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朝議,日落,發(fā)呆。
然后又是日出、日落,日復(fù)一日,周而復(fù)始。
方興自覺如行尸走肉般,始終無法從天子賜婚的陰影中走出。
楊不疑說得對,彘林之難、四夷之亂、南國之困、巫山之險(xiǎn),都從未讓方興動容,而遇到了婚姻大事,他卻突然失了魂魄一般,哪還有年少得志的風(fēng)采?
但同僚們卻似乎沒打算讓方興閑著,這些天來,他在大司馬府內(nèi)的公署熱鬧非凡,各路來客絡(luò)繹不絕。有熟識的公卿大夫,也有不曾謀面的貴族,甚至還有諸侯國的特使前來賀喜。
“何喜之有?”方興自嘲地問自己,“他們是覺得,和周天子當(dāng)連襟很榮幸么?”
和方興不同,朝臣們卻見微知著,他們的嗅覺歷來更靈銳些——
申媵入宮之后,很快就博得周王靜的專寵,甚至風(fēng)頭都壓過了賢淑端莊的姜后。兄憑妹貴,申伯誠近來也受天子征召入朝,頗為受錫九卿的趨勢。再加上申伯誠近來與虢公長父交從漸密,明眼人都能看出大周政局的天平正愈加倒向太傅一黨。
許是出于這種敏感,很多與方興本無交集的大小官員,也陸續(xù)前來大司馬府拜訪。
但方興不擅與這些鉆營之人打交道,他心亂如麻,只想一個(gè)人靜靜。
可他又不敢讓自己真正靜下來,但凡一有閑暇,他睜眼、閉眼便全是羋芙的倩影和言笑。過去兩年多在南國的朝朝暮暮,縈繞在他的心頭,久久揮之不去。金風(fēng)玉露的歡愉,更是讓他囿于回憶而難以自拔。
好在,方興還有想見面的至交好友。
尹吉甫和仲山甫時(shí)常來訪,給他排遣了不少苦悶。前幾日在鎬京城與楊不疑和蒲無傷重逢,也令方興的心情略有好轉(zhuǎn)。
當(dāng)然,他也有不想見的人——申伯誠。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今夜前來造訪的,便是方興未來的大舅子。
“申伯?!狈脚d哭喪著臉,作了一揖。
“方老弟,”申伯誠不以為意,徑直在首席坐下,“你我馬上是一家人也,何故見外?!?p> 方興一時(shí)語塞,只得悻悻地在上首坐下,與申伯誠正對相忘。
“這是《太公兵法》?”申伯誠望了眼方興辦公的幾案,眼中帶出笑意。
這回倒輪到方興不好意思,申伯誠造訪之前,他確是在挑燈夜讀兵法。可諷刺的是,這部兵書是申伯誠三年前受封之時(shí),特意轉(zhuǎn)贈于方興的禮物。
想到這,方興不由面帶慚色:“申伯,我還沒來得及向你賠罪,你倒……”
申伯誠故作驚疑:“賠什么罪?”
方興一愣,只得硬著頭皮道:“那日朝會之上,我曾頂撞于申伯你……”
“原是這事,”申伯誠仰天大笑,“寡人早已忘卻也,妹丈又何苦再提。再說,不打不相識,你既與我妹締結(jié)婚約,你我便兄弟相稱,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又有何妨?”
“這……”方興滿面通紅。
他之所以羞赧,倒不是因?yàn)樯瓴\的大度,而是感慨對方手段高明——這樣左一句妹丈,又一聲兄弟,早把這門親事釘釘板上,哪容得方興分辨?
申伯誠繼續(xù)笑道:“妹丈,還記得你我初識之時(shí)么?”
方興點(diǎn)了點(diǎn)頭,思緒一下回到五年前。
那時(shí)還是周王靜三年,自己剛被登庸為職方氏大夫,追隨召公虎西征西戎。那時(shí)西戎諸部勢大,渠帥速達(dá)糾集重兵攻打西陲,秦人部落節(jié)節(jié)敗退。幸而有尹吉甫獻(xiàn)計(jì),與方興佯裝商盟使者潛入西戎大營,與當(dāng)時(shí)還是姜戎族長的申伯誠里應(yīng)外合,最終在伏虎峪一戰(zhàn)重創(chuàng)速達(dá),滅邽戎而還。
再后來,申伯誠獻(xiàn)元戎十乘,又連獻(xiàn)反間計(jì),滅西戎、克犬戎,周王師這才得以固防邽邑、太原,換來西陲安寧。
方興是個(gè)念舊重情之人,昔日在沙場上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情,讓他唏噓不已。更何況,申伯誠嫁妹終究是一番好意,雖手段略顯卑劣,方興又如何能怪罪于他?
想及于此,方興突然不再愁眉不展,對申伯誠的憎惡也十去七八。
“妹丈,寡人這妹子可是我心頭之肉,”申伯誠突然長嘆一聲,“錯非是你,換作尋常卿大夫,寡人哪舍得割愛相嫁?”
“唔。”方興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回答。
申伯誠固然深有城府,但他這番動情之言卻不似作偽。突然間,方興對自己這位尚未謀面的準(zhǔn)新娘,竟也起了惻隱之心——她又有何辜呢?
羋芙固然與自己私定終身,可終歸是方興一心歸周,留愛侶于云夢澤。方興本意是返京后奏明太保,明媒正娶于她,可誰知半路殺出個(gè)申伯誠,竟然天子開了金口許婚,這才陷方興于不忠、不義。
方興不敢再往下想,皆由一念之差,結(jié)局竟謬以千里,他追悔不迭。
如果說和茹兒的七年之約并不算相負(fù),那這次對羋芙的食言卻是百死莫贖了??扇缃裉熳淤n的婚約已覆水難收,方興若越是對羋芙念念不忘,又如何對得起申伯誠的妹妹?
方興從未有負(fù)于人,如今背上這份沉甸甸的罪孽,壓得他難以呼吸。
“妹丈,寡人知道你在想誰?”
見方興陷入沉默,神色痛苦,申伯誠卻仿佛會讀心術(shù)一般。
“誰?”方興聽了個(gè)激靈,總算回過神來。
“那位楚女,”申伯誠沉吟道,“是不是叫芙兒?”
方興一怔,誠實(shí)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非良偶,”申伯誠目光如熾,望著方興,“而且她和徐侯有婚約,這點(diǎn),妹丈不可能不知吧?”
“這……倒是知曉……”
方興倒吸一口冷氣,眼前的申伯誠本領(lǐng)不小,他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
“這個(gè)婚約在你流落南國前就有了,是她瞞你在先,你們又何談未來?”
“唔?!?p> “再說,即便你真的排除千難萬阻,與她得配夫婦,朝中又會如何非議?”
“唔?!?p> “楚國偏遠(yuǎn),被華夏視為蠻夷,向來沒有中原諸侯或大周公卿會娶楚國之人為婦。堂堂大周大夫與楚國之女聯(lián)姻,置大周威望又何處?”
“唔。”
“妹丈,你年紀(jì)尚輕,大周中興之業(yè)未成,你真能如此甘于墮落,自毀前程么?”
申伯誠的反問疾風(fēng)暴雨一般,令人難以招架。方興以舌辯之才馳名天下,竟然被對方說得毫無反嘴之力。
方興動搖了。
但動搖他的不是申伯誠口中那些名望、非議、前程,方興在南國幾經(jīng)生死,功名利祿于他早是糞土。真正使他如芒在背的,是羋芙與徐侯翎的婚約。
往往,外人不是愛情的障礙,當(dāng)事人才是。
申伯誠趁熱打鐵,追問道:“妹丈,你意如何?”
方興望著他誠摯的眼神,哪還有辦法說半個(gè)“不”字,只得點(diǎn)點(diǎn)頭,伸出一根手指。
“這是何意?”
“小弟還有一個(gè)請求?!?p> “但講無妨。”申伯誠表情輕松不少。
方興支吾起來:“和令妹的婚期,能不能緩些日子……”
“寡人知道你在等什么,”申伯誠拍手笑道,“不出一年,徐國和楚國聯(lián)姻的消息,便會傳遍華夏大地!”
“這……”方興心頭一酸,神情痛苦,又猶猶豫豫道,“那天子那邊?”
“妹丈不要擔(dān)心,”申伯誠拍著胸脯,“此乃小事爾,天子圣斷,定會網(wǎng)開一面?!?p> “只是……令妹的年華又要虛擲段時(shí)間了?!狈脚d愈加愧疚。
“無妨,”申伯誠大笑,“她等得起,而且,她等你也早非一時(shí)?!?p> “難道說,她早就知道我了?”
“方叔之名,天下何人不識?方叔之才,天下又有誰沒曾聽聞呢?”
“這……”
“想知道這些事?”申伯誠神秘道,“洞房之夜,妹丈自可親口問她……”
方興一赧,臉色緋紅,惹得申伯大笑不止。
此刻,困擾方興數(shù)日之事突然釋懷,只覺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誠然,有些事情看起來比天還大,總會令人不由自主地逃避,可逃避不是辦法,只有鼓起勇氣直面困難時(shí),它才會迎刃而解。
很顯然,申伯誠對今夜拜訪的成果也十分滿意,他沒做多久盤桓,便要告辭。
“申伯慢走。”方興趕忙起身相送。
“妹丈留步,”申伯誠回首一笑,“眾公卿還等你的喜宴呢,可別讓寡人等太久!”
“這……”
申伯誠前腳剛走,很快又有新客來訪。
門外衛(wèi)士報(bào)道:“稟方大夫,大宗伯來訪?!?p> 大宗伯?王子友?這倒是位稀客。
方興不敢怠慢,趕緊收拾幾案,重整衣冠出迎。
姬友踏著大方步前來,頗顯王室風(fēng)范。方興看得不由發(fā)癡——此君容貌偉岸,舉手投足間一副人中龍鳳之姿,怪不得周王靜對他的同胞嫡弟如此提防。
“深夜造訪,多有叨擾。”王子友聲若洪鐘,語氣中透著磊落。
“大宗伯言重,”方興笑著把對方迎入上首,“恭請入座?!?p> “自泮宮一別,你我這還是首次促膝長談吧?”
王子友開口便是敘舊,很快就把二人的距離拉近?;腥缱蛉?,方興不由回想起自己初來鎬京時(shí)的場景。
那時(shí)召公虎愛惜方興才華,便安排他入泮宮與王室弟子一道在少傅仍叔席前求學(xué)??僧?dāng)時(shí)能在泮宮就學(xué)者,皆是世代簪纓的貴族少年,方興一介布衣之身,雖有微薄寸功,又如何能夠融入那紈绔氛圍?
好在王子友不以此為隙,他不像其他貴族少年那般嫌貧愛富,反倒欣賞方興才華,與他結(jié)為摯友。就這樣,泮宮中身份最高的王子,和身份最低的布衣少年并駢苦讀,也是周公開辦學(xué)宮兩百多年來的一大奇景。
就這樣過了幾年,方興被啟用為職方氏大夫、隨周王師南征北戰(zhàn),王子友也被眾公卿舉薦為大宗伯,當(dāng)然,這其中少不了召公虎的舉薦和方興對周王靜的私下說服。
二人離開泮宮,便成了同殿之臣,關(guān)系反倒變得疏離。
當(dāng)然,這種疏離并非交情的淡泊,而是因?yàn)橹芡蹯o的猜忌。
在天子看來,任何與王子友走得近的公卿大夫,大多有不軌圖謀,因此,朝臣們對王子友皆敬而遠(yuǎn)之。就算是太保召公虎和太傅虢公長父黨爭最激烈之時(shí),大宗伯王子友與少傅仍叔師徒二人都堅(jiān)定保持中立,這才讓周王靜略有放心。
即便如此,虢公長父不遺余力攻訐召公虎和布衣大夫們時(shí),還是以他們“勾結(jié)王子友”為旗號,最終逼得老太保辭官告老,布衣大夫們一蹶不振至今。
王子友沒有做錯任何事,但是對周王靜而言,他的出現(xiàn)就是個(gè)錯誤,以至于波及與他又交集的一切無辜者。
這一切,明眼人都清楚。
周王靜清楚,方興、召公、虢公也清楚,深處風(fēng)暴之眼的王子友顯然更清楚。
但近來,周王靜與王子友的關(guān)系似乎急劇好轉(zhuǎn),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如此。
除了天子覺得他的王位越坐越穩(wěn)固意外,更要?dú)w功于一個(gè)人的出現(xiàn)——申伯誠。
申伯誠不是公卿,只是一個(gè)立足未穩(wěn)的新晉諸侯。但他卻有著三公九卿不具備的身份——娘家人,周王靜和王子友的娘家人。
他是太后戎姜的族侄,說起來還是天子和大宗伯的娘舅表兄。而自從姜媚兒入宮之后,申伯誠又搖身一變,成了周王靜的大舅哥,可謂親上加親。
有了“國舅”的身份,申伯誠可以大大方方地與王子友交往,調(diào)停天子和胞弟緊張的手足情誼。畢竟,這是他們的家事,而不是國事。
另一方面,周王靜似乎也對申伯誠十分信任,并不擔(dān)心朝中公卿與申伯結(jié)黨營私。
原因很簡單,如果朝中重臣真想和申伯誠結(jié)盟,當(dāng)他們想到西戎渠帥速答、犬戎國主的下場時(shí),恐怕會脖頸發(fā)涼吧?
申伯誠似乎天生是盟友的克星,他的盟友多已成黃泉怨鬼。
因此,王子友對申伯誠很是感恩,朝野上下也有個(gè)傳言不脛而走——
大司空、大司寇都已快不久于人世,申伯誠很快便要躋身九卿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