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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27章 望蓮崖頂

彗熾昭穹 旌眉 3682 2019-02-07 19:00:00

  莛飛微微一愣,掀簾入內(nèi),內(nèi)室一側(cè)擺著書案書架,屋子正中燃著火盆,另一側(cè)的矮榻上躺著一個人,身蓋氈被,花發(fā)灰顏,露在外面的手腳上纏滿布帶夾板。

  莛飛雙腿一軟,坐在榻邊,眼淚奪眶而出,“爹,你怎么了?”

  印象中父親從來都是精力充沛,神采明睿,即使上了年紀,仍是玉樹美男,沒想到幾月不見,老了幾乎二十歲,重傷在身,怎不叫人肝腸寸斷。

  易筠舟睜開眼,氣息虛弱,見了兒子,口吻一如既往的輕松:“真是儒生膽怯,川西有好多小娃娃每日滑索過江,誰也沒叫得象你這般撕心裂肺。”

  莛飛揩揩臉上的淚,“爹,你別費神說話?!?p>  易筠舟闔上眼,“爹這條命,是小藍姑娘救回來的,還不快去好好謝謝她?!?p>  莛飛點頭,到外室對藍罌行禮,“小藍姑娘,救父之恩,莛飛沒齒膝破,難報萬一,請受我三拜?!?p>  藍罌正在碼柴,見他忽然一本正經(jīng)的大禮相謝,丟了柴逃出門去。

  莛飛追到她身邊,“小藍,我真心感激,你別嫌我虛俗,外頭冷,快進屋?!?p>  此刻她脫了獸衣皮帽,只穿著單薄的藍布衣裙,發(fā)上系著一朵白線纏的花,莛飛心中一緊,難道她新近有親人故去?

  兩人回屋掩了門,在灶下燒了火,藍罌熬了一大碗青稞藥粥,讓莛飛小心喂父親喝下。

  易筠舟只吃了一半便沉沉睡去,莛飛仔細打量父親,心中又悲又幸,好在爹爹這副樣子娘沒看到,否則可要哭得洪水決堤。

  過了一陣,藍罌掀簾招手,莛飛悄聲退出。

  外頭矮桌上布了碗碟飯菜,他早就餓得腿軟,也不客氣,盤腿坐下,端碗就吃。

  碗中也是青稞粥,但沒放藥材,而是加了奶渣,碟子里的是腌菜、蕎面餅和野紅菌子。

  藍罌擔心味道清苦,誰知莛飛吃得津津有味,吃完自去提雪化水,清洗碗碟。

  收拾停當,屋外雪如白瀑,越下越大,怒風呼號,結(jié)實的石壁簌簌作響。

  莛飛將幾面窗上的氈簾釘牢,感慨道:“蓋這房子的人真不簡單,剛好是幾面的風推不著的死角,小藍,你自小一直住在這兒?家中還有什么人?”

  小藍道:“早先貝爺爺常來山上,現(xiàn)在他年紀大了,都是我下山去找他。我娘去了以后,這兒只剩我和鐵牙。”

  “那你爹爹呢?”

  “我是我娘在甘祁鎮(zhèn)上撿的,親生父母在我身上塞了塊帕子,寫了姓名生辰,其它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p>  莛飛看著她發(fā)上的白花,心中酸楚。藍罌話語平淡,并無傷凄之意,自己出言憐慰,倒顯得多余做作。

  “小藍,我爹爹是怎么弄成這個樣子的?”

  “他與人斗了三個月,來來回回傷了多少次,我都記不清了,最后這次是跌下山摔的,全身上下骨頭碎了幾十處,不過你放心,我已將他的碎骨清凈,斷處銜接,用樗白皮、生姜、雄黃、燈草、元寸、鵝臎、杉木皮打漿外敷,六十歲以下的人用這方子,要不了太久就能活動肢體,完全康復則要耐心等上一陣。”

  莛飛驚異語塞,“我爹爹,與人斗了三個月?他?他與什么人相斗?”

  藍罌輕嘆口氣,“那個人曾經(jīng)打傷我娘,我娘不想再見他,孤身躲到這么冷的雪山上來,一躲快二十年。我以前一直恨他,誰知這回真的見了,倒恨不起來了。你爹爹和他,到底誰是誰非,我不該私評妄述,等你爹爹好些了,他自己會告訴你?!?p>  莛飛一腔好奇,卻知道她的性情,不再追問。

  晚上藍罌在易筠舟的矮榻旁邊另鋪了草席被褥,讓莛飛安寢,自己仍舊睡在灶臺外邊。

  莛飛聽她過了半夜還未安歇,不知在忙什么活計,有心起來相助,掀簾一看,藍罌正借著灶里的殘余火光,縫補他被鐵牙抓壞了的袍子。

  莛飛呵著手過來,“小藍,干嘛耗神做這個?我包袱里還有可換的衣裳。”

  藍罌仍是不停,莛飛見她針腳粗大結(jié)實,全不是南方女孩子的精細手工,握針的手也不是蔥白小手,而是粗糙皸裂的采藥之手,自己之所以沒疑心她是女孩子,皆是因為這手的緣故。

  心念一動,轉(zhuǎn)身去自己包袱里取出個細瓷筒子,“小藍,這是我妹妹冬日用的護手油膏,我前些日子要去干旱之地,她特意塞在我包袱里的,其實我才不用這些女孩子的東西,不如給你?!?p>  打開筒子,一陣清香,藍罌微微一聞,“是牛油牛髓,混了丁香藿香,用酒蒸的?”

  “不錯,南方做這東西,先用新收的棉花飽吸香料,然后把棉花投進燒燙的酒里,待熱酒收盡了棉中香味,再把棉花取出,放入牛油牛髓,旺火大燒,沸一次加一次油脂,數(shù)滾之后撤火微煎,調(diào)入青油拌勻,滅火后就成了香氣蘊藉的細膩膏脂,冬日涂手,風寒不裂?!?p>  他用指尖蘸了一點抹在藍罌手背上,按摩均勻,果然細膩濕潤了許多。

  藍罌看看,搖了搖頭,“這么好的東西,涂手豈不糟蹋。”

  莛飛不容分說的將那筒子放在灶上,“手上這么裂口子,不愛惜永遠好不了,虧你還懂藥?!?p>  次日易筠舟精神好些,藍罌拆了他手腳夾板,重新?lián)Q藥包扎。

  易筠舟說話仍然吃力,但一頓已能喝下大半碗藥粥,醒著的時候乏味無聊,莛飛便向他講起淮北旱災:“聽說李寶升趕在太子巡查之前,急急回了毫州,做起安民賑災的表面文章。太子雖然仁厚,但在朝中束縛太多,難有作為,不知這回離京巡查,能不能放開手腳?!?p>  易筠舟皺眉不語,莛飛思忖片刻,“爹,你擔心賀縣令?”

  易筠舟點頭,“他揭發(fā)壞糧一事,不惜越級申訴,以李寶升的脾性,必然懷恨在心。李寶升是皘妃娘娘的堂弟,淮北督治也不敢將他怎樣,最后的苦頭,恐怕還是要賀海山自己承擔。賀海山為人清厚老實,但真與他計較起來,他定是寧折不彎,毫州府若把黑鍋往他身上一推,即便太子知情,也無能為力。”

  莛飛本想給父親解悶,結(jié)果卻又給他平添憂慮,于是岔開話題,改說園子里的趣事。

  藍罌見他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易筠舟微笑傾聽,外面風大雪疾,襯得這情景格外溫馨。

  她想起以前娘躺在那病榻上的時候,自己亦在一邊說話逗趣,以后再也沒人用這般慈愛的神情關(guān)注自己。

  羨慕的看了莛飛父子一陣,藍罌悄悄端了藥盆子出來,從角落里取出藏好的腌羊肉喂給鐵牙,撫著白狼的脖頸,把頭靠在溫暖的狼毛中,久久不語。

  這日天黑后,煙囪里塌下來的一大團雪將灶臺旁的柴垛淹濕,搶出來的干柴不多,做飯、燒水、火盆都得一根根精打細算的使用。

  藍罌晚上不再點灶取暖,莛飛三番五次叫她搬進來睡,藍罌卻說和鐵牙擠在一起一點也不冷。

  莛飛翻來覆去,睡得不安,披衣出來,見灶臺上點著一根蠟燭,鐵牙橫臥在地,藍罌蜷身躺在狼腹上,捧著一本小冊子借光閱讀。

  這情形十分奇異,卻是藍罌自小做慣了的。

  莛飛好奇心起,走上前去,鐵牙突然睜眼齜牙,嚇得他收腳一頓:“鐵牙,這個,我只想陪你的主人說說話,不想做你的宵夜。”

  藍罌拍拍狼頭,莛飛小心翼翼蹲身湊過去,慢慢依著狼腹坐下,果然溫暖柔軟。

  莛飛見鐵牙并不排斥,安下心來,“小藍,你在看什么?我能不能瞧瞧?”

  藍罌將冊子遞給他,莛飛一瞥,這暗舊手札的封面上題著《笎溪散記》,扉頁有一行小字:“滄海粟,指間沙,生如葉,落誰家。奉宇九年,沈墨云南行感錄?!?p>  小字清靈俊秀,莛飛一見,便神往起著冊的人來。

  “小藍,沈墨云就是你娘?”

  藍罌點頭,雖非親生,但在她心里,再也想不出誰能更好的勝任“母親”二字。

  她凝視冊子的時候唇角含笑,一雙漆黑的眼中全是向往之色,與平時冷漠的樣子截然不同。

  莛飛越發(fā)好奇,翻開冊子細細閱讀,發(fā)現(xiàn)這是一本游記散論,前半本記敘了從大巴山南下游歷蜀中,然后沿江東下,直至九華山的一路見聞,后半本則是在九華山笎溪竹居隨錄的詩文雜感,言語凝練優(yōu)美,句句如畫,讀來身臨其境。

  莛飛越讀越喜,藍罌有些疑惑不懂的地方,出言詢問,他便挺起胸來,口若懸河的逐一解釋,將自己的所知所聞兜底倒出,聽得藍罌神情如夢。

  莛飛興頭一起,感慨良多,“小藍,你上回來去匆匆,這天下新奇有趣的事情成千上萬,你若肯下山,咱們玩遍四方風景,吃遍佳飲美食,豈不快活?”

  藍罌眼中星辰閃爍,沉默良久,深吸口氣,長嘆一聲,“我不離開這兒,我娘葬在白蘭山上,我走了她多寂寞,我哪兒也不去。”

  外面雪暴正烈,門窗抖動,砰砰作響。

  莛飛聽著風雪之聲,出神道:“你一輩子住在雪山上,不覺得孤單害怕?”

  “我住慣了,又有鐵牙,為什么害怕?”

  莛飛忽然有一肚子話想對她說,想勸她離開,嘗試真正的日子,可一觸她倔強清冷的眼神,又把話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幾天的風嘯總算靜止,窗上的氈簾縫里透進幾絲亮光,藍罌開門一看,白光刺眼,高高的雪墻堆至腰際。

  莛飛幫她挖出一條雪中通路,兩人走到望蓮崖邊,只見碧空如洗,萬籟俱寂,銀裝素裹的連綿雪峰在藍天下透明閃耀,成了一望無際的琉璃海洋。

  左手的千峋峰如水晶高塔,再向西有一座更挺拔的高峰筆直擎天,通體如玉,正是前兩天隱沒在風雪中的白蘭山東段第一高峰玉指峰,初升金日的奪目光芒投射其上,竟不能與之競輝,只給玉指峰纏上一層金紗披帛。

  莛飛看著這雄奇的景色,張臂大笑,正想對山高喊,對面雪谷中突然傳來幽深的狼嗥。

  鐵牙一躍而出,仰首回應,叫得蒼涼凄遠,久久不絕。

  藍罌道,“鐵牙憋壞了,我?guī)东C去,順便砍柴采藥,恐怕得日落以后才能回來。你好好照料你爹爹,藥粥今日要多加兩錢紫沙糖,一次盡量吃完一碗?!?p>  莛飛目送她和鐵牙滑索遠去,此刻峽中云稀,他伸脖一看,連退兩步坐在雪堆里。

  好在那天過來的時候,看不清峽有多深,否則自己那聲喊叫,連凌霄寶殿的玉帝老兒都要聽見了。

  雪霽天晴,石屋中陽光燦爛,連易筠舟也振奮不少,莛飛嚴禁他亂動,易筠舟被兒子管束,頗有微詞。

  莛飛坐在榻邊,見父親言語不再吃力,憋了許久的疑問終于脫口而出:“爹,你居然跟人打了三個月的架,到底是什么緣故?我既然已經(jīng)找到這里,你就不用再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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