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楚國使團(tuán)，漢陽諸姬國君、王師將士大多心意難平，七嘴八舌，爭論不休。
眾人多有異議，卻都不信楚國愿與大周議和，可又不敢同召公虎言說。其中，唯獨(dú)師寰面帶悅色，似乎毫不擔(dān)心盟誓之事。眾人大奇，又素聞師寰足智多謀，便紛紛來問其所見。
“師將軍，”隨侯最為焦急，“楚人狡猾，他們定不敢來漢水北岸盟誓?！?p> “隨侯多慮，末將料定，楚子必不爽約?！睅熷疚⑿Υ鸬?。
隨侯道：“為何如此篤定？”
師寰笑道：“楚人雖狡猾，但極迷信，只要盟誓過之事，倒是極為奉行。”
隨侯仍是不解：“可楚子要是渡過漢水，來到我軍帳中，不怕有去無回？”
師寰道：“隨侯此言差矣，楚子即便再有二心，依舊是大周諸侯。更何況，楚人之所以自甘蠻夷，還不是受中原諸侯長期排擠所致？事實上，楚人對中原認(rèn)同之渴望，遠(yuǎn)超華夏對楚人臣服之期許也！”
隨侯面有慚色，道：“可與爵位低下的楚子盟誓，太保未免也太過屈尊紆貴罷！”
師寰有些無奈，分明是你這隨侯不甘自降身份，倒推脫到召公虎頭上。更何況，楚人兵鋒不弱，如今主動示好并歸還銅綠山，可見對王師有幾分忌憚。若拒絕楚人盟誓，再兵戎相見便得不償失。盡管師寰期待與楚人一戰(zhàn)，但如今王畿大旱，糧秣告罄，絕非決戰(zhàn)良機(jī)。
師寰只得道：“我大周以禮樂治天下，祖訓(xùn)有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華夏若行宵小之事，豈不是反不如蠻夷？”
隨侯猶然忿忿不平：“他們私自開拓銅山，私自冶銅、販賣，還與漢南各小國勾結(jié)，禍亂邊疆，這就是他們投來的桃嗎？那我們所報之李，又是何物？”
師寰道：“楚人難以武力服之，只得以德招撫，如此漢水兩岸才得以安寧。莫認(rèn)為與楚國盟誓，諸夏便屈尊紆貴。周人乃高辛氏之后，楚人乃高陽氏之后，同出一脈，便當(dāng)是同宗重聚罷！”
隨侯啞然，懨懨告退。唐侯和息侯見狀，也都沒再言語，作禮而退。
漢陽諸姬們離開明堂，師寰頓時松了一口氣。
楚國使團(tuán)今日說得不錯，楚國雖然是蠻夷，但是漢陽諸姬也未必忠于大周。自進(jìn)入隨國都城，師寰便覺得此地四處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比鎬京城還要壓抑。隨侯此人精于算計，唐侯、息侯亦是自私自利之人，他們在乎的才不是大周中興，而總是眼前的分毫之利。
是夜，召公虎召集王師眾將，命南仲安排盟誓事宜，又令程伯休父準(zhǔn)備班師之事。
一切安排妥當(dāng)，召公虎喊住師寰，留他于營內(nèi)敘話。
“太保，不知所召何事？”師寰畢恭畢敬道。
召公虎笑道：“師將軍，今日隨侯等人對盟誓之事多有不解，多虧你良言相勸，這才解其疑慮?！?p> “此乃末將謬言，只怕有悖太保本意?！?p> “恰恰相反，師將軍所言，甚合孤意?！闭俟㈩D了頓。
“不過……”師寰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
“末將斗膽進(jìn)言，楚人固然會來盟誓，當(dāng)其未必真心求和。楚人所示之忠心，亦是虛情假意?！?p> “此話怎講？”
“末將曾聽聞，行竊之人為了偽裝，都喜歡往熱鬧之處鉆，如此渾水摸魚，不易為人發(fā)現(xiàn)。楚人越是懷有二心，便越會把自己偽裝成大周最忠誠的諸侯國?！睅熷拘⌒囊硪硖岢鲎约旱囊娊?。
“此言正和孤意！”召公虎拍案叫絕，“楚人素?zé)o信義。他們之所以要盟誓，非是臣服，乃是權(quán)宜。此乃楚人一貫策略，楚國先君熊繹、熊渠等，皆是如此。只不過，楚人兵鋒正盛，還未同王師交戰(zhàn)，何故突然請降？”
“莫不是楚國有了變故？”師寰大膽猜測。
“哦？愿聞其詳?！?p> “楚子熊霜今日派來之使團(tuán)，其構(gòu)成十分不合情理——莫敖屈虔老成持重，幼弟熊徇伶牙俐齒，這二人自不必說?？沙拥亩苄苎?，魯莽無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楚子派他前來，不知是何緣由？”
“此事孤亦覺得蹊蹺，”召公虎沉吟半晌，“楚子若是誠心求和，就不應(yīng)該派熊雪前來。幸而熊徇善辯，這才攔住其二哥的口舌之快。若真鬧起事來，莫敖屈虔和熊徇如何回去交差？”
“既然熊雪敗事有余，楚子熊霜為何要派他前來？”師寰繼續(xù)猜測。
“孤實不知?！?p> “末將聽聞，楚國自熊渠死后，其子熊延與二位兄長爭位、互相殘殺；熊延死后，其子熊嚴(yán)又同室操戈、血流成河；而去歲熊嚴(yán)莫名薨斃，楚人猜測，或許是其子所為。楚國已亂三世，如今熊霜雖是長子即位，但他有胞弟三人……”
召公虎并非庸輩，一經(jīng)師寰提醒，瞬間參透其中蹊蹺，“是也！楚子熊霜派兩位胞弟前來，乃是刻意為之！若是將二弟、四弟留在國內(nèi)，則恐其趁勢作亂；而將其悉數(shù)派出，或可假我等之手除掉他們？此一舉而兩得也！”
“太保英明?！?p> “孤觀那楚子二弟熊雪，有勇無謀，倒是不足為慮。其幼弟熊徇，少年英才，表面敦厚而心懷城府，倘若他有志于篡奪其兄之位，恐怕會成為下一個僭越稱王的熊渠?！闭俟⒉粺o擔(dān)憂。
“誠如是，則楚國日后必成大周心腹之患。”師寰附和道。
二人又談?wù)摿艘魂?，所見大多略同。促膝長談，徹夜方休。
三日后，一座十余丈高的盟會臺在漢水北岸拔地而起，召公虎、衛(wèi)伯和與漢陽諸侯，以及周王師將帥等，皆齋戒更衣完畢，在岸邊等待楚國來客。此次會盟的規(guī)格甚高，本非子爵的楚君熊霜可享，只因召公虎同楚國議和心切，故而破格提高接待等級。
眼看約盟的吉時將到，眾人愈發(fā)懷疑楚人是否爽約。
就在這時，漢水波濤中赫然出現(xiàn)幾艘大船，旌旗飄揚(yáng)，繡著碩大“楚”字。
一切如師寰所料，楚子熊霜沒有負(fù)約，他果然如期而至。
師寰極目遠(yuǎn)眺，楚國戰(zhàn)船確實不一般，非漢陽諸姬的戰(zhàn)船所能對抗。楚國有如此水師，怪不得罕有諸侯敢渡過漢水與楚國為敵。楚人戰(zhàn)船體型龐大，渡江跨河如履平地，得此巨物，就連澎湃洶涌的漢水，都好比楚國護(hù)城河一般。
大船靠岸，一彪人馬登上岸來，人雖不多，但皆精神振作，頗有勇武之氣。
在衛(wèi)隊簇?fù)硐拢有芩时娮叩秸俟⒌戎T侯、公卿跟前，依此作揖行禮。
師寰仔細(xì)打量這個楚子熊霜，只見他體態(tài)臃腫，氣色虛弱，精神萎靡，看著就像被酒色所傷。傳言中，楚國的君主是個兇悍殘暴的狠人，今日相見，這熊霜同他的胞弟熊雪相比，簡直可以用“柔弱”形容，同其幼弟熊徇相比，更是少了許多神采。
楚子熊霜與召公虎見過禮，便開始介紹身邊的隨從人員。
熊霜身后，身披甲胄的熊雪依舊顯眼，莫敖屈虔和熊徇卻并未前來，作為替換，楚子熊霜帶來了他的三弟熊堪。再看這位熊堪，一副木訥怯懦的樣子，面皮發(fā)紫，似乎自幼就得了隱疾一般。熊霜四位胞弟各有不同，卻偏偏都是一奶同胞，也是一件奇事。
“楚君遠(yuǎn)來，召虎禮數(shù)不周，有失迎訝！”身為大周代表，召公虎沒有失了禮數(shù)。
“太保親臨水濱迎接，我等不甚榮幸，”楚子熊霜干咳幾聲，又道，“古時天子會盟諸侯不以兵車，而以衣裳會之。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讓我等子男小國佩服。”
師寰見楚子熊霜衣著得體，說話也沒有少了禮數(shù)。只是這一開口，卻顯太過造作，令人頗不自然。
隨侯不屑，在旁邊低聲嘟囔：“都說楚人沐猴而冠，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活脫個穿禮服之大馬猴。”
其余諸侯、卿大夫聞言，皆忍俊不禁，只是礙于召公虎在場，都硬生生把笑容憋回去。
召公虎卻不以為意，對楚子熊霜道：“楚君沒有負(fù)約，亦是忠君體國之諸侯也！”
“豈敢，豈敢！”楚子熊霜擠出一絲笑容，在肥胖圓臉上很不自然，“寡人聽莫敖回報后，不敢有懈怠，晝夜準(zhǔn)備，風(fēng)塵仆仆渡漢水而來，不敢有負(fù)太保?！?p> 召公虎聽楚子熊霜的恭維如此生硬，頗為尷尬。于是順口問道：“今日為何不見屈莫敖和公子熊徇？”
楚君熊霜干笑道：“勞煩太保掛心，莫敖屈虔和幼弟熊徇留在國內(nèi)，輔佐太子守國?？瓤?，這漢水洶涌，萬一寡人出了意外，國內(nèi)也不至于動蕩嘛！”
眾人聽出弦外之音，心中皆不由暗罵，這楚子表面謙恭，內(nèi)心里的小九九可一點不少。他口出此言，無疑是想告訴老太?！銈兛蓜e想著軟禁于我，楚國早已做好準(zhǔn)備，看你敢把我等如何？
召公虎微微笑道：“楚君多慮，對天而盟，孤必誠心相待。更何況，高辛氏與高陽氏的先祖，也都在庇佑此次會盟罷?！?p> 楚君熊霜禮貌地笑了幾聲，卻難掩他心中的忐忑。
話不多說，午時將至，在太宰衛(wèi)伯和張羅之下，盟誓儀式便告開始。
西周之時，于盟誓之法最為講究。首先需要設(shè)置盟誓的地點，方位、距離都需卜筮，在吉處夯土筑臺，高達(dá)數(shù)丈，四面砌有石階。到了盟誓之日，臺上插滿旌旗，帶甲武士里三層、外三層，把盟誓之臺團(tuán)團(tuán)圍住。
楚子熊霜在臣屬簇?fù)硐拢俟⒌韧跏夜?、漢陽諸姬諸侯，一同登上盟誓之臺。
古人盟誓，極為講究信用，所有盟誓方上臺前，都要經(jīng)過嚴(yán)格的檢查，確保臺上之人都未攜帶利刃。
到了高臺之上，衛(wèi)伯和擔(dān)任主盟者，用利刃挖出一個土穴，名曰“鑿地為坎”。
待到與盟者全部聚集在土穴四周后，衛(wèi)伯和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牛、羊、馬親手牽來，作為祭祀之犧牲，依次宰殺于洞穴之上。先是殺牛，助祭者用銅敦接住犧牲之血，待其血流干，衛(wèi)伯和用利刃割下牛左耳，把它放在金盤之上，稱之為“執(zhí)牛耳”，后世亦用此來稱呼會盟的盟主。
而今日漢陽之盟，執(zhí)牛耳之人自然公推召公虎。
老太保一手執(zhí)牛耳，一手取來“載書”（即盟書的別稱），書曰：
“嗟乎！我有大周太保召虎，太宰衛(wèi)和，大司馬程休父，少師顯父，少?；矢福爸写蠓虺讨傩?、程仲庚、師寰、南仲與諸王師帥佐。及楚子熊霜，楚嗣弟熊雪、熊堪等。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以為今日漢陽之盟。
“王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先王新喪，幼王登基，國多動蕩，民生蹇艱。茲南國百濮為禍，蠻夷作亂，為禍江漢。今賴楚子忠君體國，定其疆土，堪平蠻叛，我大周王師兵馬未動而南國皆平。
“王元年夏，四月庚寅，召虎與熊霜盟于漢水之濱，盟曰，‘楚為周邦，以役南土；周為楚服，受貢南疆?！暻G山之包茅，云夢之羽革，銅綠之金錫，九江之大龜。罷息刀兵，永不再叛。勉哉！爾若不勉，其于爾身有戮！”
載書言辭嚴(yán)厲，待召公虎念罷，楚子熊霜也跟著重復(fù)一遍。
“罷息刀兵，永不再叛。勉哉！”
宣讀完載書之后，召公虎焚香告神，讓參加盟會的周、楚雙方大員依次微飲銅敦中的熱血，名曰“歃血為盟”。歃血后，召公虎把載書盟約放在犧牲之上，一同埋在土穴內(nèi)，表示讓天地知曉，不可反悔。其后，又讓各會盟者領(lǐng)走盟誓載書的副本，各自珍藏。
會盟結(jié)束，盟誓臺上下一片歡呼雀躍，竟是“萬歲”之聲。
而楚人臉上各個面帶慍色，熊雪更是恨得咬牙切齒。顯然，楚國今日和大周盟誓，絕非出于本心，而是另有隱情。不過，這個短暫的和平，至少對周、楚而言，都不失為一件好事。
下了會盟臺，召公虎邀請楚子熊霜前往隨國都城，在郊外舉行了酬謝貴賓的“獻(xiàn)禮”，接著進(jìn)城大擺宴席。酒席散去，楚子熊霜一行也和召公虎和各諸侯作別，準(zhǔn)備辭行回國。召公虎與隨侯等盡地主之誼，在漢水之濱送別楚國貴客。
臨別時，楚子熊霜感慨道：“世人說大周衰微，實乃謬言。大周尚有太保、太宰這等棟梁股肱在朝，四夷安敢作亂哉？”
“有楚國為大周藩屏，天子可安枕而無憂矣！”召公虎行禮陪笑，也說了幾句恭維之語。
盡管雙方的話都言不由衷，但終究各罷兵戈，大周不必追究楚國作亂的責(zé)任，楚國也只需做些進(jìn)貢稱臣的表面文章?；蛟S，這就是周、楚兩百年來斗而不破的默契吧？周文王與鬻熊如是，周成王與熊繹如是，周厲王與熊渠如是，今時今日亦如是。
送走了楚國君臣，召公虎也總算完成平叛任務(wù)，準(zhǔn)備帶領(lǐng)王師班師回朝。
當(dāng)晚，周軍大營燈火通明，正忙著打點行裝。南線戰(zhàn)事告一段落，營內(nèi)氛圍前所未有地輕松，一片歡聲笑語。
自初春出征以來，如今已過百余個晝夜?；叵肫鹕硤錾系捏@心動魄，師寰依舊回味無窮。
桃林塞一役，師寰初露鋒芒，粉碎敵軍夜襲陰謀。
函谷關(guān)一戰(zhàn)，師寰智計百出，以退為進(jìn)智取雄關(guān)。
平焦國之難，師寰假戲真做，揭開焦國丑聞之謎。
鷹喙山大戰(zhàn)，師寰孤身詐敵，助徐翎破淮夷國主。
出師四月，五面受敵，周王師奔波輾轉(zhuǎn)于崤函、宛洛、南陽之地，可謂應(yīng)接不暇，顧此失彼。如今伊洛之戎遠(yuǎn)遁，淮夷之眾瓦解，楚人相機(jī)而降。北方赤狄、西面諸戎也逡巡不近，五路犯周聲勢固然浩大，但就目前戰(zhàn)局而言，實屬有驚無險。
但師寰知道，這次四夷的叛亂絕不是結(jié)束，而僅僅是個開始。五路犯周絕非巧合，乃是反周勢力精心謀劃而成。如今五路威脅暫退，并非大周之強(qiáng)，一來各路叛軍只是試探，二來大周尚有茍延殘喘之力。他日大周運(yùn)數(shù)已盡，四夷必卷土重來。
于此同時，師寰與召公虎有著相同的擔(dān)憂，那便是徐國和楚國的崛起。
淮夷之?dāng)?，乃是徐國主動反水。新君徐翎絕非庸才，其背叛淮夷而投奔大周，盡收夷人部眾，實力不降反升。然而徐人自詡少皞氏之后，徐國先君徐駒王、徐偃王都有僭位稱王、進(jìn)而圖謀大周的行徑，這位徐翎屢次以下克上，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
楚國之盟，乃是楚人審時度勢。楚國內(nèi)部經(jīng)歷三代內(nèi)斗，至今未休，尚無與周王師一戰(zhàn)之力。熊霜、熊雪、熊徇兄弟雖是手足，亦非齊心。他日楚國內(nèi)亂平定，有為之君橫空出世，以楚國的地利與物產(chǎn)，定會南面稱孤、同大周劃江而治，成就霸業(yè)。
至于北方諸狄、西面諸戎，雖成不了大氣候，但他們逐水草而居、來去如風(fēng)，也足以讓大周疲于應(yīng)付。
無論如何，大周至今外有強(qiáng)敵環(huán)伺，內(nèi)有黨同伐異，民心尚未復(fù)原，糧秣又面臨虧空?？芍^多災(zāi)多難，百廢待興?？v有太保召公虎嘔心瀝血，要重修先王之政，實現(xiàn)厲天子中興大周之遺愿，尚且任重道遠(yuǎn)，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也。
師寰思來想去，輾轉(zhuǎn)難眠，轉(zhuǎn)眼間已是黎明時分。
次日，天光大亮，周王師拔營北歸。
隨侯、唐侯、息侯及三國卿大夫早已等候隨國郊外，為周王師踐行。隨國軍民感念周王師的千里馳援，都爭先恐后地夾道歡送。
周王師羸弱多年，大部分將士從未享受過如此擁戴，都激動得歡呼雀躍。召公虎連連向人群揮手致意，熱淚盈眶。老帥程伯休父更是老淚縱橫，欣慰周王師正漸漸恢復(fù)往日榮光。
曉行夜宿，過了三日三夜，召公虎班師回洛邑，衛(wèi)伯和先行告辭，也帶衛(wèi)軍先回封國。
在東都休整幾日，召公虎已將捷報快馬呈遞入鎬京，而程氏兄弟也已將成周新招募的二師新兵訓(xùn)練完畢，編入王師之中。自國人暴動后，宗周六師終于剔除空餉之弊，實現(xiàn)真正的滿編。
風(fēng)奏得勝鼓，人唱凱歌還。大軍重回函谷關(guān)，再過桃林塞，景色如故，心情截然。
一切看似都好起來了。
直到鎬京城再次出現(xiàn)在周王師的面前……
在城外，隨處可見的是瘦骨如柴的野人，是陳尸遍地的餓殍。這一切都在提醒王師將士，京畿正遭受前所未有的大旱肆虐，并有愈發(fā)慘烈之勢。師寰覽此慘景，也忍不住掩面拭淚。
不過，周王師畢竟是凱旋歸來，雖然道旁的死尸大煞風(fēng)景，但天子還是派出要員，為將士們接風(fēng)洗塵。
自國人暴動以來，鎬京城的國人們就很久未聞捷報，更別說是周王師大勝凱旋的消息。年初周王靜剛剛登基時，五路犯周接踵而至，京畿內(nèi)外惶恐不安，多少百姓連夜逃離，就連最達(dá)觀的國人也料定，搖搖欲墜的大周怕是熬不過這輪叛亂。
師寰還清楚地記得，幾個月前召公虎在太廟授兵，率領(lǐng)殘破的周王師出征時，是何等惆悵與悲壯?？扇缃瘢钟姓l能預(yù)料到，正是這股哀兵，竟能先后平定多路叛軍，兵威大振。當(dāng)然，沒有國人在意，周王師究竟是否打了真正的大勝仗。
民眾的情緒容易傳染，容易蔓延，去歲的暴動如是，年初的恐懼如是，今日的喜悅亦如是。
同時，民眾又極為健忘，他們半年前還在抗議召公虎擁立周王靜，如今又為老太保歌功頌德起來。
周王靜今日心情大好，一早就讓眾公卿齊聚在鎬京城北門，準(zhǔn)備迎接周王師凱旋。北面玄武，象征武力，因此大周凱旋乃是從北面城門入城。
隨著王師回城腳步將近，瞽矇頌詩的聲音越來越大。
“伐鼓淵淵，振旅闐闐?！?p> 所謂“振旅”，乃是作戰(zhàn)獲勝的軍隊進(jìn)入城門的禮儀。
周人向來重視禮法，出征伐鼓，凱旋振旅，皆一絲不茍，十分講究。
大軍漸行漸近，片刻間已至外城。
有周以來，每當(dāng)王師出征和凱旋時，出入城次序上皆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出征時，為體現(xiàn)勇力可貴，都是年少者、地位卑賤者走在隊伍最前；而振旅凱旋時，反倒是年長者、地位尊崇者走在最前面，體現(xiàn)尊卑次序。
故而今日王師回城，年紀(jì)最長的程伯休父排在隊伍最前，其后是德高望重的召公虎，而南仲、師寰、程氏父子等年輕將領(lǐng)位于最后。
剛?cè)腈€京城，周王師便奔赴太廟，周王靜與眾公卿一道下了城墻。待天子沐浴焚香，虔誠向太廟內(nèi)供奉的歷代先王禱告完畢，便是飲至之禮。
所謂“飲至”，乃是效仿上古先王的慶功宴。
周朝禁酒，但在公卿諸侯朝、會、盟、伐后，祭告宗廟之時，才允許微飲薄酒以示慶祝。同時，周朝重視祭祀祖先，出發(fā)前卜于太廟、歸來后又在此飲至，也是對先王列祖的交代。
飲酒畢，召公虎將此役俘虜?shù)囊谅?、淮夷叛眾，及楚國送來的南蠻罪徒獻(xiàn)于太廟，宣讀罪狀，下令處決首惡者，余者充入奴籍。
這便是凱旋的最后步驟——“獻(xiàn)俘”。
一切儀式結(jié)束，周王靜喜不自勝，恩準(zhǔn)全軍將士休假三日，眾皆謝禮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