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莊所臨的錢塘江是入海前的河口段,寬約兩里,江水徑流與倒灌的海潮在這段水道來回拉鋸,河床多變,水勢復雜叵測。
兩岸行人見江面上忽然舟船云集,搭起浮橋,還以為是在為端午賽舟進行演練,紛紛駐足觀望。
林雪崚看著泊在岸邊的羊皮筏子,不禁撓頭,這種筏子多用于黃河,南方并不常見,十六只充氣羊皮囊捆成四排四列,上面綁著橫縱相間的曲柳木條做為筏面,輕巧簡陋,整只筏子單手就可舉起。
如何掌控這龜殼一樣的筏子,才能在七江會那些飛蝗快舟之間殺出一條血路?
江粼月將木槳塞進她手中,“還知道發(fā)愁,如今之計,只有揚長避短,這木槳上的功夫,一時半刻難有長進,只要你能做到最普通的前進后退即可?!彼麎旱吐曇簦捌鋵?,你說替我撐筏,又沒說一定要用槳撐……”
如此這般,伏耳交待一番,林雪崚遲疑著點了點頭,水上的勾當,一切全聽他的吧。
下游二里處作為終點的浮橋已經(jīng)布好,上游三十丈外,七條快舟一字排開,分插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彩旗,各舵舵主手執(zhí)兵刃立于船頭,副手在船尾掌舵,眾槳手分列兩舷,入位就緒,揮旗為號。
江粼月和林雪崚躍上皮筏,身后岸上有人手持白旗,高高一晃。
江上蓄勢待發(fā),一道七彩焰信竄空而起,持白旗者長刀砍落,斬斷了系皮筏的繩索。
林雪崚木槳一轉(zhuǎn),皮筏入水兩丈,七江會的七條船如離弦之箭,順流沖來,和著江岸上的擂鼓之聲,氣勢驚人。
林雪崚劃得不急不亂,放眼望去,七舟陣型初露端倪,兩翼突出,第一舟涪水舵的赤旗和第七舟的湘水舵紫旗飄在最前,比沅水舵橙旗舟、浙水舵藍旗舟超出一個船身,贛水舵黃旗舟、渝水舵青旗舟掐腰隨后,第四舟漢水舵綠旗押尾。
正如江粼月所預料,七江會的開門陣是最快捷的封鎖包抄陣“犄角陣”。
皮筏還未劃到江面四分之一,涪水舵赤旗已到斜后,黃震掄起六十斤重的鐵錨凌空一擲,向江粼月當頭砸來。
江粼月對林雪崚低喝一聲:“倒槳退后!”橫手一劍“青龍斷嶺”,將那沉猛無比的鐵錨一劍擊開。
黃震右臂膂力驚人,翻腕一抻,那鐵錨在空中轟轟劃了個半圈,掉頭掄回。
江粼月算準方向,并不還招迎敵,只是豎劍側(cè)擋,只聽“砰”的一聲,鐵錨正砸在綠淵劍上。
江粼月內(nèi)力貫于劍鋒,劍身堅挺未折,借這一記猛力,皮筏逆流飛轉(zhuǎn),“刷”的竄出兩條船身。
緊跟在涪水舵后的是沅水舵的橙旗快舟,早在皮筏倒槳后退之際,卓歆就下令船頭向北偏側(cè),以便封堵。
卓歆的兵刃是一張響鈴漁網(wǎng),揚灑起來鋪天蓋地,密脆鈴聲亂人心魄。
此刻她已提網(wǎng)在手,可沒想到皮筏吃下鐵錨一擊,被掄得象個離了軸的轱轆,飛一般倒漂而上,她出手慢了一瞬,漁網(wǎng)雖然兜罩過去,卻讓皮筏擦著邊險險躲過。
皮筏繞過赤、橙二旗,眼看就要撞上贛水舵黃旗舟,葛十三立在船頭,右臂一振,長篙戳出。
林雪崚收了木槳,追云鏈疾彈飛射,鏈身貫力,堅硬筆直,噗的一聲釘上船頭,宛如插了一桿十八尺的長槍,她這樣硬生生一抵,筏子并沒撞上黃旗舟。
葛十三長篙落空,直通通的插進江底,激得泥沙滾涌,這一篙若戳在筏子上,不把過江龜插得粉碎才怪。
林雪崚借鏈用力,轉(zhuǎn)手一抻,皮筏循勢飛轉(zhuǎn),漂碟似的從黃旗底下繞開,繼續(xù)逆水而上。
葛十三拔出長篙,目光追隨皮筏的神奇漂路,恍然醒悟,這哪里是過江龜,分明是采花旋舞的輕捷蜜蜂,一轉(zhuǎn)眼就已避過犄角陣整個左翼。
江、林二人要取這匪夷所思的逆流之徑,突破犄角陣的包抄,從上游過江!
林雪崚自己亦是驚喜,江粼月說得不錯,皮筏輕飄,在這船陣當中,追云鏈才是她隨心所欲的槳,只要能一鼓作氣繞過處于陣柄的漢水舵綠旗舟,就算其他快舟變向反追,也已失了先機。
她受此鼓舞,再接再厲,長鏈射出,釘向迎面而來的漢水舵綠旗舟。
江粼月眼光一掃,見漢水舵的船上站著劉氏兄弟,卻不見霍青鵬。
他低眼一瞥,呵呵一笑,“青鳥兒,就算我不能下水,你想破我的筏子,也沒那么容易!”
揮劍向水中一劈,江浪炸開一般,竄起高高兩排。
霍青鵬被他這一劍“破龍取膽”逼出水,借浪騰身,手中鐵叉三向分刺,甚是驍勇。
江粼月后掠一步,旋身一劍“盤龍升空”,接了他這當頭雷霆般的一叉。
“青鳥兒,鐵叉子的絕活可不好學,你的雁翎刀呢?”
霍青鵬為報前任舵主之仇,用的是劉鑠生前所使的兵刃,雖不十分襯手,卻使得血氣澎湃,“死青龍,就你這點花樣,今天討不了便宜!”
林雪崚鏈子射出,還沒釘上船身,突然被船上揮下的一樣奇怪物事牢牢卷住,定睛一看,那是劉卜的算命幡子。
林雪崚用力一扯,幡旗非麻非布,是熟皮所制,異常柔韌,一時竟扯不出。
劉卜手中捏著幡竿,諄諄告誡:“林姑娘,你蜘蛛蕩絲,投機討巧,難免會作繭自縛,束手就擒,這叫作‘事不過三,把戲看穿’。”
說話之際,林雪崚和劉卜各自使出全力,皮筏漂晃不止。
劉薊看得手癢,將判官筆插回腰間,在一旁助手,和劉卜一并拉拽幡竿,邊拉邊笑:“老弟,釣江龜還真是其樂無窮!”
林雪崚拖扯不過,皮筏被劉氏兄弟越拉越近,眼見犄角陣已經(jīng)掉轉(zhuǎn)方向,逆流回抄,而江粼月與霍青鵬在筏上斗得激烈,難以脫身。
她有言在先,不能出擊進攻,焦急之下,不知如何脫困,正想把鏈子卸了,江粼月忽然轉(zhuǎn)頭喝道:“我不能離筏下水,又沒說你不能!”
林雪崚會意,一扯鏈子飛身而起,空中將腰一擰,連轉(zhuǎn)三轉(zhuǎn),這是林老閑凌空避暗器的輕功絕技“鞭風旋螺”,葉桻在赤羽綠眉桅頂躲避燕姍姍的毒針,用的就是這身法,不過林雪崚此刻卻不是閃避暗器,而是借著自旋之時的靈巧妙力,將幡竿從劉卜劉薊手中一旋而出。
她舒身一展,跟著用“迎風晾羽”拔高身形,避開劉薊劉卜的躍擊,翻手一甩,將算命幡抖落入江,伸足在漢水舵綠旗上一點,凌空斜飄,想要飛身回筏。
犄角陣為了堵截皮筏,逆向反抄,兩角追平,成了一字雁行陣,誰知林雪崚突然離筏而去,那皮筏沒了牽扯,陡然變向,順水漂下。
七江會眾舟反應迅捷,跟著再變,由逆水倒槳又改回了順水正槳,變動當中左翼稍慢,右翼略快,船陣成了斜向的鷹揚陣。
江粼月仍在激戰(zhàn),綠淵劍光影生波,在江心綻開一圈接一圈的劍浪,霍青鵬亦不示弱,一柄鐵叉纏得死緊,岸上鼓聲鼎沸,更襯得這場漂筏之戰(zhàn)激烈至極。
渝水舵的青旗快舟追到皮筏后方,羅雋見霍青鵬一人難以取勝,手持短矛,飛躍相助。
林雪崚飛身回筏,人在空中,見此情形靈機一動,身形一側(cè),落向渝水舵青旗舟,同時長鏈飛出,射向皮筏。
萬般變化皆在一瞬之間,林雪崚和羅雋兩人騰飛的身影上下交叉,劃了一個十字,追云鏈趕在羅雋之前,率先纏上筏子。
她人落青旗頂端,凝肩振臂,全力一拽,皮筏被她拽得突然打橫,向右飛漂,流星般閃過渝水舵船頭,羅雋稍晚一步,沒來得及跳上筏子,嗵的一聲落入水中。
皮筏突然打橫,筏上激斗的兩人俱是一晃,霍青鵬沒有江粼月立得穩(wěn),被綠淵劍削中下巴,若不是江粼月縮手留情,此刻飛下水的還有他的腦袋。
江粼月笑道:“我說這叉子不襯你的手,你偏偏不信,還是換回你的雁翎刀,再來打個痛快!”
霍青鵬見自己單挑落敗,江粼月留足情面,自己若再死纏,未免風度掃地。
他性情爽快,輸了便是輸了,當即將鐵叉一提,“死青龍,你今日有貴星相助,我不犯你的好運,咱們改時易境,搏命再戰(zhàn)!”
聲音忽然一低:“還沒娶過門就言聽計從,原來你是懼內(nèi)掌團營——怕老婆的都元帥,不知你聽她的話當好人,能當多久?”
語畢高聲亮笑,飛身躍回相距最近的渝水舵船上。
劉卜劉薊也跳上渝水舵青旗舟,要將林雪崚拿住,可她又輕又快,一縱身跳離青旗,向南飄躍。
岸上的人見她飛仙一般牽引漂筏,無不驚訝出神,連助勢的鼓手都松了鼓槌。
江粼月一扯鏈子,將她接回筏面,林雪崚氣喘吁吁,“惡匪,我這不是撐筏子,是在給你拉纖?。 ?p> 江粼月借勢摟著她的腰,不顧風回浪旋,萬眾矚目,嘻嘻笑道:“崚丫頭,我就算沉了底,也會是最開心的過江龜?!?p> 霍青鵬雖然收了手,但皮筏經(jīng)此一阻,已被七江會摸清意圖,再難逆流越陣。浮橋越來越近,離南岸卻還有小半里。
右翼的浙水舵藍旗舟和湘水舵紫旗舟前后相錯,默契配合,象水上生出的一堵浮墻,將皮筏的過江之路封得水泄不通,林雪崚揮鏈左試右試,卻鉆不得空。
船陣左翼也逼靠聚攏過來,呈南北合圍之勢,她咬緊牙關,五鏈齊出,使出渾身解數(shù),皮筏在各舟之間飛漂游竄,江粼月抵擋著各舟出擊的密集兵刃,包圍之圈越合越緊。
密攻之中,劉薊飛擲而出的判官筆把江粼月的衣袖刺出一個窟窿,江粼月心疼雪崚給他做的衣裳,怒上心頭,揚筆擲還,帶了八成狠力,幸虧劉薊躲閃及時,只被刺飛了頭頂?shù)墓诮怼?p> 林雪崚見狀一愣,怕江粼月戾氣失控,大開殺戒,連忙道:“衣裳破了我給你補,何必著惱!”
“哼,本來這衣裳十全十美,卻因這老兒,要多添一塊補??!”
“你放心,我打的補丁非但不丑,還會錦上添花!”
這么多船圍攻,仍然制不住這只過江龜,沅水舵橙旗舟循機插上,卓歆的響鈴漁網(wǎng)二度出手,此刻皮筏被圍,如何逃得出天羅地網(wǎng)?
陰影撒至,響鈴催命,江粼月騰身而起,綠淵劍青光奔涌,那瀟灑佻傲的凌厲之勢,讓見慣怒潮的錢塘江都為之變色。
陰云般的漁網(wǎng)被數(shù)道青光閃電撕碎,響鈴飛散,下了一場脆聲叮鐺的暴雨。
江粼月使完這劍“頑龍斗浪”,落回筏上,千百鈴鐺猶未散盡,掉在船上江中,發(fā)出喝彩般的鈴響。
林雪崚贊道:“這招厲害,只可惜了卓嫂子的漁網(wǎng)?!?p> 兩人腳下忽然一歪,江粼月知道羅雋潛在水中,可混戰(zhàn)激烈,難以顧及,此刻騰出手來,已經(jīng)晚了一步。
他翻手一拍,一記鷙騰掌擊在水面,掌力透水而入,羅雋壓身低潛,避過掌波,游回渝水舵船上。
筏底的十六只羊皮囊被羅雋捅漏了大半,漂不了多遠了,船陣越勒越緊,浮橋近在眼前,危急萬分。
林雪崚眉頭緊皺,“怎么辦?”
江粼月沉聲道:“狗急跳墻!”
林雪崚之前也曾冒過這個念頭,此刻逼至絕境,不再猶豫。
江粼月雙掌齊出,拍向右斜方的江面,這是十式單行掌中的最后一式“沖離掌”,相距最近的幾條船只覺勁風橫掃,船身震晃,江面顛涌,浪堆如雪。
皮筏受這一掌助推,順流沖飛而起,眼見就要撞上浮橋,林雪崚長鏈倒卷,纏上浙水舵藍旗,拼命一拽,皮筏離開江面,騰空飛躍,轉(zhuǎn)過半圈弧線,從浙水舵、湘水舵兩船頭頂高高掠過,象一條出水神鰩,向南岸翩翩滑墜。
江上兩岸寂靜無聲,眾人只道過江龜大勢已去,哪想到這龜居然會飛!
上官彤微一愣神,抄起身邊的烏鐵魚翅鏜,猛摜出手,遠遠看去,宛如一條兇疾的烏魚竄出水面,向飛龜追咬。
江粼月人在半空筏上,呵呵一笑,斬手一劍,將魚翅鏜劈落江中。
那筏子受了這一鏜的推助,又向南多滑翔了一段,穩(wěn)穩(wěn)落在岸邊,離浮橋僅幾尺之遙。
江粼月和林雪崚兩人輕躍上岸,回首張望,胸中激蕩慶幸,良久無語。
林雪崚瞥了一眼幾乎支離破碎的筏子,“想不到這只龜連滾帶爬,命還挺大!”
逮個機會就罵他,江粼月卻不惱,喘氣笑道:“命相說得準,有貴星庇護,何況這只過江龜還想留著小命,見識見識什么是錦上添花的補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