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始終保持沉默，是因為她知道當(dāng)一個傾聽者是一名心理醫(yī)生最基本的醫(yī)德?，F(xiàn)在她已經(jīng)看出，這位國家的公職人員之所以來到她的咨詢室，不是為了看病，只是為了講述。講述他內(nèi)心沉重的壓抑和恐懼。從他的話語里，她聽出他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決定接受組織上的任何處分。只是在這個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他突然感覺到人生的凄涼和無意義。這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的靈魂在覺醒的同時也絕望了。
“醫(yī)生，我相信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因為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p> 即墨沒有回答。她輕輕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辦公室。五分鐘后，她又面色溫和地回來了。手里托著一個精致的托盤，托盤里放著一杯晶瑩剔透的茶，茶碟邊緣放著一枝薰衣草。她端起茶杯放在王偉的面前，把咖啡杯放在托盤上，又把托盤放在了一邊。平靜而有序地做完這一切后，她又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
“這是薰衣草茶，”即墨對王偉說，“有安神靜心的作用。你喝一點吧，它會讓你平靜下來?！?p> 王偉用慚愧的目光看了醫(yī)生一眼，暗暗地嘆了口氣，拍了拍膝蓋，端起茶喝了幾口。
“我不得不說，和醫(yī)生你打交道讓人舒心?！蓖鮽シ畔虏璞f，“官場如戰(zhàn)場，風(fēng)云變幻、誰主沉浮有時只是一夜之間的事。當(dāng)官這么多年，我每天就像在懸在半空的鋼絲上行走一樣，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深怕一不小心就一頭栽進萬丈深淵。如今，害怕的事還是應(yīng)驗了?！?p> “你的小女兒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嗎？”即墨問。
一提起自己的小女兒，這個臉色陰沉的男人立刻容光煥發(fā)、喜上眉梢。
“我的小女兒呀，”他緊緊地盯著醫(yī)生的眼睛說，仿佛深怕她不相信似的，“她簡直是個天使。我愛她勝過愛自己的生命。我每天下班回家，她就像只百靈鳥一樣，總是圍在我的身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就喜歡聽她用甜美稚嫩的聲音喊我“爸爸！爸爸！”。她喊爸爸似乎只是一種情感的需要，因為她根本沒什么特別重要的事需要她的爸爸為她做。她什么時候想喊就什么時候喊，但她喊完后，你必須應(yīng)她一聲，你如果不回應(yīng)她，她還會和你生氣；但如果你即時回應(yīng)她，她也不會顯得特別高興，因為在你回應(yīng)她時，她正玩得不亦樂乎，根本不屑抬起頭看你一眼。她真的是個既古怪又淘氣的小精靈。我愛她，她也很依戀我。”
“你想象過她將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嗎？”醫(yī)生微笑著又問。
“成為什么樣的人都無所謂，只要不當(dāng)官就行?！蓖鮽ゲ患偎妓鞯鼗卮穑跉饧劝谅稚??！皩嵅幌嗖m，醫(yī)生，我在上學(xué)那會也有夢想，我想當(dāng)個畫家。你知道嗎，我九歲的時候就被梵高的《星月夜》迷住了。從此后我下定決心要當(dāng)個畫家?？晌业母赣H死活不同意，他是個官員，執(zhí)意要讓我走仕途。父命難違，我只能棄畫從政。說實話，我不愛學(xué)習(xí)，繪畫也許是我唯一感興趣的東西，可我的父親像個專制的君王一樣，從童年起就扼殺了我的愛好。我學(xué)習(xí)成績不佳，在一所三流學(xué)校勉強上了三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靠我父親的關(guān)系進了政府部門，從此后我開始玩政治藝術(shù)，玩了二十幾年，最后把自己玩到了監(jiān)獄里?！?p> “你只有一個女兒嗎？”
“是的，”王偉回答，“我妻子身體虛弱，一直懷不上，我們都以為這一生我們注定沒有自己的子嗣了，她卻突然有了身孕。但她因為這個孩子自己送了命。分娩時大出血，孩子剛生出來，她就撒手人寰了?！?p> 話音一落，他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
“我得走了?！彼f，“我女兒快要放學(xué)了。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想在最后幾天扮演一個完美父親的角色，好在她的心目中留下一絲美好的印象。將來當(dāng)她為我感到羞愧的時候，至少也能回想起我的一些美好的形象，使她的內(nèi)心不至那么苦澀和惆悵?！?p> 說完這些話，他站起身，郁郁寡歡、垂頭喪氣地向門口走去。
“請等一等，”醫(yī)生一邊站起身，一邊叫住了王偉。他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臉，只見醫(yī)生快步朝辦公桌走去。她走到辦公桌旁邊，拉開一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本書，又向她的客人走來。
“你來求醫(yī)，這是我給你的藥?！奔茨褧f到王偉的手里，鄭重其事地說，“我知道你沒什么大毛病，所以喝不喝由你自己決定?！?p> 王偉驚訝地垂下眼看了看那本書，書的封面上寫著神曲兩個字。作者是但丁。他雖然并不知道醫(yī)生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送給他一本書，但他還是恭順地接過書，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走了。
客人一走，范朋克走了進來。
“第二位客人急著要見你?！彼欀碱^說。
“讓他進來吧。”即墨用疲憊的聲音回答。
范朋克并沒有立刻轉(zhuǎn)身離開，而是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聚精會神地盯著即墨。
“怎么啦？”即墨摸著自己的臉說，“難道我的臉上寫著威士忌三個字？”
范朋克不僅喜歡喝酒，而且酷愛收藏酒。一見威士忌他就兩眼放光，就像見到什么寶貝似的。所以即墨才這樣說的。
范朋克聽到即墨打趣的話，連一絲禮貌的敷衍的笑容都沒展露，依然一副神色不安、心事重重的樣子。這在范朋克是極少有的。在即墨的眼里，這位男子似乎是個沒有感情的人。他除了對那位匈牙利男子動過模棱兩可、游移不定的柔情外，總是給人一種介于冷冰冰和淡漠漠之間的感覺。他很少會對別人表現(xiàn)出熱情的樣子，偶爾出現(xiàn)在他臉上的笑容，就像掛在雕塑上的笑容一樣，讓人覺得那笑容是那么捉摸不定、僵硬刻板。他亦是一個性格介于陰郁和憂郁之間的男子。他要是深沉起來，不亞于一座死火山。在他的一生中，他最愿意敷衍的人就是即墨。這是他親口說的?！俺四悖瑒e人我連敷衍都不屑。”他說，“哪怕是我那位光彩奪目的母親和我那位腰纏萬貫的父親。”
可是現(xiàn)在，范朋克連即墨都不屑敷衍了。他的心境似乎因為某件事情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他用幽怨而悲傷的眼神瞟了即墨一眼，悶悶不樂地出去了。
“他這是怎么了？”即墨心下疑惑，“感覺怪怪的。難道他又戀愛了？不可能，沒見他和什么男子接觸過。再說了，他不止一次說過，他不喜歡中國男人，說中國男人大多數(shù)像女人一樣弱不禁風(fēng)，沒有男子漢氣概?！?p> 即墨正這樣想著，就見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甩著兩條圓鼓鼓的粗胳膊，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一跨進那扇門，房間里立刻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油煙混合著飯菜的味道。假如他的信息表上不寫明他是個廚師，這股濃重的味道也把他的職業(yè)屬性昭然若揭了。
他一進門，就哭喪著臉，痛苦地喊叫起來：
“醫(yī)生，我不想活了，我想自殺?！?p> 即墨認真地端詳著這個男人的那張油乎乎的臉，確定這并不是他的真實想法。由于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他雖然覺得痛不欲生，但他并不想死。他想好好地活著，而且是盡可能長久地活著，最好能長生不死。他來看心理醫(yī)生，也是為了這一目的。
“請坐！有什么話，坐下說?！奔茨届o地說，并向男子走去。
張言扭曲成一團的臉慢慢舒展開來，他朝沙發(fā)走去，坐了下來。范朋克照例端來咖啡放在客人面前。但這次他沒走，而是一本正經(jīng)地坐了下來。
“這個人讓我來接待，你去休息室休息一會兒，我覺得你很疲倦?！狈杜罂宿D(zhuǎn)過臉看著即墨，用英語對她說。
他知道她有抑郁癥，更知道這兩天病癥正在發(fā)作。他從她浮腫而蒼白的臉上看出了這一點。算上大學(xué)四年，他與她相處了整整十一年。他對她的了解甚至勝過對自己的了解（正所謂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他知道即墨沒什么不良嗜好，她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熬夜的習(xí)慣。她的飲食既清淡又規(guī)律，作息時間基本恒定。這樣的她卻隔一段時間就會表現(xiàn)出一種頹廢消沉的癥狀。他知道這是過度飲食和睡眠失調(diào)的緣故；他更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胃口和吃食物的速度通常會令人驚悚萬狀；他尤其知道，直到胃痛她才會停止進食，要不然她會一直吃下去。沒有人知道，這個自稱是同性戀者、像男模一樣有型的男人，來中國的唯一原因只是為了這個冷若冰霜的女人。自從他發(fā)現(xiàn)她有這種要人命的心理痼疾后，他就整天為她憂心忡忡、擔(dān)驚受怕。他害怕某一天她會突然暴死在一堆甜食之間，好多天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因為她就像是這個世界的過客一樣，從不與人深交。她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都像蜻蜓點水一樣膚淺寡淡。于是在她執(zhí)意要回國之前，他輾轉(zhuǎn)難眠地想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想出那么一個蹩腳的辦法，即追隨她到中國，以合作者的身份守護在她的身邊。他曾想法設(shè)法想幫她治愈，但她的心理防御機制太強，他無法走進她的內(nèi)心世界，他對她毫無辦法。
即墨的這種癥狀一般人在表面上很難看得出來，因為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就把自己打扮得分外妖嬈，試圖遮掩自己內(nèi)心的焦灼不安。一般她都能瞞天過海，但唯獨逃不過范朋克的眼睛。因為他的那雙憂郁的藍眼睛就像她的靈魂，時時刻刻都把她盯得緊緊的。他為她擔(dān)心，心疼她，對此即墨始終一無所知。對她來說，范朋克就是一個同性人，她怎么可能會去關(guān)注和留意他的內(nèi)心感受和情感流露呢？況且，她還是一個冷漠疏離的人，對身外之物向來熟視無睹。她對他的了解和他對她的了解比起來，就如同把米粒和鵝蛋放在一起。假若用兩個詞去形容一下這對男女的心境，也許‘有意’和‘無心’這對詞最為合適。
即墨并沒有理會范朋克的話，而是用溫和的語氣對張言說：“有什么心理上的困擾請盡管說，我和這位男士會齊心協(xié)力、竭盡所能幫你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