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黨在串聯(lián),準備在九月十九日的朝會上大干一場,以呼應(yīng)天子剪除閹黨的行動。
然而令東林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打響彈劾閹黨第一炮的,并非他們積極串聯(lián)的正義同盟,而是一個不知從哪個疙瘩蹦出來的楊所修。
楊所修時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他其實并非投靠魏忠賢的閹黨官員,也非出身江南文萃之地的東林君子,但東林君子們可不管那么多,左光斗那句“非為同道即為仇寇”當真不是開玩笑的。
楊所修確實是個眼光獨到的投機客,天子打壓魏忠賢的風向標,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閹黨肯定要倒了!
不好,老子危險!
楊所修很快就得出這個結(jié)論,雖然他自認不是閹黨,但奈何東林黨不相信啊,他該怎么辦?
當然是彈劾閹黨以作切割啦!
于是在九月十九日的朝會上,這位一直被人忽視的副都御使楊所修,突然就跳了出來,光明正大地行使起御史的權(quán)力,上書彈劾閹黨。
不過他彈劾的對象并非是閹黨魁首魏忠賢,而是魏忠賢得以掌控外朝的鐵桿死黨,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崔呈秀,太仆寺少卿陳殷,巡撫朱童蒙,工部尚書李養(yǎng)德。
以閹黨的鳥性,他們得勢之時自然干下了許許多多罄竹難書的壞事,貪污受賄,侵占良田,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他們的把柄通街都是,只要有心,想要收集他們作惡的證據(jù),分分鐘都能搞來一大堆。
然而楊所修彈劾的罪名卻跟所有惡行都不沾邊,而是一個輕飄飄卻極為致命的罪名——不孝。
經(jīng)楊所修細心考證,他發(fā)現(xiàn)閹黨這四個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他們都未按照慣例回家丁憂守孝三年,全部“奪情”了,這不符合孝道。
這是一個很強大的理由,當年權(quán)傾朝野的張居也被這件事搞得欲仙欲死,在奪情之前,張居正譽滿天下,所有人都視他為潔白無瑕的道德君子,即使是因他改革而利益受損的士紳集團,也不能在道德方面苛責他。
在國家深陷危機,財政入不敷出,流民四處鬧事,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張居正以無比強大的權(quán)謀手段奪取了最高權(quán)力,并通過“和稀泥”的政治手腕完成了大明史上最偉大的改革。
張居正,不愧為有明一朝最杰出的政治家,堪稱國家之棟梁,民族之驕傲。
然而,如斯恐怖的張居正,卻因為爹死了而幾乎陷入四面楚歌的絕境,當時改革正進行到最關(guān)鍵時期,如果張居正按照慣例回家丁憂三年的話,改革將很有可能陷入人走茶涼的境地。
為了大明,張居正強忍著喪父的巨大悲痛,始終堅持在內(nèi)閣首輔的崗位上,嘔心瀝血,披肝瀝膽,強行為大明續(xù)命。
如果老張這種行為放到現(xiàn)代,那是多么可歌可泣的故事??!
張居正同志應(yīng)該被評為當代感動中國人物,登上人民大會堂,接受國家給予的表彰和榮譽才是。
可惜,他身在明朝。
因為奪情不肯回家丁憂,張居正從譽滿天下淪為謗滿天下,幾乎所有文官階層都在罵他,連他的學(xué)生都站出來反對他。
好在張居正以近乎無賴的手段化險為夷,涉險過關(guān),但即使是張居正,也被這件事情折磨得生不如死。
而今天,楊所修卻拿對付過張居正這等大拿的絕招來對付崔呈秀四人,崔呈秀四人何德何能啊,居然和老張享受了同等待遇,簡直就是殺雞偏用宰牛刀!
楊所修的突然攪局,不僅閹黨驚詫,東林黨震驚,連朱由檢都不由蒙了一個逼,他真是完全沒想到啊!【只能說他在現(xiàn)代太過不學(xué)無術(shù),楊所修彈劾崔呈秀可是明史記載的真實事件】
楊所修以“不孝”為名彈劾崔呈秀四人,崔呈秀四人即使心中有千個不甘萬個不愿,也只能按照官場慣例老老實實出列,叩首道:“罪臣知罪,乞懇回鄉(xiāng)守制以全孝道,望陛下恩準!”
隨著四人話音落下,滿朝文武的目光都看向朱由檢,猜測朱由檢是選擇“奪情”還是“準奏”。
說實話,朱由檢認為這種爹媽死了官員必須回家守孝三年的規(guī)矩很不人道:人爹媽死了,本來就已經(jīng)很悲痛了,還要剝奪他為國效力【貪污腐敗】、為君分憂【大撈錢財】的權(quán)利?!
但朱由檢并不打算改變這條規(guī)矩,歷朝歷代皇帝都對這條規(guī)矩推崇備至不是沒有理由的,畢竟古代官員可是沒有退休制度的,如果權(quán)臣當政,他就能一直干下去,直到死為止。
但有了丁憂制度,皇帝就有了讓權(quán)臣滾回家去的理由,即使權(quán)臣賴著不走,經(jīng)過奪情之后,權(quán)臣的名譽也將受到極大的損害,皇帝再來對付他就容易多了。
崔呈秀不是張居正,也不是威壓皇帝的權(quán)臣,他僅僅是魏忠賢的心腹死黨而已,在閹黨都不能坐上頭把交椅的人物,朱由檢當然不會對他動用“奪情”的權(quán)力。
朝堂上目睹這一切的魏忠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崔呈秀已經(jīng)是他最后的一張牌,如果崔呈秀都被趕下臺的話,那么他魏忠賢,就真真正正成為一名孤家寡人了。
只是讓他難以理解的是,楊所修既不是閹黨也不是東林黨,平日里跟自己毫無過節(jié),現(xiàn)在突然跳出來,必定受人指使。
而能指使楊所修的人,有且只有一個——皇帝。
魏忠賢目光復(fù)雜地看了一眼高坐御座之上的皇帝,似乎在說:皇帝,你真要置我老魏于死地不成?我對大明可是忠心耿耿的??!你當初繼承皇位那么順利,皆因我從未設(shè)置障礙之故。如今可好,你坐穩(wěn)皇帝位了,就要對我老魏卸磨殺驢了?
朱由檢自然也感覺到了魏忠賢的幽怨目光,但他心中沒有一絲愧意。
君王本來就是一種最善于忘恩負義的生物,不懂得忘恩負義的君王,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商鞅變法讓秦國成為戰(zhàn)國至強者,但新秦王繼位之后,他完全繼承了商鞅的法,給商鞅的回報卻是車裂于市;
晁錯為漢景帝獻上《削藩策》,令得中央集權(quán)更加鞏固,但漢景帝為了平息諸王之怒,給他的回報是腰斬于市;
竇嬰不惜丟官拼命阻止竇太后立梁王為皇太弟,令劉徹得以順利登上皇位,但劉徹給他的回報是斬首示眾……
而今魏忠賢寄望于輔佐皇帝順利登基就能得到皇帝的寬容對待,實在是過于天真了,根本就是不懂政治的傻逼行為,所以他這一刻才分外心寒,后悔,乃至絕望。
朱由檢沒有搭理魏忠賢的幽怨,輕飄飄的說了一句:“準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