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翊時年十五,今日是辭師下山的第一天,從五年前上了這座半駝山,他還從未一次走過這么多的路。半駝山山勢不高,坡度也緩,只是山陵交錯總是比不上平原居住來的舒適。大泉的道觀寺廟頗多,早有許多名山被那些道士和尚占做了道場。這半駝山依著它的不高與緩和,倒是僥幸暫逃了毒手。
進這半駝山難,出來亦不難,但高高低低適合豎壁覆瓦的地方恰都在那兩駝峰之間,與外間相距甚遠。山里村人自耕自種,自獵自食,一輩子出不得幾次山。
但在這半駝山里生活倒也不似書上所說的“山中無甲子”,活得不知歲月。春種秋耕,山民從未耽誤過時辰。算不得村莊,山里零零散散幾十戶人家,那里幾戶,這里幾戶,多些的有個十戶鄰里,少些的可能就獨門獨戶,都是當年戰(zhàn)亂年代躲進山里避難的,倒也免去了宗族間的明爭暗斗。
單翊的先生是半駝山上唯一的教書先生,山民們都是在泥地里討飯吃,在山林間要肉嚼的粗人,讀書識字這樣的文雅事情,也就只能下輩子想想。倒沒想到窮鄉(xiāng)僻壤的山里,來了個貨真價實的教書先生,幾十戶的山民家里凡是有適齡的學童,自然都殷勤地往先生那里送。
先生來者不拒,所受的束脩可以是一塊熏肉、一壇子秸稈酒,也可以是春日里的一籮薺菜,富裕些的提上一籃雞子,到最后也讓先生給學堂里的孩子們做了加餐。
先生在山民眼里,就是個神仙人物,順帶著單翊這個從外面帶來的關(guān)門弟子,也跟著雞犬升天了。這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只是長得稍稍顯得青秀的小子成了山里最被看好的年輕人,一年前,學堂就已經(jīng)被講媒的阿婆們踏破了門檻。
直到單翊拿著劍收拾完行李要離開這座山的時候,還有姑娘在山路口翹首以盼,拿著摩梭的發(fā)亮的猛獸犬牙,細心地用紅線穿了,就等著遞給自己夢里情人,再叮囑一句:“你可得收好了,等你回來,就娶我回家?!?p> 這姑娘方臉、水桶腰、翹臀,按山民的說法,就是好生養(yǎng),有氣力,是山里面頂好的良配。單翊不為所動,相比于此地絕色,他倒更想下山去見識一下書中所說的婀娜身段,瞧一瞧那些個峨眉柳黛。
……
在這春風一度的時節(jié)里,自然是少不得出游踏青的游人。
大泉建國已逾百年,年號都已經(jīng)換了五個,從光武到如今的承平,百姓從易子而食的慘境到了如今能有一日兩餐的光景,殊為不易。
“如今大泉除了北方黑水長城上還需要提防那群沒腦子的蠻獸外,國內(nèi)別說戰(zhàn)事了,連個像樣的土匪窩子都找不出來。只因那群從黑水長城上退下來的老將軍們,耐不住閑,領(lǐng)著家里百八十個部曲滿大泉的跑。聽聞之前有個兩百余人的寨子,愣是引來了三個上將軍圍攻,三個老將軍因“分贓”不均,差點打起來。這群賊匪的待遇,可一點也不比萬人的黑水大軍差了?!?p> 擔貨郎講得唾沫橫飛,走在一邊的單翊也聽得津津有味,原來除卻書中那些江湖演義,軍旅中人也可以這般豪氣萬丈。
這擔貨郎是在山腳下遇到的,算不得半駝山的人,只因在這山腳下有兩畝山地,就在邊上結(jié)了個草廬,春種期間免了來去的勞頓。
“小兄弟,我看與你投緣,才告訴你這發(fā)財路子。現(xiàn)在這時節(jié),這曲江邊多得是來游玩的貴公子、大小姐。你別看那些貴人啊,錦衣玉食的,卻也喜歡這些糙口的。我秋日里收得花生、地瓜,在曲江邊烤熟了叫賣,可比得上哥哥我在地里倒騰半年的收成哩?!边@些話,擔貨郎說得更是眉飛色舞,上將軍剿匪是笑談,他賣地瓜可是真功績。
單翊應(yīng)著聲,由衷地笑,贊嘆了一句“老哥哥生財有道”。先生常說人各有道,無論大道小道,切不可外行笑內(nèi)行,別人待己以誠,自然也要以誠待他。
曲江雖叫曲江,與真正的大江大河其實相去甚遠,也不知是哪時候、哪輩文人拿著桃核作舟,溪水為江,給這條山澗小溪冠上了江水的大名。
曲江邊上有吟詩配劍的文人,也有配劍不吟詩的武人。單翊也只能這般區(qū)分文武了,只因這群人,幾乎清一色地穿著天青色的衣袍,別說顏色,連樣式也相去不大。這類衣服單翊也曾見先生穿過,當襯得上是遺世而獨立的謫仙人姿態(tài)。單翊很喜歡穿這件衣袍的先生,可惜先生幾年前出了一次山以后好像就不喜歡了?,F(xiàn)在他大抵明白先生的苦衷了——這曲江邊上的那一簇像極了二丫趕著的那群小黃鴨,除了顏色不太一樣,聒噪是相同的。
幫著擔貨郎支起了攤子,便要離開,被擔貨郎給拉住了:“小兄弟,你且等些時候,這爐子已經(jīng)旺了,吃個地瓜再走?!?p> 盛情難卻,其實也沒有卻,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肚子早就已經(jīng)餓了。
從開始變得焦黑的地瓜皮上挪開了雙眼,循著曲江望去,那些出游的官家貴女大多含蓄,周遭都圍著帶刀的侍衛(wèi),就瞅著有哪個不長眼的登徒子敢上來伸脖子,好拿去祭刀。
溪邊則有一些姑娘在浣紗,看上去像是些農(nóng)家姑娘,但細看一下又與農(nóng)家姑娘有些不同。反正看著就比山里那些腰寬體盤的姑娘們要順眼得多了,尤其是里面幾個身子纖弱些的姑娘尤其的眉清目秀。
纖弱不好,纖弱不好,再不濟也要豐腴吧。山里的姨婆們時常念叨的體胖腰寬,到底還是對單翊產(chǎn)生了些影響。
至于那些山外人可沒有單翊的顧慮,貌似才子群中有一人在眾人慫恿之下,略過了前邊身段明顯要壯實的幾個姑娘,就順著單翊的目光,到了那纖纖細腰前。
可惜的是好好一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橋段,硬是被這登徒子給演砸了,哪有招呼都不打,就伸手的?
小娘子被弄得滿臉通紅,又哪里躲得過這浪蕩子的手,臉頰上被輕捏了一下,驚叫了一聲,跌坐在地上,竟是連胸前的衣襟都在這一坐之下微微敞開了,紅色的肚兜映著粉白的脖頸分外的顯目。
合著這樣的情節(jié),再不英雄救美,可不就白走這趟江湖了。
正翻著地瓜的擔貨郎還沒來得及騰出手來去拉單翊,單翊的腳就已經(jīng)踹到那浪蕩子屁股上了。腳的力道和角度出得剛剛好,那人正好“撲通”入水。
曲江這山澗水自然是不深的,雖是山上泉水,但已經(jīng)流了好長一段距離了,也不見得有多涼,但狼狽必然是了。只是單翊也不曾想到,這個貌似配劍的“武人”,竟如此的不堪,在水里撲騰了好幾下,都還沒有穩(wěn)住身形,溪水被拍得啪啪作響。
最多不過是漫過小腿的水深罷了,淹不死人,單翊自然懶得搭理。微笑著轉(zhuǎn)頭,想要問候一下受驚的姑娘。
結(jié)果剛轉(zhuǎn)過身來,迎著自己的卻是一口唾。那姑娘氣得渾身發(fā)抖,粉白的脖頸上連青筋都快要崩出來了,大概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兩句罵人的詞匯,以至于憋了半天的氣,怒哼哼地跺了跺腳,轉(zhuǎn)身就跑了,連泡在水里的紗布都不要了。
單翊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山外的女人怎得這么不講道理?書上真理誠不欺人,真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
擔貨郎看著垂頭喪氣回來的單翊,憨厚的老黑臉到底還是不厚道地笑了:“你呀,你呀,人家養(yǎng)這姑娘容易嗎?重活不給多干,胭脂水粉不敢少買,好不容易養(yǎng)到二八芳齡,好給家中吊個金龜婿,就這么全給你攪黃了?!?p> 單翊愕然。
“快快走吧,這些公子哥家里可都不簡單,千萬別把自己搭在這里了。行走江湖,你還是個雛喲!”擔貨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已經(jīng)爬出水來的公子哥。
眼神狠戾,若不是別上人一直拉拽著他,大概是要上來和單翊拼命了。
看上去仇結(jié)得不小啊,單翊摸了摸鼻子。多看、多想、少出手,先生的金玉良言事到臨頭了才想起來。
事到如今,單翊也只能悍然掀了這賣紅薯的攤子,搶走兩個烤的半焦的紅薯,再蠻橫地朝那群人比了個中指,然后才施施然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