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廩君族？”屈破敗沉吟片刻，“他們初來之時與老朽交過手，確實難以對付。可那之后，他們已然三日未曾有動靜。”
羋芙有些著急：“老將軍，萬萬提防他們夜襲！”
屈破敗將信將疑：“我軍駐扎在此咽喉要地，易守難攻，料定廩君族也不敢前來夜襲。”
“非也，他們不是從陸路而來！”
“難道是水路？”
“正是！”羋芙趕緊道，“方叔從熊雪營中探聽得知，說今夜東南風(fēng)起、大霧橫江，廩君族將乘舟船順流而下，來襲楚營……”
屈破敗聞言色變，但很快又恢復(fù)鎮(zhèn)靜：“方大夫此言甚是，他如今何在？”
羋芙知道，屈老將軍雖然德高望重，偶爾愛倚老賣老，但每提起方興卻恭敬有加，仿佛一個認識許久的忘年交。
于是，羋芙便把自己如何失陷于熊雪軍營之中，方興又如何自投羅網(wǎng)將自己換出，在叛軍軍中為熊雪獻“良策”之事，原原本本同老將軍說了一通。只將巫山探秘一節(jié)隱瞞不提，改稱因游山玩水來到魚腹浦。
“有方大夫在熊雪營中作內(nèi)應(yīng)，倒是極大利好?！?p> 屈破敗移步到作戰(zhàn)沙盤之上，對著戰(zhàn)場形勢陷入沉思。他這個年紀本該含飴弄孫、安養(yǎng)天年，卻應(yīng)君兄熊徇之邀，再次為楚國國事奔波。羋芙于心不忍。
“熊雪今夜定然動作不小，將從水陸兩頭夾擊，”屈破敗問羋芙道，“方大夫可否有何破敵之計？”
“這……”羋芙突然語塞。
說到破敵之計，方興昨夜便托楊不疑之口說出，只可惜當(dāng)時楊不疑轉(zhuǎn)述于姜艾，自己并未細聽?？扇缃窠菪熼w于刺客之手，方興的原話便無法轉(zhuǎn)交給屈破敗老將軍。
“不著急，慢慢回憶。”屈破敗很沉得住氣。
“芙兒只記得，廩君族可以說降，為楚國所用……”羋芙已然絞盡腦汁。
“倒是個辦法，可老朽又要如何說服這廩君族的巴蠻子呢？”
羋芙有些沮喪，直抓自己的發(fā)髻犯愁：“芙兒沒用，什么都記不住……”
老將軍和顏悅色，軟言勸慰羋芙道：“女公子切莫自責(zé)，你能趕來示警，對老朽已是恩重如山也！”
言罷，老將軍便要下拜，趕緊被羋芙扶住。
“老將軍，芙兒豈能受如此大禮，您還是趕緊思索破敵之策吧！”
羋芙捧著水杯在角落獨坐，看屈破敗在帳內(nèi)踱來踱去，她能感受到老將軍的不安。
與此同時，江邊霧氣果然漸濃，溫潤的東南風(fēng)溜進帳來，吹得羋芙猶如三九之寒。她知道，過不了多久，廩君族的船隊便會在江邊擱淺，上岸對楚軍發(fā)動奇襲。屈老將軍雖然占據(jù)地利，但廩君族歷來擅長水戰(zhàn)，熊雪很可能也從陸路夾攻，勝敗更加難料。
更糟糕的是，如果方興今夜被熊雪挾持上戰(zhàn)場，怕是兇多吉少。
羋芙不敢多想，只得任憑時間流逝。
又過了許久，屈破敗突然轉(zhuǎn)身，取來兜鍪佩劍，對帳外朗聲道：“來人，快請屈氏三俊、夔氏五杰、祝融八姓子弟來帳議事?！?p> “遵命！”
“這些都是什么人？芙兒此前怎么從未聽說過？”
羋芙還在犯愣，卻聽帳外腳步聲漸進，十余名年輕將領(lǐng)皆披堅執(zhí)銳，整齊劃一地邁進帳來。看樣子，他們已然在帳外等候多時。
屈破敗開門見山：“今夜東南風(fēng)起，霧氣彌漫，必有賊兵從水路來襲我營寨。賊勢浩大，不知哪位小將愿去江邊走一遭？”
“我等愿帶屈氏族兵前往！”
“我等夔國子弟愿往守江！”
“我等祝融后人，愿為於菟老將效力！”
帳內(nèi)請戰(zhàn)聲此起彼伏，這些人都是二十出頭的熱血少年，聽得羋芙心潮澎湃。原來老將軍這才被熊徇重新請出山不久，就提拔訓(xùn)練了這么多后生將領(lǐng)。
屈破敗掃視營中這些稚氣未脫的孫輩將領(lǐng)，臉上很是欣慰。
“諸位奮勇爭先，軍心可用也！江岸重地，需有勇有謀者方能守之，老朽這就派屈氏三俊前往，如何？”老帥道。
“主帥，這未免太任人唯親了罷？”夔氏將領(lǐng)皆聞言不忿，提出反對。羋芙曾在夔國見過這幾個青年才俊，略微面熟。
“主帥豈可偏心，把立功機會讓給自己親族？”祝融氏諸將也紛紛抗議。
屈老將軍哈哈大笑，從幾案上抽出令牌：“勝敗便在今夜，建功立業(yè)機會數(shù)不勝數(shù)，本帥有意兵分三路，守江？那可是最清閑差事也！”
見老帥如此表態(tài)，眾人方才息言。
“屈軫、屈輻、屈輳何在？”
“末將在！”
這便是“屈氏三俊”，三員屈氏小將皆穿白袍，面如潤玉，目似朗星，“三俊”可謂名副其實。羋芙認出為首的屈軫，正是方才楚營門外所見的那員小將，他在“三俊”中年齒最高。
屈破敗將令牌高舉，道：“命你三人率千余族兵，多帶鼓號、各持弓弩，于沿江設(shè)伏。記住，只需夸大聲勢，切莫短兵相接，不可戀戰(zhàn)?！?p> 屈軫前往接過令牌，倒是一愣，道：“末將有句話……”
老將軍笑道：“你小娃想問，不如趁敵未登岸，將其一戰(zhàn)而殲，是也不是？”
“正是，主帥明斷！”屈軫被問中心事，面帶尷尬。
“廩君族是敵非友，”老帥撫須笑道，“只要把他們嚇破膽便可，可別傷之過甚。切記，務(wù)必待其全員上岸后再戰(zhàn)，先焚舟船，再張聲勢！”
“遵命！”屈氏三俊領(lǐng)命而出。
老帥繼續(xù)點卯：“夔孟、夔仲、夔叔、夔季、夔幼何在？”
“末將在！”夔氏五杰皆抱拳拱手。
老帥下令道：“今夜叛賊熊雪定會傾巢而出，埋伏于我大營之外，一旦廩君族人水戰(zhàn)得手，他們便會發(fā)動奇襲。故而汝等帶領(lǐng)八百族兵，埋伏其左右，待到見江岸火起，便先下手為強。切記，不可戀戰(zhàn)，只需逼叛軍撤退便可！”
夔智上前一步，領(lǐng)過將令，便帶領(lǐng)四位族弟出營準備去也。
老帥又道：“祝融氏諸將！”
“末將等在！”
和屈族、夔族源出楚國羋姓支族不同，而這些祝融氏后人是羋姓始祖的七大兄族，在上古時也都曾割據(jù)一方，多為“祝融八姓”中的己、董、彭、禿、妘、曹、斟七姓才俊，算是羋芙的遠親。
“汝等率領(lǐng)五百族兵，沿山間小道急行軍，埋伏于熊雪叛軍營地。今夜賊兵傾巢出動，其本營定然空虛，待到江岸火起、熊雪率部撤退之時，汝等便燃燒其營寨，便可回兵，切勿戀戰(zhàn)！”
“謹遵將令！”
祝融氏諸將亦領(lǐng)命而出。
眾將各有安排，剛才還喧囂不已的營帳重歸寂靜，只剩屈破敗和羋芙二人。
“女公子，老朽調(diào)兵遣將如何？可否有何差池？”老將軍和藹問道。
“自然沒有，”羋芙連連擺手，“只是……”
“但講無妨。”
羋芙眨了眨眼，問道：“為何唯獨老將軍按兵不動？”
“哈哈哈，”於菟老將仰天大笑，“老朽年老力衰，打不動也，便只得在這營中將歇。”
羋芙咋舌，不知對方所言是真是假，便附和道：“這便是老將軍運籌帷幄之高明也！”
“謬贊謬贊，”屈破敗撩開帳門，看著外面各營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嘆道，“也該輪到這些后生們揚名立萬咯！老朽像他們這么大之時，已闖下‘於菟小將’威名也！”
羋芙點了點頭，她能感受到老將軍話外的無奈——楚國內(nèi)戰(zhàn)多年，老一代武將早已凋零殆盡，而中生代將領(lǐng)大多被熊雪蠱惑、與楚國在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此時楚國公族已然后繼乏力，只能從旁族中吸納生力軍。
待屈老將軍把生力軍全派出去，他老人家倒是穩(wěn)如泰山，在帳內(nèi)自顧自地研究著作戰(zhàn)地圖，旁若無人一般。至于羋芙，她的思緒早飛到方興那里，心中不住祈禱。
后半夜時，突聞帳外鼓角齊鳴，聲音從江邊傳來。
老將軍掀開帳門，只見岸邊火起，光焰沖天。大喜道：“屈氏小子們得手也！我們走！”
“走，去哪？”羋芙不解，“您老人家不是守著大營運籌帷幄么？”
“老朽不是去打仗，”屈破敗笑著領(lǐng)羋芙走出營門，上了戰(zhàn)車，“我們?nèi)窠?！?p> “勸降廩君族？”
“然也！”
羋芙突然心中一陣慌張，姜艾不在身邊，芙兒哪會知道勸降廩君族之話術(shù)？
屈破敗顯然看出她的擔(dān)憂：“老朽雖說不及方興小友那般唇槍舌劍，但說服巴人蠻子，倒是綽綽有余！”
言罷，老將軍仰天大笑。羋芙被笑得不好意思，但想起方興來，卻是心頭一暖。
屈老將軍只帶三百親兵，便快馬加鞭趕往江邊。一切如他所料，廩君族盡管舟船被焚、后路盡毀，但他們早已擺開背水決戰(zhàn)的架勢。
“我們?nèi)粲补?，他們必死?zhàn)，于我方不利，”老帥準備下車，“可一旦給了他們生機，廩君族的斗志便會一瀉千里，這叫‘圍城必闕’！”
言罷，只見屈破敗將鎧甲、兵器、兜鍪統(tǒng)統(tǒng)脫下，只留一身布衣，拿過一枝火把，緩緩走向陣前。
“族祖小心暗箭！”屈軫等三俊皆驚呼。
老將軍倒是毫無懼色，徑直走到兩軍對壘的正中，朝敵陣吼道：“對面的，喚族長巴魯答話！明人不說暗語，老朽來談條件也！”
“什么條件？”過了許久，對面方才答話。
廩君族長巴魯顯然看到屈破敗手無寸鐵，于是在兩個身高十尺的彪形大漢簇擁下，也緩步來到屈破敗跟前，兩人相距數(shù)丈。
“女公子，那兩個大塊頭蠻狗喚作巴明、巴朗，”屈軫小聲對羋芙介紹道，“好家伙，三天前可讓我們吃盡苦頭也！”
羋芙從沒見過如此高大魁梧的猛漢，心中也替屈破敗老將軍捏了把汗。
於菟老將倒是輕松：“族長與老朽來賭賽，如何！”
“趕緊放馬過來單挑，沒心情玩笑！”對方拒絕。
屈破敗只顧哂笑：“族長，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也！我與你賭賽，不出半個時辰，熊雪叛軍必退回魚腹浦?！?p> “賭什么？”好賭乃人之天性，對方正在上鉤。
“就賭……板楯蠻如何？”屈破敗煞有介事道。
“板楯蠻？娘的！”巴魯乍聽此名，霎時怒不可遏。
羋芙聽屈老將軍說過，板楯蠻和廩君族是巴人的兩個最大分支，數(shù)百年仇殺不斷。廩君族崇敬白虎，板楯蠻便故意用獵殺白虎的畫面作圖騰，二族可謂血海死仇。
“敵之?dāng)痴?，友也，”老將軍頓了頓，“以族長之才智，真以為熊雪是真心為你族著想，事后扶立你為巴地之王？”
“此話怎講？”
“熊雪早已與板楯蠻暗中勾結(jié)，他派你部夜襲，乃是送死！他們趁機與板楯蠻聯(lián)手，殺入巴地，瓜分汝地、盡分汝民也！”
“什么？”巴魯聞言一驚，身后的廩君族人也一陣騷動。
“不信？那便等著吧，你看熊雪會不會來救？”屈老將軍繼續(xù)煽動。
“這……”對方語塞。
“再者，”屈破敗祭出殺手锏，“族長細品，你今夜水路夜襲這等秘計，老朽從何得知？”
“如何？難不成你料事如神？”巴魯反問道。
“當(dāng)然不是，你們被熊雪出賣也！”
“甚么？你好生說來！”
“熊雪已與我楚國暗達協(xié)議——如果叛軍奪取巴地，便愿放棄新漸城于我楚國，楚國也會對其罪行既往不咎。只可惜，你廩君族被他出賣，反倒蒙在鼓里也！”屈破敗說完，仰天長笑。
“有何證據(jù)？”巴魯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可知這位女公子是誰？”屈破敗轉(zhuǎn)身一揮手，示意羋芙近前。
羋芙還沉浸在老將軍的雄辯之中。此前方興在漢陽舌戰(zhàn)熊徇，在莫敖府說屈虔，她憾未曾見。屈破敗舌辯不及方興，今日卻能說得廩君族長云里霧里，相比之下，方興的辯才得強到何等地步？
見於菟老將召喚，屈軫心領(lǐng)神會，駕車把羋芙送到戰(zhàn)場中央。
“她是何人？”巴魯此時已然卸下防備，驚詫遠超敵意。
屈破敗笑道：“她是楚君熊徇與叛賊熊雪之幼妹，楚君已將她許配于方興大夫。”
老將軍胡說些什么，羋芙聽得滿面緋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巴魯臉色煞白：“方興？他可是熊雪的軍師，怎么……”
屈破敗仰天大笑：“方叔乃大周大夫，如何會與熊雪同流？熊雪與板楯蠻勾結(jié)已久，方大夫托言讓老夫勸爾等廩君族人，切莫中了熊雪之計。此時還不棄暗投明，更待何時？”
廩君族長巴魯還在猶豫，只聽得楚軍快馬接二連三來報——
“報！夔氏五杰伏擊熊雪成功，賊兵已退回魚腹浦！”
“報！祝融族兵突襲叛軍老巢，魚腹浦營帳火起！”
屈破敗捋髯大笑，對巴魯?shù)溃骸白彘L，如何？”
聽聞熊雪戰(zhàn)敗撤退，巴魯再無猜疑，趕緊帶領(lǐng)族人作禮下拜，道：“承蒙於菟神將不棄，良言相勸，我族愿與楚國攜手并肩，共討叛賊！”
屈破敗大喜，趕緊前去將對方扶起。兩軍馬并轡、車同軌，一路歡歌笑語來到大寨駐扎，老將軍命令設(shè)下酒宴為廩君族接風(fēng)，兩軍把酒言歡，已是天明。
一場惡戰(zhàn)消弭于無形，羋芙總算見識屈老將軍的手段！
待安頓了廩君族數(shù)千生力軍，屈破敗還不愿歇息，趕忙向楚君熊徇申請更多糧餉。
羋芙心疼道：“老將軍，你如此高齡，還要注重身體啊。”
“無妨，”屈破敗突然壓低聲音，一臉嚴肅道，“昨夜好險也！”
“愿聞其詳?！绷d芙也是一凜。
“熊雪用兵有方，昨晚老朽派出的兩路偷襲大軍，差點全軍覆沒……”
“什么？竟有此事。”羋芙始料未及。
“老朽昨夜布陣，嚴令夔氏五杰、祝融族兵務(wù)必點到為止、不可戀戰(zhàn)，你可記否？”
“芙兒記得?！?p> “可這些年輕崽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貪功冒進，被打得元氣大傷！老朽怕此事傳到廩君族人處，亂我軍心，故而壓而不言！”
羋芙從未見老將軍如此沮喪，回想起昨夜情形，還真有些后怕——如果說服不了廩君族長，叛軍又來兩面夾擊，楚軍怕是要一敗涂地。
“那接下來又當(dāng)如何？”她急切問道。
“熊雪據(jù)守魚腹浦重地，用兵又不在老朽之下，”屈破敗嘆了口氣，“如今，我們與廩君族聯(lián)手，叛軍必然會去找板楯蠻相助，這骨頭，越來越難啃也！”
羋芙見老將軍已然精疲力竭，只得告退而出，回營帳歇息去了。
夜里，她思緒紛飛——熊雪與熊徇兩位兄長兵戎相向，廩君族與板楯蠻也爭斗了數(shù)百年，難道說，他們的世界里，只有權(quán)力與戰(zhàn)爭么？
至于她可憐的方興，看似哪方都幫，又似乎哪方都不幫——這位忠心耿耿的大周大夫，莫不會是想削弱各方勢力、平定巴蜀與荊楚，好回鎬京邀功吧？
唉，這該死的權(quán)力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