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已到,國子監(jiān)內的柳樹已紛紛抽芽發(fā)枝,一番新機盎然。
這日監(jiān)內照常是朗朗讀書聲,柳遇春坐在李子甲的左側,拿一本《大學》只是看著,看了半天也沒翻頁,也沒讀出聲。
“前夜你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人就沒了?!绷龃哼€是盯著書看,像是在自言自語。
“有人沒人,也一樣熱鬧?!崩钭蛹资稚系臅谧×四槪床坏缴袂?,只是聲音中帶有一絲愉悅。
“你到底去了哪?”柳遇春轉過臉來看向他。
“去哪不重要,重要的是際遇?!崩钭蛹走€是埋頭在書中。
柳遇春察覺到他不同往常的一絲怪異,皺著眉問道,“誒!你這是怎么了?你平常不這樣的???”
誰知他搖頭晃腦道:“今日的我非昨日的我,昨日的我已過去,今日的我有新的生機?!?p> “哦?新的生機?你怕不是遇到一敲木魚的被提點從此堪破紅塵歸入我佛了吧?”柳遇春說完卻見他遲遲不回,便一把打下他的書,只見他兩眼呆呆地看著前方,嘴角高高上揚,紅光煥發(fā),柳遇春因此又說道“嘖嘖,我看不是堪破紅塵,是墜入紅塵了?!?p> 李子甲這時才回魂,問他說了什么。柳遇春意味不明地笑道“我說某人瘋癲了,腦瓜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p> 李子甲聽聞假裝咳了兩聲,以飾尷尬,“你不是問我前夜去了哪。你可知道那位名冠中原的名姬杜十娘嗎?”
“當然。怎么,你遇上她了?”
柳遇春不以為然道。
他笑容洋溢,重重地點了兩下頭,“我想啊,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見了她不為之傾倒的。”
——————————————
不知哪來的粉花瓣兒打著旋兒從木窗外飄過,有一絲光穿透薄云照進窗內,一時間迷了李子甲的眼睛
,讓他恍惚間又來到了前夜的小院
,直教人無法忘懷。
月明星稀,清風微撫。李子甲站在紗簾之外,久久未發(fā)一聲。
“公子?”簾內的人微聲道。
李子甲這才撩起紗簾,走了進來。映入眼簾的是端坐在梅花式小幾前的一位散發(fā)的白衣女子,只見那人青絲長垂,兩彎細細柳葉眉,雙目含情,紅唇輕啟,兩腮態(tài)生櫻紅之色,舉手投足間天然一段風情。李子甲不禁看得兩眼出神,卻也不動聲色地按耐住
狂跳的心踱步到小幾前,以防露出癡態(tài)來。
十娘抬起右手示意他請坐,李子甲會意,兩人相對而坐。李子甲這才注意到小幾上放著一套青玉茶具。這時十娘掩面輕咳了數聲,方才平息,
遂端起茶壺各倒了兩杯茶,一杯推至他面前。
李子甲見她咳嗽不止,本意欲探問,又覺有所唐突。
“這是我剛煮的茶,請相公喝茶?!笔镙p柔地道,“蔽舍并未備酒,若相公要小酌幾杯,我可派人到前院去取。
”
“不必,這樣就很好?!崩钭蛹锥似鸩璞?,放在鼻前聞了聞茶香,又看了看茶色,才送到嘴里小啜幾口,“湯色清澈晶亮,香氣清芬,又呈淺杏黃色。而茶芽滿披白色茸毛,如銀似雪。此茶入口甘醇清鮮,回味無窮?!崩钭蛹追畔虏璞粗?,“白毫銀針,是嗎?”
“相公竟識得此茶,正是白毫銀針?!笔镅诳诳攘藥茁?,稍壓下咳意道,“此茶素有‘茶中美人’的美稱,是我所最愛。有詩曾曰‘仙芽撥動巧分香,玉指纖纖引興長。宛見仙娥天上降,亭亭玉立水中央?!f的便是此茶。”
“原還有此番詩賞,我卻不知?!?p> “詳聊幾番,還不知相公姓名,實在失禮?!?p> “鄙人李子甲,是我失禮,竟還未問姑娘芳名,太冒失了,請姑娘見諒?!?p> “杜媺是媽媽給我起的名字,我排行第十,相公叫我十娘便是?!?p> “十娘……”李子甲看著十娘的眼睛吟喃而語。
十娘見狀,執(zhí)絹掩嘴,輕笑出聲,更是看得他移不開眼。
正在此時,
杜十娘的病卻又犯了,止不住的咳了起來,李子甲見狀連忙站起身走過來,為她順背。等杜十娘稍緩之后,李子甲方才問道是何病因,有否用藥。
十娘道:“本不是什么大病,不過染了風寒罷了。只是之前并不在意,不想現(xiàn)下卻已積成急癥。也有去拿藥,只是總不見好。”
李子甲又問是在哪拿的藥,都有些什么病癥。
十娘笑道:“這本是我自己的事,相公不必因此而擾?!蹦魏卫钭蛹自偃穯?,十娘只好一一道出原委。
“原是如此。望十娘好好珍重身體,萬不可再這般不顧自個兒了。”李子甲皺眉道,“說了這么久,喉嚨又不舒服了吧?先喝口茶潤潤。只是不知屋內可有潤喉之物,茶終是不能治理的?!闭f完李子甲便起身倒茶,十娘舉杯相迎,卻不料他一時沒拿穩(wěn),茶壺偏了方向,竟倒在了十娘右手上,水又順著手腕往下打濕了一大片袖口。
李子甲見狀忙收了水壺,又是慌亂地作揖道歉,又是從懷里掏出一方絲巾去擦十娘手上的水漬。十娘看了他這副模樣只是想笑。
微黃的燭光搖曳,藏青色的絲巾柔柔地從藕一般嫩白的手腕撫摸到軟若無骨的手心,又從拇指到小指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抹過去。二人的體溫隔著這層薄薄的絲巾相融,一個滾燙,一個冰涼。李子甲心中緩緩升起一股別樣的情愫。
當抹到無名指時,十娘驀然輕抽出手,驚醒了拿著手巾的夢中人。
“相公不必掛懷,不過是件小事。勿要因我擾了相公來此的雅興?!笔锎故椎?,“不若讓我為你撫琴一曲,可好?”
“久聞十娘琴曲了得,今夜本應聽一曲方不負你盛名。但我今夜并非為聽琴而來。我之所以壓下重金求你此夜,乃是聽到你與媽媽的談話。你既已得急癥,媽媽卻還讓你接客,我實是看不過,卻又不知如何為你申辯,因此便買下你此夜,媽媽得了錢財自不必說,你也可以安睡無憂?!?p> 杜十娘在紅塵場上風霜了十年沒料到會有人如此,倒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道:“你我萍水相逢,相公何必為我這樣?”
“只是不忍看到有人受苦罷了?!崩钭蛹淄难垌鹕?,對她道:“天色已晚,十娘好生歇息吧,我也該回去了?!?p> 他這般說,杜十娘也是真的意外了,與他說道:“相公不在這里歇嗎?”
“不了,今夜與卿相談,甚感歡愉,不日我會再來拜訪,望卿萬要珍重身體?!?p> 李子甲說完向十娘作了一輯便走向屋外,杜十娘正想送他,卻被他婉言謝絕。
——————————————
屋外東風陣陣,吹的窗邊的書簌簌作響,有位監(jiān)生的紙張不慎被風吹到地上,使得他不得不停下品讀,彎腰去撿紙。
“所以,你就這樣回來了?”
柳遇春道。
“對啊,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什么問題。什么問題也沒有?!?p> ——實在是太有問題了!柳遇春心里想到,這位兄臺花了這么多錢就是為了和美人聊聊天?
“這樣的妙人兒我倒是也想見見了?!?p> 柳遇春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夜如何?”
“好吧,不過只是讓你見一見?!?p> “這是自然?!?p> 此時夫子朝他們走了過來,二人見了連忙正襟危坐,拿起書也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時間易逝,眨眼便到了傍晚,驕陽慢慢染上火紅,西邊彩霞盡現(xiàn)。
夜幕漸漸降臨,柳遇春打點妥當便走出房舍,正巧碰見從西邊房舍出來的李子甲,只見他頭戴著金絲嵌寶冠,身著一件縹色的圓領長袍,腰間一條五色纘花結長穗宮絳束著,雍容雅貴,儼然是位翩翩貴公子。
這長袍乍一看并不覺得有什么,可仔細一觀,就能觀出點名頭。
其時正是陽光正暖的時候,橘紅的大圓球好似就在不遠。長袍上隱著的云紋因光線的照射與著身者的走動竟?jié)u起流動,其色光更是百變多樣,猶如活在袍上一般
。
看遍天下,恐只有皇家宮貨才可比擬。
柳遇春雖并非凡夫,可這件錦袍也讓他為之一訝。
“為了去見美人,你倒是有心?!绷龃河旨毤毚蛄苛怂环捌綍r你也穿著不差,不過我看那些東西都抵不過你這一件?!?p> “那是當然。既已妥當,咱們就走吧?!闭f著李子甲便大跨步要走了。
“誒,等等,你提的是什么好吃的?”柳遇春幾步追上他,指著他右手提著的幾包用油紙包著的物什問道。
李子甲睨他一眼,只是笑著說:“甭想,反正不是給你的?!?p> “嘖嘖,這是見色忘友不錯了?!?p> 二人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不一會兒就已能看見怡春院門口。
一路上李子甲嘴上雖說著話,心里卻在想著她。
想著她還咳得那么厲害嗎?
想著她夜深有沒有睡得舒坦?
想著她一日未見,媽媽還有沒有逼著她做這坐那呢?
臨到門口,李子甲有些情怯卻也有些雀躍。
夜,悄悄道來。院內,依舊一片歡聲笑語,熱鬧非凡。李子甲與柳遇春腳不停歇,一步跨過門檻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