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塞始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他像盯著一幅抽象派畫作一樣,聚精會神地盯著女人由于抽泣而顫動的肩膀。他恍惚覺得那抖動的肩膀就像是撥動的琴弦,正在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地發(fā)出幽怨的靈魂之音。這時高時低的申訴之音一下又一下敲擊著他的心房,使他原本緊閉的心扉之門情不自禁地慢慢打開了。
“她究竟在哭什么呢?是什么讓她如此痛苦?”這個大男孩在心里問自己,不禁同情起這個女人來了。
“喂,我說,”隨后,他鼓起勇氣輕輕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低聲下氣地說,“你能告訴我你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了嗎?也許我能幫助你?!?p> 即墨的那張淚水漣漣的臉從掌心抬起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男孩,過了半響才說:
“我想吃巧克力和乳酪蛋糕,你能幫我出去買一些回來嗎?”
男孩驚訝地看著她,心下疑惑她為什么在這個時候要吃這些東西。但他還是茫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乖巧地顯示出自己該有的順從之意。
“拿上我的手機(jī),支付密碼是121314,”女人又說,“快去吧,多買一些回來?!?p> 騷塞從即墨的手里接過手機(jī),遲疑了幾分鐘,帶著一臉的困惑之情出去了。
這個三十一歲的發(fā)狂女人擁有很多別人既羨慕不已又望塵莫及的頭銜。她既是一位日進(jìn)斗金的暢銷書作家,也是一位出色的瑜伽教練,更是一位知名的心理咨詢師。她孑然一身,生活低調(diào),品味高雅,身材高挑,容貌端莊秀麗。她的生活日程像那位日理萬機(jī)的首腦人物一樣每天排得滿滿的,她的作息時間像德國著名的哲學(xué)家康德先生的作息時間一樣精準(zhǔn)無誤。但就是這樣的她,多年來卻被嚴(yán)重的抑郁癥折磨得痛不欲生。騷塞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以及接下來要發(fā)生的另一幕,正是她抑郁癥發(fā)作的失控期。
今天,這個被抑郁癥折磨的女人開著車,帶著筆記本電腦,瘋也似的在整座城市尋找最安靜的地方。其實她的家就是最安靜的地方。在那幢永遠(yuǎn)散發(fā)著玫瑰花味道的高雅而奢華的住宅里,即便掉一根頭發(fā)絲也能清晰地聽見。但她厭倦了家里的寂然無聲,她迫切地想要逃離,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逃避什么,能逃到哪里去。每當(dāng)她的創(chuàng)作沒有了靈感,她的心一片荒蕪,她的精神異??鄲?,她的靈魂在血肉之軀里痛苦地掙扎時,她就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在這座她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個慢性的精神逃荒者。這個向來給人一種老成持重、干練堅韌的女人,著實被這一發(fā)現(xiàn)驚呆了。
這個發(fā)現(xiàn)為什么會把這樣一個堅強(qiáng)的女人驚呆了呢?它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它意味著這個姑娘在某一天赫然意識到,自己多年的努力換來的只是精神的空虛和靈魂的枯敗。她的人生在一瞬間沒有了意義,從此后她就病了。
這是一座沸騰的城市,繁華與騷動是它永恒的主旋律;這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名利場就是它唯一的舞臺;這是一座不夜城,從來就沒有黑白之分。在這座城市,這位成熟的、自認(rèn)為擁有智慧、名叫即墨的女子逐漸迷失得不知所蹤。
大約過了一刻鐘,騷塞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他左手拎著一個六寸的乳酪蛋糕,右手拿著一盒德芙巧克力。他膽戰(zhàn)心驚地朝他的主顧走去,離桌子一步遠(yuǎn)時,警覺地停住了。他前傾身子,把手里的東西慢慢地推到看起來已經(jīng)十分平靜的即墨的面前,然后緩緩地直起身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而她呢,即刻撕開包裝紙,旁若無人一般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她吃東西的樣子令這個男孩大跌眼鏡?;钸@么大,他還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女人像她這般貪婪地、毫無饜足地、瘋狂地吃甜食。此刻她像個饕餮怪物一樣,不停地把甜膩膩的食物塞到嘴里,而且?guī)缀醵疾辉趺淳捉?,就直接大口咽了下去。男孩看得觸目驚心。他屏息斂氣,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連一刻鐘的時間都不到,她一口氣把他買回來的東西全部吃光了。就像有人推了他一下似的,男孩情不自禁地向后趔趄了一步。這完全是內(nèi)心震驚的緣故,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心靈的震顫而做出了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這是因為他看著這個可怕的女人,突然聯(lián)想到了他看過的一部電影《七宗罪》里那個暴食者的下場。這種聯(lián)想使這個男孩驚悚不已。
她吃完東西,臉上頓時露出了滿足的神情。而她原本平坦的肚子即刻像個即將吹爆的氣球一樣挺了出來。眼見女人天藍(lán)色的長裙被鼓起的肚子頂起一個明顯的弧度,男孩大驚失色。有生以來,剛才所目睹的這一切,是騷塞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可怖的一幕。而這一幕的唯一主角卻是這么一位令人著迷的女性。這個男孩的那顆單純的心被一團(tuán)迷霧逐漸籠罩了。
突然,他發(fā)現(xiàn)女人優(yōu)雅的眉頭情不自禁地蹙在一起,她曼妙的身體像一條蛇一樣逐漸蜷縮成一團(tuán),與此同時臉上呈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
“你怎么了?”騷塞感到情況不妙,下意識地問。
女人的五官扭曲在一起,捂著肚子不自覺地從沙發(fā)椅上滑到了桌子底下,像鍋里翻餅一樣,不停地在原地打滾。騷塞嚇得面無人色。他驚慌失措地推開桌子,慌亂地抓住女人的手臂,急忙問她怎么了。但她只是痛苦地抽搐著,面如死灰,冷汗直冒,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情急之下,男孩一把抱起女人,飛也似的向附近的醫(yī)院直沖而去。
這是仲夏的傍晚,空氣清新,夜風(fēng)涼爽。男孩不時焦急地低頭看一眼懷里的陌生女人,一面腳下生風(fēng),像身后有一只惡狼在攆他一樣,奔走在華燈初上、人頭攢動的大街上。只見他驟然停了下來。因為女人用纖細(xì)的雙臂緊緊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低聲說:
“謝謝你,我不用去醫(yī)院,已經(jīng)好多了。這是胃病,多年的老毛病了?!?p> 男孩垂下眼簾看著女人翩翩的長發(fā)在晚風(fēng)中搖曳,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只是把她往上掂了掂,抱得更緊了。
“放我下來。”她抬起頭看著他,雙臂依然緊摟著他的脖子,輕聲說。
他把她放了下來。她的小腹依然圓鼓鼓的,看起來就像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
即墨漫不經(jīng)心地摸著自己的肚子,突然咯咯地大笑起來。在霓虹的映照下,此刻的她看起來是那么美艷動人,男孩的心情不自禁地跳躍了幾下。
“這是我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出糗。”即墨邊往前走,邊笑嘻嘻地說,“你知道嗎?誰也不知道我還有這么不堪入目的一面。在大家的眼里,我就是一個完美的女人,可現(xiàn)在在你的眼里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饕餮怪物?!闭f著她又哈哈大笑起來?!安贿^,我現(xiàn)在真的好多了?!?p> 男孩驚愕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她和剛才的她簡直判若兩人?,F(xiàn)在的她就像一個平易近人的鄰家大姐姐,而剛才的她簡直就是一個肆無忌憚的瘋子。
“你為什么一次吃那么多甜食?”騷塞小心翼翼地問。
即墨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舒暢地伸了個懶腰,輕輕地?fù)u了搖頭。
“我有抑郁癥,”過了一會兒,她說,“發(fā)作起來如果不吃甜食的話,我就活不下去。幸虧這個世界上有美味的、吃的時候就像經(jīng)歷甜美的愛情一樣的甜食,不然我很可能早就自殺了?!?p> 聽到“自殺”這個詞,騷塞渾身戰(zhàn)栗。
“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呀,因為你年輕、健康、無憂無慮?!?p> 騷塞沒有搭話,只是慢騰騰地跟在女人后面,用復(fù)雜而奇怪的目光看著她優(yōu)美的背影。
“你不僅身體健康,你的心靈透明,靈魂純澈?!奔茨^續(xù)說道,“你依舊是大自然的造物,而我早就不是了。我是個骯臟的人,充滿了邪惡的思想,被各種欲望所驅(qū)使。我痛恨這一切,但卻逃不脫,也無路可逃?!?p> 騷塞依舊一言不發(fā)。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每天也像個傻瓜一樣開心。那時我很窮,想吃塊蛋糕都買不起。你知道嗎?為了解饞,我就一整晚在蛋糕店的櫥窗外徘徊,來來去去地踱步,直等到看得都想吐了才回家?!奔茨冻鲆桓焙蜕瓶捎H的樣子,笑瞇瞇地又說,“那時多開心呀,根本不知道愁為何物?,F(xiàn)在我應(yīng)有盡有,我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買下好幾家蛋糕店,但是卻一點(diǎn)都不開心,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這個十九歲的大男孩根本聽不懂這個三十一歲的女人究竟在說什么,她自說自話一般一直在喋喋不休,可他始終理解不了她。但這并不妨礙他心疼這個被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女人。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填充了他的那顆單純的心。他像個真正的男子漢此刻該做的那樣,大步流星地追上她,深情款款地把她擁到自己的臂彎里,輕拍著她的后背,無聲地安慰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