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深夜,萬人皆在睡夢中,宓如離開了雎葉山莊。早上,小廝來送早點,屋子里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人氣。曾住在這小院中的兩位仙人好似從來沒來過,若不是那葡萄藤下的涼席上放著一堆濕透的衣衫,許多人或許會覺得他們只是做了一個夢,從來不曾有仙人來過。
從此,那座神秘的小院被雎葉藥莊的少莊主施了陣法,無人能進去。有些人說,那間平凡的屋子在被靈族之主住過之后,里面留著關(guān)于如何成神的方法,當(dāng)然,如何成神,那是靈族該超心的事,他們這些普普通通的人沒有這個天賦更沒有這個運氣。令他們向往的是,那小院中與靈主住在一起的少女是一個鬼差,她掌握著人間的生死,與其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成神之法,不如想想那鬼差少女是否留下了長生之法。因此雎葉山莊的一小院,被世人趨之若鶩。
而他們的少莊主陌顏,從未作出過任何解釋,反正也不曾有人能闖入雎葉山莊,更不用說葡藤院了,以前葡藤院不叫葡藤院,原本是一間荒廢的小院,因靈主和鬼差少女住過,人們給它取過許多好聽的名字,最終也不知道誰,說這小院中有一葡萄架,鬼差少女和靈主喜愛在葡萄藤下,一人吹笛,一人奏琴,才有了葡藤院的稱號。
關(guān)于鬼差和靈主的傳說漸漸傳入了宓如的耳中。從他人口中聽到自己的風(fēng)流韻事,心情格外不一樣,說真的,她挺喜歡這種感覺。她離開雎葉山莊后,并未回冥府,距離下月十五還有半個月的時間。于是她不想回到冥府干等,她不喜歡等待,或許該說很討厭等待。
話夾子里的長安城與現(xiàn)實的長安終究不一樣,她走的很快,街邊的小販吆喝著自家的商品,尚未吆喝完一句話,宓如已經(jīng)走的很遠了。
今日街上的人很多,宓如走近人群集中的地方,就往另外一條僻靜的小巷子走去,巷子常年不見陽光,走近就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涼氣。
兩邊的墻沿上長滿了青苔,幾處破爛的草席裹扎著鬼魂的氣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長安城下的鬼魂也不見得少,她的手心散發(fā)出豆粒大小的銀光,草席中的鬼魂發(fā)出一聲撕裂的吼叫,銀光中多了幾顆紫色的光點,巷中的寒氣減少了不少。
宓如踏過腳下了草席,腳下傳來童子清脆的哀嚎聲。宓如趕緊走過去,童子的哀叫聲再次傳來。
“姐姐,你好重?。 ?p> 一個眉清目秀的童子,約莫八九歲的樣子,揉著有些紅腫的額頭小聲地嘀咕著。宓如想都不想受手掌心的銀白色光點再次出現(xiàn)。
“姐姐,沒用的,你收不了我?!?p> 宓如很是驚訝,她收不了眼前這個小鬼頭的魂魄。那只能說明這個小鬼頭并未死絕,但是應(yīng)該也差不多了,不然魂魄怎么會脫離了身體四處游蕩呢?
“那我便等你死了再收?!?p> “姐姐,你這樣就不好玩了,我還這么小,你忍心讓我就這么死去嗎?”
“生死乃天定,此生活不長,來世再活一次就可以了,哪一世活著不是活著?!?p> “姐姐的解釋太過精辟,小生自嘆不如,可是如若喝了孟婆湯,不記得前世今生的事情了,那來世活著的人如何會是今生小生呢?小生不才,舍不下今生的情義,來世的我就讓他去尋找他來世的情義,所以無論希望只是一點,小生都要拼命活下去?!?p> “皆嘆凡人癡,汝乃是典范也?!?p> “謝姐姐夸獎。”
宓如的腳已經(jīng)邁出去了,小鬼連忙上前想要攔住宓如,宓如徑直從小鬼的身體中穿了過去。小鬼有些無措,盯著自己的身子,臉上落寞之情漸深。
“死亡不是結(jié)束,你且在此等待,三日你必死,此后自有人來帶你回黃泉?!?p> 小鬼聞聲拔腿往宓如走的方向跑去,不過邁出去一步,面前便出現(xiàn)一道銀白色的光墻攔住了小鬼的去路。
“姐姐,你難道沒有心念之人,求而不得,放而不下之人嘛?我不肯去黃泉,是因為我惦念的人,他尚在人間,我怎么舍得就此離開呢?”
“今生的緣,來生續(xù),這便是天地之間的規(guī)律,你若執(zhí)意,怕是來生也無此緣……”
宓如想要繼續(xù)告訴他執(zhí)念乃是一種罪過,累人累己,最終將話咽了回去。自己都沒活明白,怎么教別人活得明白呢?心隨意動,擋在兩人之間的屏障盡數(shù)化去。少年感覺到元氣波動,用稚嫩的手碰了碰已經(jīng)化盡的結(jié)界,立馬跑了過去,宓如的神情有些迷惘,少年站在一旁盯著她,許久,宓如才開口。
“你想吃什么?我請你……”
少年啞然,目光漸漸從宓如的臉移到了自己的手指上,那里一顆碧綠色的珠子,光芒似乎比剛才暗了一點點。
“姐姐,我是靈體,吃不了東西。”
少年的聲音有氣無力,軟軟地闖進宓如的腦中。她才將就注意到少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右手食指上的碧綠戒指上。
宓如像是沒聽到少年的聲音一般,轉(zhuǎn)身就走出了巷子。少年看著宓如的背影,咬咬嘴唇跟了上去。
一出巷子,一股凜冽的陽氣侵襲了少年全身,身體似被融化了一般疼痛。眼睛根本睜不開,少年用袖子捂著眼睛,身軀往后退了兩步,又掙扎往前邁出了一小步。宓如瞧著少年笨拙的身軀,手中化出兩三顆銀色的珠子飛往少年的頭頂,將陽光阻隔在了少年的身體外。
少年感覺到一股涼氣,頓時覺得舒服了不少,雖然依舊有些悶悶的,但是比剛才那種仿佛被烈火焚燒一般要好了許多,他知道是前面走著的鬼差大人為他隔絕了陽光,心里不由感動,除了哥哥,從來沒有人主動對他好過。他相信他沒有選錯人,這個鬼差姐姐一定能夠幫助他。
少年跟著宓如,宓如一路上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叫做醉仙樓的飯館叫了幾盤菜,自顧自地吃了起來,少年只得干瞪眼看著宓如享用完所有的飯菜。
“剛跟哥哥來長安的時候,也是吃過這家店的飯菜的……那時我和哥哥真的很窮,每天晚上飯館總有不要的飯菜,哥哥就撿回來給我吃,這盤紅燒獅子頭,其實就是冬瓜去皮后,加入雞肉,糯米,紅棗,枸杞,花生所做而成。后來去了唐宮,就很少吃了,他們說這些民間的東西,不堪入流,可我還是經(jīng)常偷偷出來吃,有一次被哥哥捉了回去,就再也沒有出來過,直到前不久我死了……”
“這個戒指,是誰給你的?”
“這個我不能說……”
“好,那你還記得你是怎么死的嗎?”
少年搖了搖頭,目光沉了沉,盯著右手上的綠扳指絮絮地說道:“我醒來的時候,看見了我自己,我以為是鏡子……結(jié)果我從自己的身軀穿了過去。大哥哥坐在床沿上,哥哥好像睡著了,然后我喊大哥哥的名字,喊哥哥,他們都不理我。我聽見門外有公公的聲音,還有一些姐姐的聲音,她們想要進來,但是他們一個人都進不來,我徑直穿過們走了出去,我看了他們都在哭,我想回去,卻走不進去了……”
宓如很是凌亂,聽著少年的一番說辭,大致總結(jié)出了一個故事。就是少年不知為何死了,尸體被封印在了某個地方,里面還有兩個活生生的人,里面的人能出來,外面的人進不去。當(dāng)然,少年所說的那兩個人不一定還活著。
“你是幾天前醒過來的?”
“四天前……”
“那你醒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發(fā)現(xiàn)身邊有什么奇怪的符文?”
少年搖了搖頭,目光越來越呆。宓如是一個資深的鬼差,她知道少年的魂魄在陽間待過七天就會被收回冥界,可是少年的身體由于不知道被什么禁制封印了,所以現(xiàn)在沒有任何鬼差能將他帶離長安城。
這也是為什么少年會說宓如在浪費力氣了。
“對了,我記得,大哥哥在彈琴?!?p> “還記得是什么曲子嗎?”
“沒有聲音,我只看見他的手指在動,但是沒有聽到聲音。”
沒有聲音的琴!!!
難道是……
伏羲琴!
伏羲琴怎么會在長安出現(xiàn),宓如腦海中想過無數(shù)可能,最終想起了天族的那位叫做桃夭的小妖,數(shù)千年前,那小妖為救魔族蚩尤,曾經(jīng)盜過東華帝君的伏羲琴,莫非就是那時落在了凡間。她依稀記得,當(dāng)時桃夭帶著伏羲琴逃亡忘川,被東華一掌灰飛煙滅,最終,伏羲琴也被東華收回,如今怎么可能在人間出現(xiàn)。
還是這人間之主的房間里,如果宓如沒有猜錯,這少年的哥哥就是崔煕字讓之,因其學(xué)識淵博,尤其是思辨之能了得,受到當(dāng)今天子的青睞,受封言澤君子意為善辯。
聽聞這言澤君子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斷袖,勾引了當(dāng)朝天子,從此天子日日留戀床榻,不愿早朝。也有人說著言澤君子其實是個女人,皇帝陛下是因為紅顏才忘了早朝的。
總之民間的傳言一傳十十傳百,這位天子的威嚴(yán)掃地,眾朝臣集體跪在朱雀街前懇求這位年少的天子送言澤君子出宮,最終以御史臺張丞相為首的數(shù)十名名官員被斬殺與朱雀街前。所謂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也不過如此。
朝堂上從此無人敢再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出來諫言,那位言澤君子所幸也不是不識抬舉之人,放了天子上朝,民間幾乎淡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天子狩獵,獨留言澤君子在后宮。太后一杯毒酒賜去,等天子歸來,言澤君子已經(jīng)成了一具尸體。太后霸道將言澤君子的尸身扔到亂葬崗,那天子竟不顧身份將言澤君子尋了回來,據(jù)說,當(dāng)時言澤君子的尸身已經(jīng)發(fā)臭了。天子將言澤君子的尸身安置在寢宮中,日日熏香,那尸體從此不再腐爛,就連以前腐爛的肉也新長了出來。
直到四天前,突然唐宮中傳來一陣陣琴聲,過了數(shù)個時辰后琴聲消失。宮婢發(fā)現(xiàn),天子的寢宮被一股無形的氣體封印住了,無論是多大力的大力士都無法將封印敲碎。皇家請了諸多修行之人,卻也無用。
宓如聽著隔壁一桌的人講述著一段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故事,對面坐著的少年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著什么,突然一陣抽搐,少年的靈魂在空氣中模糊了幾分。
“你如何了?”
少年悲傷的眸子越來越淡,緩緩地搖了搖頭,露出一張比哭還要丑的臉。
宓如食指在腰間的思君上一劃,所有的人動作都凝固。宓如站起來,取出思君,一曲《安魂》,少年的身影恢復(fù)了原樣。
少年站起來,躬身跟宓如道謝。
“我們來個交易……”
“姐姐請說……”
“我要天子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