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兩刻的時間,一個小太監(jiān)快步來到殿前,對侍立在皇上身邊的老太監(jiān)耳語了幾句,那老太監(jiān)屏退了小太監(jiān),然后輕聲對皇上道:“皇上,上輕車都尉就在殿外候著了?!?p> 皇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地道:“宣他上殿?!?p> 那老太監(jiān)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而直起腰板,大聲道:“宣上輕車都尉鎮(zhèn)夷將軍陳寧上殿!”那拉長的尖細(xì)聲音在大殿里不停回蕩,守在殿外的小太監(jiān)也適時喊出一樣的話語召喚著陳寧上殿,直到這依次遠(yuǎn)去的聲音終于消失在耳畔時,陳寧的身影也出現(xiàn)在了垂拱殿的門口。
陳寧快步走入殿中,他的面容雖明顯瘦削了一些,下巴也冒出了胡茬,但行動起來依舊神采奕奕。
他來到皇位的階前,倒身下拜,山呼“萬歲”,雖然是在跪拜,但這一系列的動作卻顯得他精神矍鑠,更給人一種不卑不亢的感覺。
皇上在龍椅上緊緊盯著陳寧,那旒冕擋住了他的眼睛,使人讀不懂皇上此時眼里的情緒。
盯了一會,皇上拿起左手邊的一道圣旨,拋到了身邊那老太監(jiān)的懷里,懶懶地道:“宣旨?!?p> 那老太監(jiān)點(diǎn)頭應(yīng)“是”,隨后趕緊展開圣旨,朗聲念道:“敕上輕車都尉鎮(zhèn)夷將軍陳寧,近來遼賊擾邊,進(jìn)犯我境,幸得陳寧坐鎮(zhèn)北境,布陣延安,以抗賊軍。逢賊以箭傷圣平,而顯虎狼之心,卿引兵擊之,未亡一卒而退敵十萬,報仇護(hù)國,居功甚偉。故封陳寧太尉、開府儀同三司,統(tǒng)領(lǐng)國中軍事。然此次戰(zhàn)事之中,陳寧未守朕令,擅自出戰(zhàn),公然抗旨,此罪不可謂不大,故罰俸一年,閉門三月,以省己過。奉行?!?p> 陳寧接旨道:“末將謝吾皇洪恩!”
這一回蕭思君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功不掩過,過不抵功”了。
倘若在這旨意里表示陳寧功過相抵,不賞不罰,便顯得皇上恩寡怒輕了。
反而是這樣重賞輕罰,才能顯出皇恩浩蕩,也不至于讓人覺得是皇上怕了圣平郡主,不敢責(zé)罰陳寧。
想來這朝堂上的門道何其多,今日蕭思君所見的也不過是其中萬一,就足以讓他感覺頭大了。
皇上見陳寧已經(jīng)接旨,立刻換了一副面孔,聲音盡是親切道:“野清啊,你是朕的妹夫,咱們是一家人,朕怎么舍得重罰于你?更何況這國內(nèi)國外的許多戰(zhàn)事還都要仰仗野清,朕也離不開野清啊……只是這次接了旨,就不要再抗旨了?!?p> 皇上中間的這段停頓,顯然是在強(qiáng)調(diào)讓陳寧注意不要再抗旨,只是這層意思不難讀懂,真正難懂的,是要陳寧不要抗哪部分旨意。
蕭思君自然以為皇上是不讓陳寧抗“罰俸一年,閉門三月”的旨意,但忽而聽到岳邦媛大聲道:“先皇曾詔令陳寧不可輕居重位,皇兄可是忘了?”
皇上笑道:“那時是因?yàn)榛适鍢O力要求,父皇才下此詔令,本意是怕野清過于年輕,缺少歷練。如今野清將近而立之年,又屢立戰(zhàn)功,年歲歷練都已足夠,也該當(dāng)個要職,為國盡忠了,否則不僅是委屈了野清這等大才,更是社稷的損失啊。”
岳邦媛本來還想說什么,但和陳寧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的接觸之后,便不再張嘴了。反而是陳寧朗聲道:“吾皇謬贊,末將惶恐?!?p> 皇上聽了這話,視線落在面前長案的一角,蕭思君隱隱看見那一角似乎還有兩道圣旨。
然而皇上并未叫人宣旨,只是輕嘆口氣:“行了,折騰了一天了,朕也累了。眾卿都退了吧,朕要休息了。”
眾臣聽了趕緊山呼:“恭送吾皇!”
待皇上緩步走出垂拱殿,眾臣才依序退出垂拱殿的大門。
岳邦媛也帶著蕭思君和柳文走到陳寧身邊,待陳寧起身后,與他一同出了垂拱殿的門。
幾人剛邁出垂拱殿門口,便有不少大臣迎了上來,紛紛給陳寧道賀,恭喜著陳寧高升太尉。
陳寧一一回禮,耗去了不少時間,還有幾個大臣意欲攀附陳寧這個新貴,紛紛表示要為陳寧擺宴慶賀。
陳寧笑著回道:“皇上剛下詔讓我在家閉門思過,諸位大人這是想著法讓我抗旨啊?!?p> 這話陳寧雖然說得如同個玩笑話的語氣,但這些精明的大臣們又豈會聽不出其后的意思?于是便笑著與陳寧寒暄幾句,也就各自退去了。
柳文看著這些大臣的背影,呸了一聲:“都是些墻頭草,看陳將軍得勢,就一個個的前來巴結(jié),剛才在朝堂上怎么不見你們?yōu)殛悓④娹q駁?”
陳寧搖了搖頭,邁開步子向前走去,邊道:“罷了,朝廷還不就是這樣?!?p> 岳邦媛也跟了上去,一臉憤恨道:“皇兄這是什么意思?”
陳寧哈哈笑了兩聲,跳上馬車掀開門簾,一臉悵然道:“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捧殺我嗎。”
幾人都上了馬車,隨著那馬車顛簸,蕭思君的疑問也被顛了出來,他問道:“陳大哥說皇上想捧殺你,是個什么意思?”
岳邦媛道:“昔日父王要求不給野清過高的職位,表面是怕野清年輕誤事,實(shí)則是怕豫王府權(quán)勢過大,威脅皇權(quán)。若是先帝還好說,但皇兄可不是會輕信外戚的人?!?p> 柳文挑眉道:“所以陳將軍升至太尉,反而是個危險的信號?”
若是柳文再長幾歲,恐怕這話即便不從岳邦媛口中聽到,他自己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然而他還太年輕了,朝中的局勢他還沒完全看清楚,自然也想不到皇上和郡主這對兄妹之間的明爭暗斗有多激烈。
陳寧反倒是一臉無所謂的笑容,輕聲道:“危險,危險極了,你們看見皇上手邊是什么了嗎?”
三人聽了趕緊回想,但岳邦媛和柳文都過于在意朝堂上的情況,沒有過多注意皇上的狀態(tài)。反而是蕭思君想起來了,脫口而出:“皇上手邊還有兩道圣旨!”
陳寧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三人還是沒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陳寧支頤慵坐,懶懶道:“還是思君眼睛尖,那你說說這倆圣旨有什么區(qū)別?”
蕭思君聽了這話,又細(xì)細(xì)回想起來,岳邦媛和柳文就等著他的答案。蕭思君只看見那兩道圣旨一眼,所以也不太確定,因而斷續(xù)道:“好像……最左側(cè)的圣旨……裝裱沒有右側(cè)的精美?”
“沒錯?!标悓幮χ鴵P(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圣旨,“右側(cè)那道圣旨和我手中這一道是一起的,若是媛兒這次沒來,皇上應(yīng)該就會宣讀右側(cè)那一道,我猜內(nèi)容應(yīng)該是要重重責(zé)罰我才對?!?p> 蕭思君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早就準(zhǔn)備好了兩道圣旨,只是看朝堂的形勢而決定用哪一道而已。從這里來看,恐怕太師柳懷閣的一番言論也是由皇上授意吧。
既然蕭思君能明白這一層意思,岳邦媛和柳文自然也想到了,所以柳文也不再糾結(jié)于這些大家心照不宣的內(nèi)容,而是張口直接問道:“那最后一道圣旨呢?”
岳邦媛想了想,在陳寧開口前先道:“既然裝裱沒那么精美,是不是說最后一道圣旨是發(fā)往外面的?”
陳寧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又搖了搖頭,在三人疑惑的目光中解釋道:“是,也不是,那一道圣旨是擺在那給我看的。倘若在延安府時三道圣旨沒有把我召回京城,那一道圣旨恐怕就會發(fā)往各地,到時候舉國之兵俱為勤王之師,共討我這個不遵圣旨的逆臣?!?p> 聽了陳寧的解釋,蕭思君不禁感到背后一陣惡寒。
當(dāng)時見皇上三道圣旨催得急切,玉蘇蛟還曾賭氣說過讓陳寧不回東京,蕭思君雖然沒有這么說,但心中多少也有類似的怨氣,卻沒想到他們這種叛逆的想法險些害了陳寧的性命。
陳寧忽而又問岳邦媛道:“我給你的書信,你接到了嗎?”
岳邦媛正想著陳寧的前言,被這一問有些恍神,待一會想明白了,問道:“書信?什么書信?”
陳寧也不回答,只是悠悠道:“果然。”
這話聽得三人沒頭沒腦,然而陳寧也不愿意再說,三人只能就此收聲了。
過了沒多久,馬車便回到了豫王府。陳寧不多說一句,率先起身下了馬車,岳邦媛、柳文和蕭思君也緊跟在陳寧身后走了下去。
蕭思君剛一落地,便聽見管家小跑過來跟陳寧和岳邦媛道:“丁將軍剛剛來了,說有要事要見郡主?!?p> 陳寧也不停下來,仍舊闊步向府內(nèi)走去,只是哈哈一笑,大聲道:“見什么見,告訴他,用不著見了。”
蕭思君和柳文剛剛下車,也趕緊跟了上去,待他們一行人走到中庭的時候,丁猛已經(jīng)從偏房中迎了出來,一路趕到陳寧面前道:“寧哥,抱歉,我來晚了?!?p> 丁猛手里拿著一封書信,陳寧斜眼看了這書信一下,隨后便大步向會客堂走去。
蕭思君看著一旁呆立著的丁猛,不知應(yīng)該安慰他幾句還是干脆追上陳寧。
正在他稍有躊躇的時候,忽然聽到陳寧的聲音道:“丁猛啊丁猛,你何止是晚了,你這是事后諸葛亮啊?!?p> 蕭思君看著一臉失落的丁猛,拍了拍他肩膀,然后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跟著自己一起進(jìn)屋里看看陳寧的意思,畢竟在這站著也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