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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中興

卷6-27章 伯陽 ? 封賞

大周中興 姬為毅 2822 2021-11-18 23:53:53

  冬十一月,鎬京城外。

  數(shù)百名樂手打扮的軍人在城外列隊,身著華服,二人組為一對,各執(zhí)榆木鼓槌,齊奏凱歌,為即將入城的虢季子白大軍舉行“振旅”儀式。鼓槌整齊劃一地落在一面面牛皮大鼓上,這種鼓有個響亮的名字,名曰“伐鼓”,所謂《采豈》中“伐鼓淵淵,振旅闐闐”者也。

  此前,周王師只有在春嵬、秋狝歸城之時,才有所謂振旅儀式,但這次伯陽從魯國帶回的禮樂文獻(xiàn)中,卻也有周初先王討伐夷狄獲勝后振旅的記載,周王靜歷來喜歡熱鬧,自然樂得效仿。而負(fù)責(zé)籌劃這次振旅儀式的,正是伯陽。

  為了今日的這個儀式,伯陽已經(jīng)連續(xù)幾日沒合眼,他并非公卿大夫,卻不得不為此操勞,竟消瘦了一大圈。

  凱歌奏罷,虢季子白率領(lǐng)大軍自西門入城,西為白虎星方位,主戰(zhàn)事,故而天子用兵,皆從西門出入。

  按照振旅的慣例,凱旋之師進(jìn)城,當(dāng)以尊者、老者在前,卑者、幼者在后。虢季子白顯然深諳此道,他的車駕位于隊伍的最后端入城,迎來圍觀人群陣陣歡呼。

  看樣子,鎬京城的國人們很享受這又一次“大勝”,齊、魯平定,魯國的罪魁公叔夨伏法,顯然是周王師所向披靡的最好證明。但伯陽知道,齊魯?shù)钠蕉?,并非周王師之功,虢季子白的這次出征,更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績。最要緊的在于,齊、魯之亂的根源,恰恰源于天子一次毫無意義的廢長立幼。

  振旅過后,虢季子白、程仲辛、程仲庚等將官在太廟飲慶功酒,稱為“飲至”,亦是伯陽此行去魯國帶回來的新禮法。此前幾年,周王師雖也有飲至之禮,但由于相關(guān)典章制度毀于國人暴動,無人記得具體儀節(jié),只是草草行之。

  飲至之禮由大司空申伯誠主持,這屬實出乎伯陽的意料之外。按照周禮,飲至之禮應(yīng)當(dāng)由大宗伯王子友主持,但王子友自魯國出使歸來后,一直被周天子冷落。從這個角度看,申伯誠如今在周王靜面前已是十足的大紅人,母憑子貴,申媵為周王靜生下了太子宮湦,申伯誠這位國舅自然也圣眷方隆。

  飲至結(jié)束后,第二日,周天子在明堂升殿,便要論功行賞。伯陽雖無官銜,但也受邀參加朝會,他小心翼翼站在父親太史頌身后,聽候天子封賞。

  “太宰何在?”周王靜心情不錯。

  “臣在?!币?yīng)聲出班。

  周王靜道:“今歲,齊、魯相繼內(nèi)亂,余心甚憂,有賴諸位公卿勠力同心,終于克定其亂。余一人已擬定一詔,依功論賞,依眚論罰?!毖粤T,已有近侍將帛書遞給尹吉甫,“便有勞太宰宣讀詔書,頒賜群臣罷!”

  尹吉甫領(lǐng)命,展開帛書,念道:

  “大司馬虢季子白,受命討伐魯國以來,不費(fèi)一兵一卒,便將首犯緝拿歸案。今魯國已定,大司馬當(dāng)記首功!余念其忠勇,特頒賜黃金百鎰,民三百戶,以充虢國之民。其余將官,如程氏昆仲等,從征有功,亦各賞金二十鎰,并彤弓漆箭,以彰功勛。欽哉!”

  虢季子白等人口稱“萬歲”,趕緊出班拜謝。

  尹吉甫又念道:“大宗伯王弟友,奉命出使齊、魯,歷時半載,數(shù)有功勞。更嘉其輾轉(zhuǎn)齊、魯、宋、陳等國,廣集《詩》、《書》、《禮》、《樂》各經(jīng),以充守藏室之典章,功在千秋!今余以驪山以東、華山以西三十里沃土封汝,名曰鄭國,賜爵為畿內(nèi)伯,領(lǐng)民二百戶,即日卸任大宗伯之職,就國受封。欽哉!”

  王子友顯然沒想到能被賜國封伯,愣了半晌,這才出班叩謝。

  眾人聽到這個賞賜,也都是吃驚不小——按照大周慣例,天子的同胞兄弟成年之后,必須另封它邑,名曰“就封”??墒亲怨?、懿、孝、夷四王以來,大周已經(jīng)沒有什么畿內(nèi)土地可以再封,于是諸王的手足都只能在朝內(nèi)為官,無法就國,周王靜的兩個庶叔王子昱、王子望便是如此。

  但今日,周王靜從鎬京東郊“擠”出這三十里鄭國,封賞給王弟作為采邑,可謂是忍痛割了塊“肉”出來。

  不過,周王靜的小九九瞞得過其他公卿,卻瞞不住伯陽。伯陽知道,周王靜之所以急著將王子友支走,純粹是不想再在朝廷中看到這位王弟,畢竟,有齊、魯兄弟爭位的慘劇在前,周王靜對王子友的提防與日俱增,更何況,王子友交游廣泛,與朝中許多公卿來往甚密,周王靜心胸狹隘,早已將他當(dāng)做心腹大患。

  而區(qū)區(qū)鄭國小邑,田不過百畝,民不過千人,又在鎬京城眼皮底下,既可以提防王子友作亂,也能堵住蕓蕓眾口,以免落下“兄逼弟、君逼臣”的話柄。

  不管怎么說,從今往后,王子友便不再是大宗伯,而應(yīng)該被稱呼作“鄭伯友”了。

  宣讀完分封鄭伯友的詔書,尹吉甫繼續(xù)念道:“大宗伯出使齊、魯之時,其屬員張仲、呂義等,及孺子名喚伯陽者,數(shù)有功勞,當(dāng)行封賞。茲有燕人張仲,助齊太后平定臨淄之亂,雖身為布衣,足以其功登庸為官,封宰夫,爵下大夫,于太宰府中聽用;齊人張仲,齊國原下卿呂祜之子也,出身名門,精通律法,亦登庸為士師,爵下大夫,于大司寇府中聽用。至于太史孺子伯陽,年未弱冠,且記其功,待行冠禮后登庸。欽哉!”

  張仲、呂義聽罷,皆出班受官,拜謝天子。伯陽亦跟在父親之后,謝過周王靜的恩典。

  封賞的名單宣讀完畢,唯獨(dú)不見提及一個人的名字——方興。

  伯陽的心已經(jīng)提到嗓子眼,他不知道周王靜會如何發(fā)落這位方大夫。論功,方興此次平齊亂、定魯難,功勞遠(yuǎn)在虢季子白等人之上;論過,方興出使逾期未歸,又出于權(quán)宜行了許多逾矩之事,若要罪責(zé),怕是免不了囹圄之災(zāi)。

  明堂上,所有人的眼神都齊刷刷投向方興,可他卻氣定神閑,猶如置身事外,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干一般。

  就在詔書的最末,尹吉甫終于宣讀了眾人關(guān)心的那部分:

  “茲有小宗伯方興,領(lǐng)命出使魯國,雖有微末功勞,卻遷延遲遲未歸,不遵王命,實乃大過也!余念其苦勞尤甚,故功過相抵,不作封賞,亦不責(zé)罰。欽哉!”

  方興聽罷,緩步出班,叩拜道:“罪臣方興,謝過天子恩典!”

  “平身,退下罷!”周王靜面無表情,口氣亦是冷淡。

  尹吉甫宣讀完畢,也將詔書交還給廷臣,退回班列。

  伯陽終于松了一口氣,看樣子,周天子還是眷顧這位方大夫的,有驚無險,波瀾不驚。

  就在這時,群臣中閃出一人來,高聲道:“稟天子,臣有本章,要參奏小宗伯方興!”

  眾人聞言大驚,循聲望去,說話者正是小司徒毛伯歆。他乃大周開國功臣毛公遂之后,年初剛被天子登庸為中大夫,是為虢公長父一黨的人物。

  周王靜眉頭微皺:“你有何事參奏?”

  毛伯歆道:“天子明察,據(jù)臣所知,方興在齊國之時,曾矯借已故齊厲公之兵符,調(diào)動齊國上軍,并與齊國上卿國伯、亞卿高仲交戰(zhàn)。其身為大周特使,卻擅自指揮諸侯兵馬,此乃大罪,望天子責(zé)之!”

  此言一出,舉座嘩然。伯陽心中也是咯噔一下,他知道,毛伯歆舉證之事,確是一宗重罪。

  周王靜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惡狠狠地盯了毛伯歆一眼,又喚方興道:“方叔,可有此事?”

  方興不卑不亢,對道:“確有此事。然事出急迫,臣不得不便宜行之。”

  周王靜點了點頭:“此事余亦有耳聞,茍非方叔當(dāng)機(jī)立斷,臨淄城早已淪陷?!闭f到這,天子又略微沉吟,終是下了好大決心,“然而,毛卿所言亦是有禮,你身為余之特使,卻卷入齊國內(nèi)戰(zhàn),實為不妥。既如此,便免去方興的小宗伯一職,降爵為下大夫,另侯調(diào)遣!”

  方興再拜道:“謝天子開恩!”

  周王靜冷哼一聲,對毛伯歆道:“小司徒,還有何異議否?”

  毛伯歆剛要回話,班列中卻又走出一人,高聲道:“臣亦有本章,要參奏中大夫方興!”

  伯陽連忙望去,識得此人是方興的同僚、同為小宗伯的榮伯升,他乃國人暴動中殉國的榮夷公之子,亦是虢公長父一黨。

  周王靜面帶慍容,沉聲道:“你又有何事奏來?”

  榮伯升微微一笑,道:“稟天子,方興不但干涉齊國內(nèi)戰(zhàn),他還介入魯國內(nèi)亂。據(jù)臣所知,方興在魯國之時,與叛臣公叔夨多有勾連,魯臣之屠、魯君之弒、魯宗婦宗子之驅(qū)逐,方興難逃干系!”

  眾人聽罷這話,又是一陣嘩然。

  伯陽暗叫不好,心中不由替方興著慌——比起前面毛伯歆參奏的矯領(lǐng)兵符之罪,榮伯升所奏之事的性質(zhì)便要嚴(yán)重許多。要知道,公叔夨是周王靜恨入骨髓之人,而方興確與公叔夨多有往來,這個大帽子扣下來,不論方興如何強(qiáng)辯,都只會越抹越黑,難以逃脫干系。

  對于這點,方興顯然看得更加透徹,他選擇了沉默。

  面對周王靜的質(zhì)問、群臣的攻訐,方興一言不發(fā),只是堅定地說了一句:“臣無愧于大周!”

  周王靜漸漸坐不住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日對方興的這番集中彈劾,并非偶然,而是虢公長父一黨的預(yù)謀。但眾目睽睽之下,周王靜就算再偏袒方興,也不得不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方興,”周王靜口氣變得僵硬,“公叔夨之亂,是你平定的;公叔夨之伏法,亦是汝之功勞。然而,榮卿所奏,亦有其事,余不得不秉公斷之……”天子又猶豫了很久,方道,“方興,公叔夨一事,你功難抵過,余便革去你下大夫之爵,再降兩級,便去當(dāng)個中士罷!”

  方興內(nèi)心毫無波瀾,只是伏地而拜:“天子明察,罪臣領(lǐng)命!”

  “罷,罷,”周王靜很不是滋味,嘆了口氣道,“諸卿無事,便請退朝罷……”

  可偏偏有人不想讓天子如愿,又見一臣從班列中跳出,高聲喊道:“天子,臣亦要參奏方興!”

  眾臣聞言,便聽當(dāng)場罵聲四起。再看周天子,他的面皮漲得發(fā)紫,快要發(fā)作一般。

  伯陽看清參奏者是誰后,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此人乃是大司寇畢伯碩,雖然也只是伯爵,卻是開國賢臣畢公高之后,主管獄訟之事,官銜比剛才的毛伯歆、榮伯升更高,可以說,在三個人之中,他的參奏最有分量。另外,毫無疑問的是,這位畢伯碩同樣是虢公長父重點培養(yǎng)的同黨之一,在其小團(tuán)體中的地位,僅次于大司徒虞公余臣和大司馬虢季子白。

  沒等周王靜發(fā)話,畢伯碩便道:“啟稟天子,臣要奏方興與齊太后有染,晦亂后宮之事!”

  此話剛出,剛剛受封鄭伯的王子友最先按捺不住,指著畢伯碩道:“你休要血口噴人,此等無憑無據(jù)之事,豈能亂言?難道就不怕?lián)险_告之罪么?”

  畢伯碩不以為然,只是冷笑。

  太宰尹吉甫也看不下去了,出班對周王靜道:“天子容稟,臣愿以性命擔(dān)保,方叔定不會行此丑事!”

  “臣亦愿保!”

  在尹吉甫身后,師寰、南仲、張仲、呂義等布衣大夫也紛紛挺身而出,替方興說話。伯陽目睹此景,亦是大為感動,要不是父親太史頌暗中阻攔,他也忍不住要替方興仗義執(zhí)言一番。

  就這樣,布衣大夫們與虢公一黨隔空斥責(zé)起來,場面一度失控。而喧囂之下,方興卻偏偏最為淡定,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緊閉雙眼。仿佛,當(dāng)下發(fā)生的種種,早已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一般。

  可無謂的爭吵必然毫無結(jié)果,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周王靜,此刻,天子正雙手托腮,慵懶地看著眼前面紅耳赤的群臣,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畢伯碩忙趨行幾步,煞有介事道:“愿聽天子圣裁!”

  周王靜冷眼看著他,干笑了幾聲,一字一頓道:“畢卿,你與毛伯、榮伯,是早已商量好的罷?”

  畢伯碩趕緊否認(rèn):“絕無此事!”

  周王靜似笑非笑,站起身來,徐徐下階,走到虞公余臣和虢季子白身前,面帶嘲諷:“大司徒,大司馬,你二人有本要奏么?要奏便一齊奏嘛,何必前赴后繼,莫不是消遣于余一人乎?”

  虞、虢二卿連忙作禮:“臣不敢!”

  周王靜又踱到尹吉甫面前,指著布衣大夫道:“你們,是真心愿保方興無罪么?”

  尹吉甫等人齊道:“臣等愿保!”

  “爾等倒是義氣,”周王靜搖了搖頭,又來到方興身旁,道,“余沒記錯的話,齊國這位太后,乃是太保府的女公子召姬否?”

  方興道:“正是!”

  “難怪,難怪,”周王靜故作驚訝,“方叔,你初來鎬京之時,在太保府里度過三兩年時日,與這齊國太后曾有舊交,許是暗生情意?”

  方興連忙道:“天子,罪臣乃太保義子,與齊太后向來以兄妹相稱,絕未行過非禮之事!”

  周王靜也不表態(tài),最后踱步到申伯誠的面前,笑道:“大司空,眾臣分為兩派,各執(zhí)一詞,卻唯獨(dú)愛卿你一言不發(fā),不知有何高見?”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申伯誠長作一揖,“臣實不知情,不知情!”

  周王靜嘿然:“余知你必有主意,愛卿何必推托?但說無妨!”

  申伯誠無奈,往左看了看虢公一黨,往右又看了看布衣大夫,踟躕許久,最終道:“天子,齊、魯者,東方之大國也。齊、魯皆亂,對大周而言,亦是顏面掃地。然,大周祖訓(xùn)有云,公卿大夫不得私涉諸侯之政,此為鐵律,試問眾臣,誰敢舍命不遵?然齊、魯?shù)溒鹗拤χ畠?nèi),曲阜、臨淄亦有旦夕之危,試問眾位卿家,爾等若有余力,難道就能坐視不管么?”

  明堂之上,一片鴉雀無聲,無人敢出頭答話。

  “誠然!你們不敢!”申伯誠突然提高了音量,“但是有個人敢,那便是方叔!”

  周王靜瞇縫著眼,淡淡道:“說下去!”

  申伯誠繼續(xù)道:“方叔何許人也?大周之至義者也!昔日,太保召公以‘仁’聞名于天下,而天下誰人不知,除卻方叔,誰又敢當(dāng)這個‘義’字?義者,急人之所難也!齊國有胡公子之亂,若非方興冒用兵符,臨淄城早已灰飛煙滅;魯國有公叔夨之叛,若非方興以義氣感召,曲阜城又怎能拱手而降?”

  他說得慷慨激昂,伯陽聽得熱血澎湃。再看現(xiàn)場諸公卿,半數(shù)面帶喜色,半數(shù)羞愧難當(dāng)。

  周王靜聽申伯誠說完,冷哼道:“這么說,大司空是要替方興平反咯?”

  “非也!”申伯誠的否認(rèn)斬釘截鐵,再次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噢?那你究竟何意?”周王靜來了興致。

  申伯誠道:“方興之功,乃普世之大功;方興之義,乃天地之大義。然其身為大周使臣,既然出了這鎬京王城,便是代表天子之尊。其言,其行,其舉,其止,于齊、于魯、于諸侯、于天下,便皆是天子之言、行、舉、止,豈能有絲毫自專?故而,方叔擅領(lǐng)齊國之兵、擅交魯國之臣,以至于與齊國太后有宮穢之聞,莫說實有其事,就算只是訛傳,亦是有損圣上之名,此皆方興之大罪過也!”

  “愛卿倒兩邊都不得罪,”周王靜冷笑道,“那依大司空之見,余又當(dāng)如何發(fā)落方興?”

  申伯誠道:“若依微臣之見,當(dāng)將方興革職為民,以儆效尤,以觀其改?!?p>  “革職為民……”周王靜沉思片刻,問畢伯碩道,“愛卿,意下如何?”

  畢伯碩一時不知所措,望了眼虞公余臣,又看了看虢季子白,方拜道:“天子圣明,臣無異議!”

  “甚善,”周王靜又問尹吉甫道,“太宰,你又意下如何?”

  尹吉甫無奈,只得稱謝:“天子圣明!”

  周王靜點了點頭:“既如此,便革去方興所有官職、食祿,貶為庶民罷!”

  眾卿大夫齊拜道:“天子圣明!”

  周王靜心滿意足,這才緩緩走上玉陛,將朝服的長袖一揮:“退朝!”

  下朝之后,眾卿大夫從明堂魚貫而出。

  與虢公一黨各個面帶得色不同,布衣大夫們大多垂頭喪氣,如喪考妣。

  “方大夫請留步!”尹吉甫叫住正快步離開方興,張仲、呂義、師寰、南仲等人亦走向近前。

  方興停步轉(zhuǎn)身,苦笑道:“我已不是大夫,太宰便別取笑于我也!”

  尹吉甫愣了片刻,神情尷尬。

  張仲接過話茬,直白問道:“方兄,不知未來有何打算?”

  “尚有想好,”方興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又道,“對了,我有意去趟召邑,已有許久未曾拜會老太保也,不知他近況如何?!?p>  呂義也問道:“何時動身?”

  方興道:“無官自然身輕,既無政事羈絆,我稍后便可啟程?!?p>  張仲、呂義齊道:“何其速也!”

  寒風(fēng)刮過,天空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別情,一陣沉默,一聲嘆息。

  許久,尹吉甫道:“方叔,你既要走,倒也不急這一時。我有意今日酉時在大有樓作東,宴請諸位,一來為方叔餞行,二來也算替張子、呂子接風(fēng)洗塵,諸位意下如何?”

  張仲、呂義作禮稱謝,師寰、南仲亦齊聲稱好,唯獨(dú)方興卻仍在猶疑。

  尹吉甫又對一旁的伯陽道:“小友也來,可好?”

  伯陽朝身旁的父親太史頌眨了眨眼,對尹吉甫道:“師尊有命,伯陽怎敢不從?”

  “甚善,”尹吉甫大喜,再勸方興道:“方叔,可別撫了眾人好意!”

  方興無奈,只得點頭,又道:“也好,便約在酉時,我正好也有余暇收拾行囊?!?p>  眾人雀躍,由于大多有政務(wù)在身,互相道別,便朝各自府邸而去。方興自有安排,也同太史頌、伯陽告辭,匆匆離去。

  “可惜,可惜,”太史頌嘆了口氣,不知所嗟何事,許久,問愛子道,“為父亦要回太史府公干,你有何打算?”

  伯陽想了片刻,答道:“兒有多時未曾去泮宮了,此刻離酉時尚早,我有意去趟泮宮?!?p>  太史頌笑道:“說起泮宮,昨日少傅仍叔還與為父閑聊。”

  伯陽瞪大眼睛:“噢?少傅說了什么?可否說了兒的壞話?”

  “你可別不識好歹,”太史頌摸了摸愛子的腦門,欣慰道,“少傅自嘲,說是你伯陽去了趟齊魯,見識大漲,他仍叔才疏學(xué)淺,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教你這個神童也!”

  伯陽羞赧,忙擺手道:“少傅謬獎,折煞伯陽也……”

  太史頌聞言大笑:“學(xué)而不驕,善哉,頗有乃祖風(fēng)范!我將車馬留與你,這就去泮宮罷,今夜,好好替為父向方大夫餞行。”

  伯陽連連點頭:“兒記下了!”

  目送父親離去后,伯陽正要上車,突然,身旁依稀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冒昧,閣下可是神童伯陽?”來人乃是府吏裝束,小心翼翼問道。

  “不敢,”伯陽苦笑道,“孺子正是伯陽。敢問閣下是?”

  來人作揖道:“下吏奉鄭伯之命,來請神童議事。”

  “鄭伯?”伯陽心中嘀咕,鄭伯是哪里的諸侯?可是又好像似曾聽聞過。

  來人答道:“是今日朝議新冊封的諸侯,即原先的大宗伯……”

  “啊呀!”伯陽恍然大悟,這才想起王子友已然被冊封為鄭伯友了,“有罪,有罪,我竟忘了此事!既是鄭伯有請,伯陽豈敢推辭,速速帶我去見!”

  來人大喜,便邀請伯陽上車,往宗伯府方向而去。

  剛?cè)敫T,伯陽只聽府中喧囂,人頭攢動,顯然在忙碌著喬遷之事。

  鄭伯友見伯陽到來,趕緊出迎:“府邸吵鬧,非是待客之道!”

  伯陽連忙答禮,奇道:“為何如此匆忙,不知鄭伯何時就封?”

  “吉日倒是在半月之后,”鄭伯友聳了聳肩,“只是王命急迫,寡人不得不連夜奔赴鄭國。”

  伯陽又見方興的小宗伯宅邸也在搬遷,想到鄭伯友和方興一日之內(nèi)同時離京,心中失落,唏噓不已。

  “不想這些傷心事,”鄭伯友一邊勸著,一邊邀請伯陽進(jìn)入內(nèi)宅,“此地不是講話之所,還請屋內(nèi)一敘?!?p>  待二人進(jìn)了內(nèi)室,鄭伯友屏退左右,只與伯陽對面而坐,神色緊張。

  伯陽看出端倪,低聲道:“鄭伯,可否有要緊事相商?”

  鄭伯友點了點頭:“你我忘年之交,寡人便將心事言與你聽——天子倉促間封我于鄭,我心甚是不安,不知王兄此舉何意?”

  “不管天子此意為何,”伯陽頓了頓,不經(jīng)意露出笑意,“對鄭伯而言,未嘗不是好事!”

  鄭伯友驚道:“此話怎講?”

  伯陽面帶神秘,低聲道:“鄭伯經(jīng)歷齊魯之亂,又目睹今日朝堂上罷黜功臣之事,足以看出,大周積弊已深也!”

  鄭伯友詫異道:“敢問,大周有何弊也?”

  “即便現(xiàn)在不明顯,長此以往,必會愈加昭彰,”伯陽見鄭伯友點頭贊同,又道,“《泰誓》上有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如今,天子拋棄光明正大而有德行之臣,卻喜歡那些挑撥是非、奸邪陰險之輩;疏遠(yuǎn)賢明正直之人,親近愚頑鄙陋之輩;排斥與己不同的正道主張,卻采納與己相同的歧途偏見,又如何能調(diào)理政務(wù),諧和萬民呢?”

  伯陽的話說得很重,頗有大逆不道之嫌,但確確實實說進(jìn)了鄭伯友的心坎。既然是周王靜先猜忌自己的胞弟,那么面對敦厚的鄭伯友,伯陽必須把丑話說在前頭。

  鄭伯友沉吟半晌,又問道:“大周若有積弊,未來又將如何?”

  伯陽道:“齊魯之亂,乃是源自天子廢長立幼而起。既然天子拋棄了大周國本,放任禮崩樂壞于不顧,那么天下諸侯、蠻夷戎狄,又怎么能安心臣服于大周?如此,王室將被,四夷定會卷土重來,效仿今天子初立之時,五路犯周之亂!”

  鄭伯友道:“既如此,那寡人該如何避難?鄭國又當(dāng)如何自處?”

  伯陽道:“鄭伯可有大周輿圖否?”

  “有,”鄭伯友回憶道,“昔日方叔為職方氏大夫,曾繪制過九州輿圖,并以一卷副本相贈,寡人珍藏于府中?!?p>  伯陽道:“速速取來一觀?!?p>  鄭伯友趕緊起身,在書柜中翻出一卷輿圖,小心翼翼,展開在幾案之上。

  伯陽俯身觀圖,在關(guān)中之地找了許久,總算找到鄭國封邑所在:“鄭邑所在,位于驪山、華山之間,土地貧瘠、民眾稀寡,地處四戰(zhàn)之地、無險可守,就連像樣的城墻都未曾有。鄭伯若以此地為基業(yè),怕是還沒等到羽翼豐滿,便要?dú)в趹?zhàn)火,成為戎、狄飲馬之所也!”

  鄭伯友頻頻點頭:“寡人所憂者,正是在此??商熳铀庵?,又為之奈何?”

  伯陽抿著嘴,許久方道:“鄭伯不必效仿虢公之為人,卻或許可效仿其謀國之事……”

  鄭伯友若有所悟:“你是說,遷封?”

  “正是!”

  “那……鄭國可以遷封何處?”

  伯陽指著輿圖道:“鄭伯請看,大周擁畿內(nèi)千里王土,自不可謀,所能別圖者,定在王畿之外——于東,有齊、魯、曹、宋、紀(jì)、滕、莒等國,今歲鄭伯皆已出使聘問,其地多已有主,又兼齊、魯獨(dú)大,左右掣肘,不宜遷封;于西,乃是邊陲之地,西戎雜居,僅有秦、申這兩個新封之國為藩屏,虢公尚且棄之,鄭伯亦不必取?!?p>  鄭伯友深以為然,又問道:“北面如何?”

  伯陽搖了搖頭:“北面乃北狄之地,小國林立,朝夕難保。西北有虞、晉、霍、魏、芮等國,又兼虢國遷封于左近,乃太傅虢公一黨之本營,難以遠(yuǎn)圖;東北雖只有燕、衛(wèi)、邢三個大國,卻是赤狄、白狄、長狄肆虐之所,兼之大河無常,水患連綿,亦非久居之地?!?p>  鄭伯友略有沮喪:“既如此,莫非只能圖南方荊蠻之地?”

  “非也,南方更不可圖也!”伯陽笑著道,“南方雖是不毛之地,然有楚國在彼,其乃祝融之后,歷代楚君篳路藍(lán)縷,在荊蠻開啟山林,勢力早已今非昔比,將來定是大周之勁敵。鄭伯若遷封于江漢之間,怕是未歷三世,便已成為楚國附庸也!”

  鄭伯友黯然道:“方叔流落楚國三年,感慨于楚國根基之固,此誠難以爭鋒也。既如此,放眼東南西北,難道已無我鄭國立錐之地否?”

  “我還沒說完,”伯陽莞爾一笑,“鄭伯可圖者,不在四方,而在中原!”

  “中原?”鄭伯友來了興致。

  “鄭伯請看,”伯陽從幾案上抓起一把朱砂,在輿圖上畫了幾道,“鄭國可圖之地,便是在此!”

  “這是……”鄭伯友看了許久,不得要領(lǐng)。

  “成周十鎮(zhèn)!”伯陽斬釘截鐵道,“此地乃東都洛邑之門戶,位居濟(jì)、洛、河、潁之間,易守難攻,乃成周之腹地也。更難得的是,所謂十鎮(zhèn),不過是十個子男之國而已,地寡民微,絕非鄭伯之對手。”

  鄭伯友沉思片刻,指向其中兩個城邑,疑道:“這兩個小國,扼據(jù)成周咽喉,是何方諸侯?”

  “此乃東虢、鄶二國也,”伯陽笑道,“成周十鎮(zhèn)之中,唯獨(dú)虢、鄶爵位略高,所處之地名曰‘虎牢’,亦是最險要所在。然而據(jù)伯陽所知,虢國恃勢,鄶國恃險,兩國國君皆驕侈怠慢之輩,絕非守國之主。更何況,這東虢國與太傅虢公之西虢同源而異地,鄭伯若不取之,早晚被虢公長父所圖?!?p>  鄭伯友此時已被伯陽說服,問道:“寡人若欲圖此成周之地,又當(dāng)如何?”

  伯陽道:“或可一試‘寄拏’之策!”

  “寄拏?此計何意?”

  伯陽道:“東虢、鄶國的國君貪圖賄賂,鄭伯可以重賄許之,并以鄭邑待興土木、無處安放民財為由,將天子賞賜的二百戶居民、百鎰黃金‘寄’于虢、鄶,二國國君見利忘義,定起霸占之心,則必想方設(shè)法私吞之。屆時,鄭伯便可請成周之兵伐之,奉辭伐罪,定能廢其君而得其地?!?p>  鄭伯友拍手叫絕:“好計!好計!”

  伯陽又道:“此計雖險,但若能克定虢、鄶,其余鄔、弊、補(bǔ)、舟、依、鞣、歷、華十邑,亦是鄭伯囊中之物也。成周十鎮(zhèn)乃祝融氏發(fā)祥之地,屆時鄭國前有華山之固,后有大河之險,左拒濟(jì)水,右擁洛河,就算是有戎、狄、蠻、夷入侵中原,又豈能踏足鄭國半步耶?不過……”

  鄭伯友忙道:“不過怎樣?”

  伯陽道:“此計曠日持久,須待天下有變方能成行,短則三、五十年,長則三、五世代,不知鄭伯可否等得起?”

  鄭伯友堅定道:“守國本非朝夕之功,寡人既然是鄭國的始封國君,自當(dāng)為鄭國作百年之計。只是不知,小友口中的‘天下有變’,所指何意?”

  “此事不可言傳,”伯陽故作神秘,“或許,待岐山崩塌、三川枯竭之時,便是‘寄拏’之策奏效之時!”

  鄭伯友駭然,他雖不擅長權(quán)術(shù),卻是個聰穎之君,如何聽不懂伯陽的弦外之音。

  許久,鄭伯友長出一口氣,笑對伯陽道:“小友,沒想到你同方叔相處數(shù)月,所學(xué)不少也!”

  “然也,成周十鎮(zhèn),正是方大夫所言天下形勝之所在也,我不過轉(zhuǎn)述于鄭伯罷了?!?p>  說到這,伯陽突然想起一事,眼看天色將昏,自己同尹吉甫等人的酉時之約頃刻將至,于是辭別鄭伯友,出了宗伯府,直奔大有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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