丁憂要緊?!?p> 楊繼盛木然地搖搖頭。
“楊兄?”
“我不丁憂?!?p> “什么?”李讓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把跳了起來。
“我不丁憂,”楊繼盛已經(jīng)恢復(fù)了冷靜,他再次重復(fù)道。
“你在開什么玩笑?”李讓覺得他是悲傷到瘋魔了,“天地倫常,你怎么能不遵守!老大人泉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父親也會同意的?!睏罾^盛堅定地說道。一場痛哭,仿佛是哭盡了他數(shù)十年來所有的悲傷,他又變回了那個鐵肩擔(dān)義,剛正不阿的楊大人。
“李兄,想必你也清楚,嚴(yán)嵩父子把持內(nèi)閣,上貪下污,排斥異己,正直官員不是被誣陷下獄就是流放邊陲,朝廷烏煙瘴氣,人主不察。”楊繼盛義憤填膺地說道,“我出京城時,聽到風(fēng)聲,嚴(yán)黨正準(zhǔn)備重啟改稻為桑之策?!?p> 李讓頓時變色,“是嘉靖三年內(nèi)閣提出的改稻為桑?”
“正是!滿朝文武,敢于出聲的,除了在下就只剩下大理寺左寺王世貞了,我丁憂三年,只剩王大人一人敢于抗衡,嚴(yán)黨必然橫行無阻,一定會再次推行改稻為桑?!?p> 李讓震驚不已,“既然如此,你趕快回京吧,這里交給我!”
“李兄!”楊繼盛認(rèn)真地行了一大禮,李讓連忙將他扶起,“楊兄不必多禮,在此丁憂是小孝,抗衡嚴(yán)黨才是大孝?!?p> “好!”楊繼盛跪?qū)χ`柩再拜了一拜,起身就走,再無多言。
千里返鄉(xiāng),是孝。
毅然回京,也是孝。
李讓輕聲感嘆道:“老大人,你后繼有人啊?!?p> 顧少言從角落里走出來,對著靈柩行了一禮。
“你?”李讓愣住了。
“楊廉是朝廷元老,我奉朝廷之命來拿此案的卷宗,順便慰問?!鳖櫳傺缘卣f道。
“那你來晚了,楊大人剛走?!?p> “我早就來了,看你們哭得那個樣子就沒進來?!?p> 李讓抿了抿嘴。
“他哭我能理解,但你為什么哭?”
“老大人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我為他哭,怎么了?”
“隨便你?!鳖櫳傺月柭柤?,“你們說的改稻為桑是什么?”
“嘉靖三年的改稻為桑命浙江農(nóng)民棄稻種桑,以充江南絲綢之需,朝廷再發(fā)以撫金,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但嚴(yán)黨之人不僅私吞撫金,扣押撫糧,為了盡早出絲,甚至做出毀堤淹田之事,浙江百姓無地?zé)o糧,餓殍遍野,嚴(yán)黨視而不見,直到近百官員血衣上書才驚動了陛下,廢止了改稻為桑。”
“嗯…事實上首輔看起來慈眉善目的。”
“奸臣的臉上會自己寫著這兩個字嗎?”李讓冷冷地說道。
顧少言點點頭,環(huán)顧了四周,“怎么這么寒酸?吊唁的人送的東西呢?”
“大人為官清廉剛正,得罪權(quán)貴無數(shù),沒有人前來搗亂就已經(jīng)是萬幸了?!?p> “好吧,看來這里也沒我什么事,我就回京復(fù)命了?!?p> “你能不能先別走?”李讓猶豫著問道。
“為什么?”
“大人死得蹊蹺?!崩钭尠櫰鹈碱^,“我回來后衙門很快就結(jié)案了,說是兇手畏罪自殺,我要去看尸體,他們不讓,要看卷宗,他們也不給。我自知有怪,但人微言輕,無可奈何?!?p> “這些話你為什么不和他兒子說?”
“之前不說,是因為不敢,后來不說,是因為沒必要。”
顧少言想了一下,“我為什么要幫你?”
“陛下想要與林尋舟修好?!?p> “怎么?你要幫我美言幾句嗎?”顧少言譏諷道。
“我見過林尋舟了,他說你來找過他,他沒同意?!?p> 顧少言沒有說話。
何止是沒有同意。
“我和林尋舟曾一起來過應(yīng)天?!崩钭尳又f道,“他對老大人極為敬佩,如果你能查明真相,他一定會對你改觀的?!?p> 顧少言緩緩挑眉,沒有立刻回答。
揚州城內(nèi),北六息與北蒙正在小巷中快步穿梭。
“師兄,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見申不時?”
“王陽明昨天試探我了?!北绷㈥幊林?,“他果然不是個書呆子!”
“什么?”北蒙吃了一驚。
“你都聯(lián)系好了嗎?”
“昨晚就聯(lián)系好了,申不時這時候應(yīng)該到了。”
“好。”
推門而入,申不時正坐在清風(fēng)閣內(nèi),但同樣臉色不善。
北六息示意北蒙在外把風(fēng),自己進去,反手關(guān)上了門。剛坐下,還沒開口,申不時先說道,“壞事啊,北兄。”
“怎么了?”
申不時沏了一杯茶遞給北六息,“東南倭患日益嚴(yán)重,已經(jīng)驚動京城了?!?p> “哦?這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有,朝廷對東南備倭軍已經(jīng)失望透頂,新派了一位叫胡宗憲的御史巡按浙江,據(jù)我的消息,此人明面上只是個文官御史,實際上卻帶著陛下虎符,率著五千精兵而來,甚至有權(quán)在浙江招募新兵防備倭寇?!?p> 北六息用茶蓋輕輕刮了刮茶面,“莫非…寧王膽怯了?”
申不時嘆了口氣,“正是,朝廷突發(fā)大軍,寧王心虛了?!?p> 北六息面無表情,“那我們的合作?”
“我已經(jīng)盡力勸誡寧王了,奈何寧王心意已決,不過好在我問出了我們另一位盟友的身份,與北兄告別后我即去應(yīng)天拜訪?!?p> 北六息輕叩桌面,“那北某就在此預(yù)祝申兄大計得成了,但在下卻已經(jīng)等不了了,近日就會動手,萬一不慎暴露了申兄,還望勿怪?!?p> “什么?!”
北六息卻不等申不時回應(yīng)便拂袖而去,留下申不時一人苦笑。
“師兄?”北蒙見他這就出來,吃了一驚。
“你馬上去安排馬車,我們明晚動手,一旦得手立刻南下避難?!?p> “這……太倉促了吧?”
“合作已經(jīng)告破,但無論他們造不造反,王陽明都必須死?!北绷汉莺莸卣f道,“你再去準(zhǔn)備一套夜行服,明晚由我來動手?!?p> 北蒙見狀,只得點頭同意。
顧少言寫了一封長信,讓屬下帶回京城向陛下說明情況,自己留了下來。
李讓依然跪在靈前,“你有何打算?”
顧少言沉吟了一下,“如你所說,真的有蹊蹺的話,我們首先應(yīng)該開棺驗尸?!?p> 李讓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老大人的遺體我看過,確實是中刀身亡。”
“那么你懷疑的是殺人動機?”
“是,老大人清廉公正,從不收受賄賂,每月俸祿僅留糊口之資,其余皆救濟貧民,家無余財,這在應(yīng)天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我想不到會有誰來此劫財?!?p> “會不會是外來的竄賊?”顧少言問道,緊接著他就自己否定了這個可能,“不對,這實在太巧了,衙門沒有告訴你兇手是誰嗎?”
“沒有,他們什么都沒說,只讓我看了老大人的遺體,幾天之后就告訴我兇手自盡,此案了結(jié)。”
“確實古怪,恐怕還是得看一眼卷宗?!?p> “你不能用錦衣衛(wèi)的身份直接調(diào)閱嗎?”
“不能,應(yīng)天府已經(jīng)結(jié)案了,就不便動用錦衣衛(wèi)的身份,在應(yīng)天期間最好便衣行事?!?p> “負責(zé)此案的是應(yīng)天府衙門,卷宗應(yīng)該也在那里?!?p> 顧少言點點頭,“我會伺機潛入?!?p> “你不趁現(xiàn)在入夜前去?”李讓責(zé)問道。
“不行,而且你也不能在繼續(xù)守靈了。”
“怎么可能?!”李讓斷然拒絕,“這才剛過二七?!?p> “我知道?!鳖櫳傺越忉尩?,“如果此案有蹊蹺,那么奸人必定會嚴(yán)加看管卷宗,同時也會密切注意你的動向,只要你繼續(xù)守靈,他們就不敢掉以輕心。”
李讓有些不知所措,“那……那你的意思是……”
“明日下葬,然后你照常去衙門辦公,等他們放松警惕,再作打算?!鳖櫳傺远⒅?,眼神堅定不容拒絕。
沉默良久,李讓才無聲地點了點頭。
“好,那我就住在這里了?!鳖櫳傺跃鸵庾?。
“東廂第二間是我住的?!崩钭尰仡^說道,“你就睡那里吧,別動其他房間了。”
“那你呢?”
“我再為老大人最后守一晚靈。”
顧少言聳聳肩,無所謂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