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談開始。
氣氛還算友好,但也談不上太融洽。更何況,若若雖然與父、叔一道參與這場和談,但她的心思卻都在尹吉甫身上。
“他便是兮甲……師娘臨終前心心念念的獨(dú)子兮甲……”
很顯然,她是在場六個人中最后知道這個“秘密”的,或許,這壓根就不該被稱作是秘密。直到昨日聽杜風(fēng)叔叔閑聊時,她才驚訝的發(fā)現(xiàn),小兮丞相病死在鎬京城,他的兒子卻躍居為大周“百官之長”的太宰。
兮甲就是大名鼎鼎的尹吉甫,若若始料未及。
恍惚間,她腦海中全是雪山派上血流成河、仙娘臨終前交代遺言的景象,凄慘無比,其情甚怖。
雖然杜風(fēng)叔叔說兮家沒有好人,當(dāng)初大、小兮丞相或多或少是鱉靈父子迫害杜宇后人的幫兇,最后同樣被滅族,也算罪有應(yīng)得。
但仙娘不然,她入山前是小兮丞相夫人,入雪山后對自己視若己出,雖然不乏嚴(yán)厲管教,但養(yǎng)育之恩如何能忘?
若若在衣袖中用力搓揉雙手,矛盾,難受。
不由得,她又把目光轉(zhuǎn)到身旁的鬼午上——他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這個疑問,若若在心中猶豫了許久。在此之前,若若與他相處極少,只聽人說他是架空蜀王,擅長巫術(shù)詭計的奸雄,令人敬而遠(yuǎn)之。
但當(dāng)杜風(fēng)帶著她與鬼午相見時,她卻感受到了一股難以言狀的親近,這是若若認(rèn)蜀王作父十多年來從未體會過的溫柔。
認(rèn)女的那一剎那,鬼午(“君父”二字若若暫時還沒能叫出口)很坦誠,很愧疚,很激動,但也很克制。他總是把自己藏在那副堅硬的、如同與臉部渾然一體的金色面具下,不茍言笑。
可這幾天接觸下來,若若越來越能體會到,鬼午面具之下掩蓋的,不僅僅是充滿刀傷的丑陋面容,那是為了保護(hù)杜風(fēng)叔叔留下的印記,還有一顆溫柔但急于復(fù)仇的心。
鬼午隱姓埋名數(shù)十年,架空了蜀王,搬到了兮家,又除掉了野瞳。雖然遭遇了幾次刺殺和戰(zhàn)敗,但鬼午過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倒也并不在乎。
他大權(quán)在握,復(fù)仇在即,這正是他急著同大周議和的原因。
更何況,鬼午對眼前的這位已成為尹吉甫的兮甲,還頗有幾分愧疚之意。
按鬼午的話說——小兮丞相的夫人是個奇女子,她將愛女若若撫養(yǎng)成人,我不能再讓她泉下含淚。她的獨(dú)子成了大周重臣,也算兮家有后。
鬼午還道,世人都說我是覬覦小兮丞相的美貌,這與野瞳將兮家滅門,豈不可笑?我心心念念的女人被蜀王所辱、所害,只留下可憐的若若孤女,至今才與生父相認(rèn),不用再認(rèn)賊作父。這其中苦味,又有誰人知曉?
若若還在恍惚,思緒突然被尹吉甫打斷。
“敢問蜀相,蜀王何在?”
這句話,大周太宰是咬著牙說的,毫無疑問,蜀王的倒行逆施害死了尹吉甫全家,這筆仇恨銘心刻骨。
鬼午搖了搖頭:“他?不重要!”
尹吉甫皺了皺眉,不明所以。
鬼午冷笑道:“如今的老蜀王,已然與老鼠王毫無分別。他已然沒有多少時日可活,我也不便贈與他一刀之厄,讓他在病痛和孤寡的折磨中死去,倒也不算便宜了他?!?p> 若若心中一凜,就在幾日之前,蜀王還是她的“父王”,鱉靈還是她的祖父。如今,卻成了杜宇家族的敵人和兇手,不得不感慨世事難料。
尹吉甫慨然道:“聽聞蜀王子嗣凋零,看來,這都是貴相多年輔佐之功罷?”
鬼午用指節(jié)敲了敲幾案,象牙指環(huán)在木板上發(fā)出清脆而犀利的聲音。
“周太宰何必陰陽怪氣?蜀王害死你的全家,也將我的族人屠戮殆盡,他是你我共同之仇敵。正因為此,我才愿與你兮甲對面而坐,商討議和之事。否則,沙場再見,還不知鹿死誰手呢?”
尹吉甫倒也沒被這狠話震懾住,不緊不慢,反問道:“有趣,貴族與蜀王有何血海深仇?說來聽聽?!?p> 鬼午還沒發(fā)話,杜風(fēng)已然徒手將眼前幾案切下一角來,怒道:“兮甲,你道我們是誰?我三人與你族出同源,一脈相承,你難道想數(shù)典忘祖乎?”
尹吉甫一愣,道:“失敬,杜俠客乃先祖杜宇之后,乃是在下大宗嫡長。只是不知……”他指了指鬼午,又望了眼若若。
杜風(fēng)冷哼道:“你道這位鬼午丞相是誰?他乃是不才兄長,杜宇嫡長孫杜午是也!”
尹吉甫大驚失色,起身作揖:“兮甲幼年之時,便聽聞杜午慘死之訊息,難道……你沒死?”
鬼午仰天長嘆一聲,痛苦地?fù)u了搖頭:“往事如過眼云煙,不必再提?!?p> 尹吉甫再拜稽首:“參見族長!”
鬼午總算露出一絲笑意,也起身示意尹吉甫落座:“閣下乃大周太宰,國事當(dāng)前,勿要以俗禮相見。兮氏雖有違背祖訓(xùn)、侍奉篡奸之嫌,但汝祖、汝父大、小兮丞相任蜀相期間也是恪盡職守,為蜀人謀福,也算瑕不掩瑜?!?p> 尹吉甫面有愧色,點(diǎn)頭歸位。許久又問道:“那這位姑娘……”
若若嫣然一笑:“太宰,你還道我是蜀王之女否?非也,我乃鬼……我叫杜若若,論輩分,還算是你的嫡長侄女?!?p> 尹吉甫行禮道:“原來是杜世兄長女,失敬,失敬?!?p> 若若心生歡喜,本來想和眼前這位風(fēng)度翩翩的故人尹吉甫說起其母遇害之事,可擔(dān)心此事煩擾其心,故而暫時隱而不言。
眾人相見已畢,議和之事倒也簡單至極。
鬼午開門見山:“徐、楚二國貪得無厭,今有大周卿、大夫以及申伯做主,我又有何憂哉?只要徐、楚二國滾回老巢,這廣安、江州二城蜀國愿拱手相讓,與巴地一道,以涪水為界,交于姬姓巴國管轄?!?p> 尹吉甫贊許道:“貴國高義,我替周天子謝過。”
“不急道謝,”鬼午擺了擺手,“我的條件也很簡單——蜀國,本就是你我曾祖杜宇之故土,鱉靈父子僭居期間百余年,也該物歸原主也!”
尹吉甫心領(lǐng)神會:“和議之后,我便上奏天子,蜀王無后,蜀中臣民盼杜氏子孫嗣位之心已久,大周當(dāng)以蜀中民心為念,與足下互相稱王。”
“那便有勞太宰,”鬼午心情大好,大手一揮,“空口之約不成敬意,便尋幾個叛逆為質(zhì),以表誠心!來人,押上來!”
很快,兮開和野奐身披重具,被蜀軍劊子手押送著,來到了議和現(xiàn)場。
兮開脾氣倒是剛烈,他只是朝鬼午的方向啐了一口,默不作聲。而野奐或許已然料到大限將至,嚇得渾身哆嗦,哪還有半點(diǎn)游俠風(fēng)范,若若甚為不齒。
尹吉甫奇道:“這二位是?”
鬼午命人把野奐押了過來,指著他的鼻梁道:“此人非是旁人,正是野瞳之子。其父殘害你我杜宇后人,荼毒蜀中,又?jǐn)?shù)次刺殺我未遂,其罪當(dāng)誅!”
言罷,鬼午也不顧這懦夫求饒,便從劊子手跟前奪來大砍刀,將野奐一刀兩斷。
“且慢……唉!”饒是杜風(fēng)身手極快,終究還是慢了一步,“你這是為何?”
鬼午哼了一聲:“害國蠹蟲,留著作甚?”
杜風(fēng)怒目圓瞪:“兄長,你答應(yīng)過我,這兩個是大師兄的門下……”
鬼午打斷了弟弟的話:“你們昆侖派出了敗類,為兄替你清理門戶,有何不可?”
杜風(fēng)面色微微發(fā)紫,若若知道,這位叔叔已然怒不可遏,只因他修為甚高,引而不發(fā)罷了。
鬼午不以為意,指著兮開道:“太宰,這位是你們兮家之人,你如今是兮氏大宗,便交由你發(fā)落。”
尹吉甫大驚,趕忙離席相認(rèn):“你是,兮開叔叔?”
兮開愁眉微舒,對眼前人端詳了半天,也終于認(rèn)出是侄兒兮甲:“你……你沒死?”
尹吉甫大喜,便把小兮丞相如何病亡于鎬京,自己又如何得召公虎賞識、周王靜提拔,成了大周太宰之事,與叔父說了一通。
兮開老淚縱橫,苦于桎梏所擋,無法與侄兒相擁而泣。
“你活著就好,兮家有后便好……”兮開突然目露兇光,“但我與鬼午狗賊勢不兩立,今日成了階下囚,還有何顏面茍活!”
說時遲、那時快,兮開突然甩開尹吉甫,舉起手中的鎖鏈,一個箭步便朝鬼午沖去,劈頭蓋臉便砸。
杜風(fēng)反應(yīng)極快,可他猶豫之間,竟然忘了出手相助。鬼午吃了一驚,只顧將手中大刀橫過胸前,不知該如何抵擋。
可兮開這一沖用盡了畢生之力,卻不料腳下鐐銬過于沉重,木枷距離鬼午只有數(shù)寸之遙,卻就是落不下去。鬼午回過神來,也不多想,舉刀便往兮開頭腦上劈,可憐兮開,瞬間身首異處。
鬼午驚魂未定,將沾滿鮮血的大刀丟在地上,連呼“掃興”。
兮吉甫、申伯誠和方興見到這般血腥場面,也掩面失語,頗覺無趣?;蛟S,這般觸目驚心的議和,經(jīng)歷過的人都將終身難忘。
見杜風(fēng)悲憤地說不出話來,鬼午倒是淡然:“我沒想殺他,可是這老賊自己送死,便怪不得我無情?!?p> 杜風(fēng)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若若突然覺得一絲寒意,眼前人雖然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但是心理上,她還沒真正學(xué)會接受他。但今日見他這番略有偏激的做法,未免也不夠?qū)挻蟆?p> 見自己的副手憤然離席,鬼午不由得有限尷尬。讓大周代表們重新落座后,他還不忘安撫女兒。
“別理你叔叔,當(dāng)下應(yīng)以國事為重。等他氣消之后,還會回來的。奪取蜀王大位,可少不了這位未來的王叔幫忙。再說,我只有你這一女,等我百年之后,王位不還是他的?”
若若知道杜風(fēng)叔叔絕非貪戀權(quán)位之人,父親此言讓她如鯁在喉,不知說什么是好。
清理完兮開和野奐殘缺的尸首,鬼午似乎還不解氣。
“也罷,事已至此,我也給楚君送個禮物罷!”
尹吉甫已然恢復(fù)平靜,淡淡道了聲“愿聞”。
鬼午不忿道:“楚、徐雖然無禮,但一個巴掌也拍不響,歸根結(jié)底,還是那叛賊野瞳一時糊涂,收了一個禍根,才引火燒身。”
若若知道父親說的是誰,他這樣表態(tài),無疑給楚國叛臣熊雪判了死刑。
但尹吉甫明知故問:“敢問,是何禍根?”
“叛賊熊雪,”鬼午嘆了口氣道,“原本楚人出兵只為緝拿這賊子,誰知其勢敗卻來投我蜀國,這才將徐、楚聯(lián)軍禍水引到蜀中。今日既然雙方議和罷兵,便將這熊雪緝拿,送于楚軍發(fā)落便是!”
尹吉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蜀相大義,卻之不恭?!?p> 大事議定,其他細(xì)節(jié)便也無足輕重,和談很快就要到尾聲。
就在這時,突然有小卒匆匆忙忙前來報信,在鬼午耳畔匯報一番。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若若從未見過鬼午如此失態(tài),只見他火冒三丈,已經(jīng)難以抑制情緒。雖然她不知報來的是什么消息,但是想必此事不小,且十萬火急。
但鬼午畢竟是蜀國權(quán)相,城府極深。他很快就恢復(fù)鎮(zhèn)靜,與尹吉甫一行行禮作別:“諸位,蜀都華陽城內(nèi)有要事待我處置,你我這便盟誓,簽訂盟書,如何?”
尹吉甫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自然應(yīng)允。
于是,鬼午與尹吉甫分別作為各自主使,在渡口邊的高地挖土設(shè)壇,焚燒盟書正本,各自執(zhí)其副本,互相道別。
臨行前,鬼午交代手下副將:“各位速去熊雪營內(nèi),將其就地捉拿,裝入囚車之中,即日移交于大周太宰,勿出差池!”
副將領(lǐng)命,帶上數(shù)百鬼卒,快馬加鞭而去。
待到若若跟隨鬼午行至大營,熊雪已然束手就擒。這賊酋想必已料定自己的下場,不由地對鬼午破口大罵,“忘恩負(fù)義”、“瞎了狗眼”之類的粗鄙言語不絕于耳。
鬼午倒也無暇顧及熊雪的感受,而是忙著撤軍事宜。
若若手足無措,心中有著不詳?shù)念A(yù)感,難道說,蜀都華陽出了大事了?鬼午今日殺了昆侖派掌門大師兄的兩位弟子,不知眼下之事與其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
就在這時,鬼午已然準(zhǔn)備停當(dāng),驅(qū)車來尋若若。
“女兒,”他的臉深埋于面具之下,但口氣中卻夾雜著焦急與憐愛,“為父急著回華陽,便撥五千兵馬與你。”
“我?留在這?”若若嚇得不輕,“我要跟你回去?”
“你不急,”鬼午嘆了一口氣,“蜀國剛與大周議和,除了移交叛賊熊雪外,還有很多事宜需要有人善后。兮甲已知你是我女兒,此事交與你辦,為父放心。”
“可你……我什么時候回華陽?”若若口不擇言。
“三日后吧,”鬼午已然催動戰(zhàn)車,“切記,要到華陽城外軍營找為父,切莫入城!”
言罷,他再不回頭,揚(yáng)長而去。
若若呆立原地,心中擔(dān)憂,只得目送大軍離開。
“公主行行好……”
誰在叫我?若若恍恍惚惚,渾不知這粗獷而又絕望的哀求聲從何而來。
“給口水喝,”那聲音又道,“求求你!”
“是你?”
若若找到了聲源所在,卑微中帶著幾許不甘,傳自于她身后的囚車。只見車上關(guān)押一人,頭發(fā)散亂,滿眼充斥著血絲,眼神驚恐而掙扎。
“唉,沒想到,我熊雪英雄一生,竟被你們蜀人出賣!”
“英雄?”若若一點(diǎn)也不覺得熊雪與英雄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但她還是讓人給了他一碗清水,被他瞬間飲盡。
昨日座上賓,今日階下囚。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熊雪的精神顯然已經(jīng)失常,若若知道同他多說無益,于是點(diǎn)起父親鬼午留下的五千蜀卒,押解著熊雪便要朝廣安城而去。
尹吉甫和方興早已在城外等候,申伯誠威風(fēng)凜凜,身后是五千精銳的申國軍隊。
至于若若的兩位老熟人,舒參和屈破敗,他們自和談時起就未現(xiàn)身,此刻想必也正焦急地在廣安城內(nèi)等待,等待這場莫名其妙戰(zhàn)爭的最終結(jié)束。
眼看夏去秋來,在巴、蜀戰(zhàn)爭泥潭中掙扎了三個多月的徐、楚聯(lián)軍,竟最終成了看客。
不過,若若敬重舒、屈二位元帥,她知道,熊氏兄弟才是一切的罪魁禍?zhǔn)住徽撌切芩?、熊雪還是熊徇,甚至是他們的妹妹羋芙,若若心生反感。
畢竟,兄弟間的內(nèi)訌反目最不值得同情,相反,若若認(rèn)為這最為可惡,比蜀國的篡位者還要可惡。
重逢尹吉甫一行,若若掛念華陽城,便省去一切繁文縟節(jié),徑直將熊雪的囚車移交。
“諸位且慢!”熊雪發(fā)出了哀嚎。
尹吉甫笑道:“你還有何事?”
熊雪慘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不能落入熊徇小兒之手,方大夫,我要見方叔大夫……”
不遠(yuǎn)處,方興嘆了口氣,猶豫再三,還是走到了囚車跟前。
熊雪凄厲地干笑了幾聲:“方大夫,我此前雖囚你于軍,但待你不薄罷?”
方興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回答。
熊雪又嘆道:“只可惜我福薄緣淺,大業(yè)未成,否則我成了楚、巴、蜀地共主,定給你裂土封侯,豈不比給周王靜那嫉賢妒能之輩當(dāng)大夫強(qiáng)?我與你相交一場,你雖處處與我作對,但我卻佩服你智勇雙全,只恨不為我所用……”
若若暗哼了一聲,心道,熊雪死到臨頭,口氣倒還不小。
熊雪了口濃血,繼續(xù)掙扎道:“我知道,你心心念念要回鎬京復(fù)職。如今巴、蜀已定,楚、徐空手而還,你方大夫功勞不淺!咳咳……也罷,既如此,我不妨再作個順?biāo)饲椋瑢⒋祟^贈你,進(jìn)獻(xiàn)天子,也好過被熊徇逆賊侮辱!”
說話間,只見熊雪口吐黑血,儼然不治。
若若嚇了一跳,這是自己雪山派的蠱毒,沒想到熊雪居然從板楯蠻手中多留了一瓶,在此服毒自盡,也算免遭羞辱。
彌留之際,熊雪氣若游絲:“方大夫……我家妹子自甘嫁徐……明珠暗投……你勿以她為念……免遭禍患……”
言罷,登時倒斃。方興大慟,不由抱著囚車扼腕長嘆,尹吉甫和申伯誠等人見狀,也唏噓不已。
若若倍感震撼,熊雪到底是好人還是惡人?論能力,他確實(shí)在四兄弟中最為突出,論法統(tǒng),他也遠(yuǎn)比四弟熊徇更適合即位……可是,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背上“叛賊”的標(biāo)簽,人人喊打,死于非命。
政治,可惡的政治會把人變成惡魔,又讓惡魔化身為人!
若若不愿多想,她討厭這勾心斗角的一切,楚國如此,大周如此,蜀國又何嘗不是如此?千百年來,權(quán)力讓人癲狂而滅亡的例子,又何曾少過?
尹吉甫決定遵循熊雪的遺愿,把這位半世梟雄的遺體被就地掩埋,而首級則被裝殮入木匣,將被快馬送回鎬京城告捷。
而在熊雪的手中,還緊緊攥著他臨終前用指甲刻下的帶血泥板,尹吉甫將它交給屈破敗。
屈破敗覽畢,大為感慨:“熊雪雖倒行逆施,但死前卻幡然醒悟,是個血性的楚國男兒!”
原來,熊雪讓屈破敗用此書招降新漸城的軍民,并希望熊徇能對這些從亂者既往不咎。還向楚君隔空喊話,說楚國若要強(qiáng)大,萬萬不可再起內(nèi)亂,兄弟成仇。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熊雪說得對,他在死前得到了解脫。
若若心中難受,但還是堅持著將議和事項逐條完成。轉(zhuǎn)眼半日過去,忙完一切,若若便行色匆匆,準(zhǔn)備向尹吉甫和方興辭行。
可看到尹吉甫的那剎那,若若愣在原地。他那深邃的眼眸,俊朗的外表,都和仙娘太過相像,愛其母而及其子,她百感交集。
“你……”她欲言又止,強(qiáng)顏歡笑,“論輩分,我還得叫你一聲族兄?!?p> 尹吉甫爽朗一笑,作了一揖:“公主說笑,都是陳年往事罷了?!?p> 若若皺了皺眉,難道說,他真的已然以周人自居,不再顧念蜀人身份了么?
轉(zhuǎn)念一想,他兒時遭逢大慟,在異國他鄉(xiāng)得知家族覆滅的消息,這一路忍辱負(fù)重,是大周給了他新生,卻也無可厚非。
念及于此,若若突然猶豫起來——我要告訴他師娘仙逝的消息嗎?
“你……婚配了么?”若若剛問出口就后悔了。
尹吉甫一愣,略有尷尬,卻還是答道:“賤內(nèi)生下長子伯奇后,就因難產(chǎn)消隕了……”
“失禮,失禮。”若若連連致歉,她羞惱為何沒來由問了這事。
“無妨?!?p> “那,你以后還會回蜀國嗎?”
“蜀國,”尹吉甫輕輕嘆了口氣,“怕是回不去了……”
若若哀怨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已經(jīng)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尹吉甫再次作揖,依依惜別,轉(zhuǎn)身離開。
“方大夫,你等等……”
方興被她叫住,茫然地轉(zhuǎn)過身來,不知何事。
若若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筒,遞給方興:“這里有給你的信,是阿沅姐姐留給你的?!?p> 于是,若若順帶把那日在神農(nóng)頂?shù)乃娝勁c方興說了一遍,聽得他瞠目結(jié)舌。
“原來楊兄、蒲兄都回了太岳山,怪不得杳無音訊?!?p> 若若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吩咐道:“這封信,切記,還沒到拆的時候。”
方興一愣:“那要何時拆開?”
“離開楚都喬多時,信里有你想要的東西……不過,嘻嘻,我建議你別忘了熊雪的臨終告誡!”
“什么?”
若若沒有回答,對呆若木雞的方興嫣然一笑,轉(zhuǎn)身上了戰(zhàn)車,朝蜀都華陽而去。
巴地的動亂總算告一段落,回到華陽的路上,若若心情很是舒暢。
直到她在城門處再次見到杜風(fēng)叔叔。
蜀國國都似乎陷入騷亂,顯然有大事正在發(fā)生。
若若心中一怔,忙問道:“出什么事了么?”
“你怎么才來?我和乃父等你多時了!”杜風(fēng)行色匆匆,拉著若若的手便往宮殿方向趕去,“掌門大師兄在和蜀王對峙?!?p> 若若知道,昆侖門的掌門大師兄醉心政治,收了一般烏合之眾為徒,其中就包含玄煙閣十大刺客、野奐、兮開這些品行堪憂的動亂分子。而雪山派的滅門深仇,看樣子也是拜他所賜。
今日,此人怎么與蜀王起了沖突?
一個是杜氏的仇人,一邊是門派的兇手。若若心中向西王母祈禱,讓他們斗個兩敗俱傷才好。
她的祈禱似乎已然靈驗——等她和杜風(fēng)叔侄二人趕到正殿時,一場惡斗剛剛結(jié)束。蜀王躺倒在青銅寶座上奄奄一息,而昆侖門掌門大師兄的情況也不是很妙,似乎中了奇毒。
而在他們身前,鬼午正率領(lǐng)著數(shù)百名衛(wèi)士在奮力“勤王”,準(zhǔn)確地說,這位若若的生父面帶冷笑,只是負(fù)責(zé)看熱鬧。
“女兒……你終于來了……”蜀王茍延殘喘,肥碩的肚腩被捅出一個大洞。他此時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
“我不是你的女兒,”若若指了指身旁的鬼午,“我已知道事實(shí),你害死了我的曾祖、祖父,還強(qiáng)奪我的生母,我不會原諒你!”
“也罷,也罷……”
蜀王瞪大眼睛,貪婪地呼吸著生命中最后的空氣。隨之雙腿一瞪,氣絕身亡。
鬼午舉手一揮,早有衛(wèi)士一擁而上,把這滿地流著內(nèi)臟的蜀王拖入棺槨中。
蜀王是昆侖門掌門大師兄刺死的,但現(xiàn)在沒人緝拿他,因為這位“兇手”如今毒入膏肓,也已時日無多。
“師兄,”杜風(fēng)一個箭步走到他近前,“你是如何中毒的?是蜀王下的毒么?”
“非也,”大師兄面色發(fā)紫,氣若游絲,“你……還記得師父……是何等死狀么?”
“和你現(xiàn)在一樣……”杜風(fēng)冷酷的面龐也留下淚來。他雖然平時鄙視大師兄熱衷俗事的做法,但他二人平素師門情深,這份真情無法作偽。
“雪山……雪山派的毒……”大師兄喃喃道,“師父也是雪山派害死的……”
“可是雪山派現(xiàn)在只剩下新掌門一人?!倍棚L(fēng)一臉不解地看著若若。
“那就是她……”
“胡說八道!”若若面露怒容,“我一直和杜風(fēng)叔叔在一起,如何下的毒?”
“你……你是雪山派新掌門?”大師兄驚訝地合不攏嘴。
“廢話!”若若舉起手中的掌門指環(huán),“雖然你滅了我雪山派滿門,但我還不至于背地里給你下毒?!?p> “不……不是我……”大師兄努力掙扎著,“是他人嫁禍……”
“誰?”若若厲聲質(zhì)問。
“或許是商盟……”
“商盟?”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若知道,即便師門之仇仇深似海,即便仙娘死前篤信行兇者就是昆侖門,但越是如此,她越不能輕易下定論。
“三師弟,”掌門大師兄喘著粗氣,“我死后,掌門之位便傳給……傳給……我的掌門指環(huán)呢……剛才還在的……”
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話。
這位昆侖門史上最稀里糊涂的掌門人,就這么撒手人寰。
臨死前,他既不知道師父是被誰害死,也不知道自己被誰害死。更要命的是,昆侖門掌門的指環(huán),此刻卻不翼而飛。
若若知道,昆侖門和雪山派同出西王母一脈,兩派的創(chuàng)教始祖是一對愛侶,所以兩派掌門世代相傳的信物便是祖師公和祖師娘的定情指環(huán)。自此之后,雪山派只傳女,昆侖派只傳男,倒是一段佳話。
可如今,昆侖門掌門毒發(fā)身亡,指環(huán)也離奇丟失,昆侖門群龍無首。
此事干系甚大,若若可以從杜風(fēng)叔叔絕望的眼眸中可以看出。
她指著地上僵硬扭曲的尸體,小心翼翼地問道:“叔叔,你覺得是誰殺了他?指環(huán)又是被誰盜走?”
“我不確定……”
“這么說,你有答案了?”
“直覺。”
“那會是誰?”
“二師兄……”
“是他?”
若若打了個冷顫。她知道杜風(fēng)武藝天下少有匹敵,就連楊不疑也不是他的對手。可如果說天底下還有杜風(fēng)懼怕的對手,那便是他的這位二師兄。
此人十分神秘,而且身份特殊。
但杜風(fēng)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線索——阿沅說她的武功來自異人傳授,修習(xí)短短幾天便武藝大增。杜風(fēng)只見了阿沅一面,便認(rèn)出她所學(xué)的正是昆侖門武學(xué),毫無疑問,阿沅遇到的那位異人,便是昆侖門二師兄。
如果杜風(fēng)猜測正確,那么勾結(jié)商盟、害死師父和大師兄、滅雪山派滿門便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若若倒吸一口涼氣,不敢往下想。
眼下,杜風(fēng)并無暇顧及門派之事,因為蜀國馬上就要擁立新王——
新喪的蜀王是鱉靈之子,鱉靈的王位來自于杜宇禪讓,而其子無后,蜀國的王位理所應(yīng)當(dāng)交回杜氏子孫的手中。
鬼午對此當(dāng)仁不讓。
論血統(tǒng),他是望帝杜宇的嫡親曾孫;論實(shí)力,他如今執(zhí)掌蜀國五萬大軍;論野望,蜀中臣民們還念著望帝的好,還在為杜氏子孫的遭遇惋惜。
鬼午草草葬了舊君,把登基大典設(shè)在七天之后。
若若直到,父親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是因為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滅族之恨,逃亡之苦,毀容之痛,埋名之怨,搶妻之仇,奪女之恨……這些苦難中的任何一項,都讓凡人痛不欲生,而鬼午卻默默承受了這所有,一承受就是四十年。
然而,苦盡一定會甘來,但樂極也一定會生悲。
在登基倒計時的六天里,鬼午用朝中的仇人們獻(xiàn)祭了青銅神樹,把鱉靈父子昔日的姬妾們絞死殉葬,隨后又泡在酒肉和女人堆里夜夜笙歌……
最終,鬼午在登基的前夜宿醉,再也沒有醒來。
若若略通醫(yī)術(shù),鬼午并未死于謀殺,他是醉死的。
看著棺槨中冰冷的尸首,若若卻流不出眼淚。
鬼午雖然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但并沒有養(yǎng)育之恩。他固然苦大仇深,但在蜀國政壇沉浮的這些年中,手段殘忍、以怨報怨,他雖然是杜氏子孫,卻遠(yuǎn)沒有望帝杜宇的寬容和仁政。
他的死,或許對蜀國人民而言,不是壞事。
七天內(nèi),杜風(fēng)第二次張羅國君的喪禮。昆侖門歷來無人從政,但如今蜀國也好、昆侖門也罷,這些重?fù)?dān)全部落到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若若知道,這位叔叔才是最適合當(dāng)蜀王的人,他身上幾乎具備成熟君王的所有潛質(zhì)——冷靜、正直、無私、氣量……
不過,在接下來守喪的又一個七日里,杜風(fēng)一言不發(fā)。
……
“咚……咚……咚……”
清晨,神樹廣場上傳來清脆悠揚(yáng)的鐘聲,那是典禮官敲響青銅神樹的聲音,同時飄來的,還有微風(fēng)撥弄神樹上風(fēng)鈴的聲音。
若若推開寢宮的窗戶,只見神樹廣場四周密密麻麻,圍滿了旁觀的群眾。蜀國大軍早就嚴(yán)陣以待,數(shù)萬雄師刀劍出鞘,在晨光下分外耀眼。
這是迎接新王的儀式,若若知道,今天是叔叔杜風(fēng)登基的日子。
可是,他問什么沒有通知我?若若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安……
她想起鱉靈父子當(dāng)政時,有將前任君主之女焚燒獻(xiàn)祭的儀式,難道說,杜風(fēng)叔叔這幾日一直躲著自己,是想把他的親侄女送上青銅神樹廣場活活燒死么?
想到這,只聽身后傳來密集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若若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她緊緊攥著懷中的毒瓶。
“我是雪山派的仙娘,我就算服毒自盡,也不能受火刑之辱!杜風(fēng),我當(dāng)你是親人,父親尸骨未寒,你就急著對我下手么?看來師娘說得沒錯,滅門雪山派的,真的是他們昆侖門的敗類!”
腳步越來越近,“吱呀”一聲,蜀國公主的閨門被人推開。
一群女官濃妝淡抹,手捧著各種珍稀華貴的珠寶裝飾,出現(xiàn)在若若面前。
“你們要干嘛?”若若劍眉直豎,毒瓶已被手心的汗打濕。
“好好裝扮一番啊,”為首的女官笑著道,“打扮完好去神樹廣場!”
該來的還是來了,若若撥開毒瓶的蓋子,準(zhǔn)備自盡。
當(dāng)她還是不死心,又惡狠狠地多問了一句:“去神樹廣場干嘛?”
所有女官突然愣在原地,臉上仿佛寫著都“你怎會不知”這五個大字。
還是為首的女官反應(yīng)快,趕緊作禮:“當(dāng)然是女王登基儀式啊……”
“我?我是女王?”
還沒等若若反應(yīng)過來,窗外神樹廣場的圍觀人群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女王萬歲”的喊聲如潮,此起彼伏。
若若手中的毒瓶墜地,濺起騰騰熱氣……
僥幸!若若不由后怕,幸好自己多問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