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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熙攘榮華,衿若背著竹簍緩行其中。
嫵美的雙眸看著前路,眉眼間是這鬧市趕不去的靜默無心。
“啊!”
身后的異聲喚回她的心神,她匆忙回頭,竟意外見到了珅兒。
她緊緊抓著一“男子”的手臂,令他手中的匕首因受痛而掉落。
衿若大概猜知了發(fā)生何事,卻無驚恐詫異。
“我已盡斷塵俗,為何還要如此?”
珅兒眼色愈發(fā)陰寒:“你認(rèn)識他?”
衿若默認(rèn),誰知那人不知悔改。
“大人本對你毫無眷戀,可昨日卻為你頻頻孤寞失神,長此下去,難保不為你悔恨后生,荒廢精業(yè)。你已遁入空門,還要牽累俗世的情絲,就算今日你躲過我的匕首,他日也逃不過天譴、啊——”
她痛的呼喊出來,怒瞪著珅兒。
“一個妾室敢如此善嫉歹毒、欺妻越主,你活著才是天理難容!”
珅兒已從二人的對話猜到這個扮作男子的女子是何身份,想想又是那個無情之人惹得情債,就恨不得揉碎她的骨頭。
衿若見她殺意重重,伸手輕輕掰開她的手掌,又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色。
然后跟那人說:“既然殺不了我,就趕緊離開吧。不然今日遭‘天譴’的只能是你啦?!?p> 而后她帶著珅兒離去。
那人無奈看著珅兒寒戾的眼色,憤然離開。
…………
“就這樣放啦,她還會再來的。”
衿若不以為然。
“不會的。”
珅兒搖著手里的絲絹消暑:“這種人,你若嚴(yán)懲,她會加倍記恨你。你若寬恕,她也不知悔改,都是后患無窮?!?p> 衿若微笑:“照你所說,只能殺啦?”
“她要的可是你的命,你還覺得不該殺?”
她泰然望向四周的景致,提起了別的:“你怎么看出他是女子的?”
“我也扮過男子,如今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p> 衿若嘆氣:“萬事皆有時緣,我也算不到,竟是她讓我絕了心。”
珅兒突的握緊絲絹。
“第一回見馮悉,他身邊就是別的女子,后來不知何時又換成了男子,我看著那些人留留走走,短短久久,越來越悲憐自己力不從心,索性……烈火蝕幽原吧?!?p> 她將一路揪下的無名花瓣一灑而空,宛若她如今的心懷。
可珅兒卻因她這話狠了心:“馮悉傷人不用刃,你還憐惜他的心愛之人?”
“我并非憐惜那女子,也不信她真會因一次饒恕就一念頓悟,而是對馮悉……我早已認(rèn)清,他的憂疚絕不會長久,三兩日之后也就對我忘之不理啦,到那時誰還在意我死不死活不活?!?p> 珅兒聽完她的話怒不可遏,此生竟能相識如此無情之人,真不知是前世如何修得這惡果。
衿若知道珅兒的靜默是在醞釀極大的怒意,卻不愿她如此。
“你為我不惜開罪于天下人,也只換回他幾日的自悔,還是別再為我平添人命啦?!?p> 珅兒轉(zhuǎn)著眼睛,以絲絹輕撫自己的脖頸。
“看來那高墻院,也沒關(guān)住你的眼睛?!?p> 衿若繼續(xù)前行:“這世間高墻深院千萬座,并不是所有都牢固如監(jiān)?!?p> “如今你倒是像這紅塵中的一縷死灰,隨意飄去哪兒?!彼朴苹沃p臂,“其實也不全是為你,那日是新怨舊仇湊到了一塊兒,才讓那樓做了替死鬼。”
這話讓衿若生疑,稍后便舒展了愁眉:“看來這兩日你的駙馬不太聽話呀?!?p> 珅兒驚奇笑看她:“你真是聰明,若是去參加科舉準(zhǔn)能金榜題名。”
“尼姑若能進(jìn)得了貢院,我還真愿去做那史書上的第一筆?!?p> 珅兒伸手去掐她的小臉兒:“你想……”
“天哪!”衿若驚呼一聲,也把珅兒嚇得不輕。
“這怎么啦,不是中毒了吧?”
珅兒這才發(fā)覺手心的墨跡,這一路竟都大意未覺。
“師太今年高壽???墨汁與毒血都分不清,真中了毒我能跟你走這一路嗎?!?p> “長公主,以您的年歲與身份也不該再如此胡鬧了吧?!?p> 她轉(zhuǎn)身走向路旁的小河,放下竹樓,捧起河水解渴,珅兒便在遠(yuǎn)處清洗墨跡。
“剛才在街上教訓(xùn)了幾個歹人,結(jié)果正巧被王誼撞見啦,我只顧著跑,都沒發(fā)覺染了這些墨。”
衿若擦凈嘴邊的水漬,望著河面嘆息。
“世態(tài)炎涼啊,公主見了駙馬都要退避三舍?!?p> 珅兒扭頭,甩凈手上的水珠:“哼~人心不古,佛門之人也敢口如蛇蝎?!?p> “佛門之中也不盡是君子,圣人有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本姑娘恰好就是那‘女子’,而且也不懂什么……動口不動手!”
話音未落,她捧起一掌河水就向珅兒潑灑過去。
珅兒連忙扭頭躲閃。
“你明知我怕水,還用水來害我——圣人之言倒真有先見之明!”
她笑鬧著開始還擊,也不看她,只顧撩起水花猛灑向后方。
“屢屢潰敗還敢大言不慚之人,豈會有好下場!啊哈哈……”
河邊的笑語聲聲悠揚綻放,遲遲不散,曾幾何時,她二人都以為這一幕永不會再有……
空中劃過兩只燕影,影逝歡聲卻還隱隱。
“今日這頓訓(xùn)斥我是躲不過啦。”
衿若看著她身上還在滴水的裙尾:“你還想就這模樣回去?。孔甙?,我?guī)慊厮吕飺Q身干凈的?!?p> “你要我穿尼裳回府啊?”她匪夷所思的瞪著衿若,“你是嫌我今日鬧得還不夠離譜吧?!?p> 衿若再忍不住失笑出聲……
“還笑!都是你,剛剛嚇得我半條性命都沒啦?!?p> 衿若及時收聲,卻來不及收掩臉上久存的笑意。
“我膽子再大,也只敢跟你的半條性命玩鬧啊,這河淺的很,你那半條命穩(wěn)著呢。”
她賠罪一般蹲在她身邊,替她擰去裙尾的水。
珅兒坐在石頭上擰著另一邊的:“算的還挺清,你是只要我半條命,卻不知王誼會替你要了我那半條命?!?p> 衿若左右看看她的臉色:“真有氣啦?”她起身從衣袖里掏出銀兩,“給,寺里的香火錢,今日就先救濟(jì)你啦,總能從這附近的人家換得一件干凈衣物的。”
這主意一點兒也不好。
“我出來還不到兩個時辰,回去就換了身衣物,算怎么回事兒啊?”
衿若一屁股坐在她跟前:“那你還猶豫什么,這樣回去多好。我猜猜啊,那王誼會不會夸贊你守身如玉……”
不等她說完,珅兒就不甘不愿的提著裙子離開啦,衿若舒了口氣,背上竹簍跟上去。
兩人穿行在林蔭小道上,聽不清是哪片葉上的鳥兒在歡唱,也看不清是哪處葉縫撒下的光,卻只覺聲聲不息,縷縷耀眼。
一人嘴角露下喜愉,一人眼眸畫著無奈,長久伴著這條小路,令腳步愈漸輕快……
…………
斑駁碧色,金光晃影,將一座小小的禪房包裹的幽謐異常。
繁枝搖曳著滿樹日光,枝上飄曬著繁花衣裙,促成了一副美的《夏午》。
珅兒換上了與衿若相同的墨色長衫,在寬敞的睡榻上休息,睡榻緊挨著明亮的大窗,窗外大片悠然之景。
那幅繡作仍未完成,卻已呈秘靈之氣。珅兒將自己與王誼對她的夸贊告訴她,誰料被視作了敝屣。
“我可不是為了名垂萬世,只是閑來無事,打發(fā)時間。”她輕撫那千針絲縷,“至于它的命宿,只有佛祖知道?!?p> 這話倒是沒錯,珅兒雖有幾分不自在,卻也贊同。
“看來我是越來越庸俗啦,看過王誼的書,看過你的刺繡,竟都只想著聲名功利?!?p> 衿若與她相對而坐:“怎么,王誼如今也不過三十有幾,這就打算起身后之名啦?”
珅兒忽略她的輕蔑之意,自信道:“他的才識,也不該只存世于一世吧?!?p> 衿若放下茶杯,眼角微笑:“看你這春風(fēng)得意的模樣?!?p> 珅兒微微蹙眉:“你這眼睛可比從前準(zhǔn)多啦,也什么都敢說啦。”
她話中意實在過多,衿若卻只盯著她:“不是你說我是這紅塵里的死灰,不光如此,你還是我僅有的近人?!?p> 長風(fēng)短堂,彼花如靨,落盡此方……
衿若收回外頭晾曬的衣物,珅兒伸著雙臂由她給自己穿戴。
“多謝你的慷慨收留,改日我一定多帶些香火錢?!?p> 衿若似笑非笑,撫上她兩側(cè)的烏發(fā):“厚恩難消,我可不貪這些錢財。”
“我的錢財淬過毒嗎?”
她轉(zhuǎn)身疊起她換下的尼裳:“毒未必能取我的性命,可一個怒發(fā)沖冠的駙馬一定能,你若將今日之事對王誼和盤托出,他恐怕得將這寺院鏟平啦?!?p> 這取笑未免太狹隘,珅兒頹坐在睡榻上。
“滿目睚眥之怨,恐難立地成佛?!?p> 衿若一怔,張大嘴巴就要咬她,珅兒趕緊轉(zhuǎn)身而逃,笑著躲到了她的身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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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府闊敞蔭蒙,安寧如常。
珅兒低頭打量了下自己的衣物,緩步進(jìn)入府內(nèi)。
在院中沒有見到王誼,她舒了口氣,禾翡見她回來趕緊迎上。
“公主回來啦?!?p> 珅兒走到樹蔭下的石凳上歇息,飲著茶水解渴。
“公主都去哪兒啦,看這滿頭的汗?!?p> 亦釋加快了速度搖晃綾絹扇。
珅兒放下茶杯,只覺身上有些難受,這身衣裙剛浸過河水,如今又快要被汗水浸透啦。
“去備水,我要沐浴。”
禾翡立即抬手讓兩個侍女去準(zhǔn)備。
歇了片刻,珅兒覺得舒爽了一些,就起身前往浴房。
“駙馬沒出門吧?”
“沒有,駙馬一直在書房呢,奴婢回來之后也沒見駙馬出來?!?p> 看來他還在氣自己啊……
他雖替自己開了罪,可自己到此刻才回府,他怎么也不問一句。
“公主!”
禾鸴的一聲輕呼讓珅兒回神。
“您的手怎么青了這么大一塊!來人,快拿藥來?!?p> 她小心捧起珅兒受傷的手臂:“奴婢記得街上那幾個小賊并沒有傷到公主,這是何人如此大膽?”
珅兒看著那淤痕,應(yīng)該是跟衿若在河邊玩鬧的時候被她掐傷的,剛才在寺中換衣時都未察覺,一定是剛顯出的。
不過想起衿若方才所說,她只好敷衍禾鸴:“河邊奇石多,可能是在那兒碰傷的?!?p> 她輕輕按了下那淤青,疼的立即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