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獵吉(八) 進山走犬·重傷紫棠
兩個時辰前……
……
獵隊以將離為首，一行主賓十二人，兩個獸人史做向?qū)Р⒐芾磲鳙C中的一切雜事。
獸人是掌管捕獵事項的人，獸人史為其下屬人員。
他倆各帶了兩個獵仆，又有兩個犬人管獵犬，另有武舟率領(lǐng)的十五騎衛(wèi)跟隨，三十多人馬輕裝簡行。
南麓過了隘口就不再是綿延無跡的干草原，嶙峋的黃灰色巖石像劍龍背上的尖刺一般，從坡脊猙獰地齜出，犬牙交錯，又像一條長了滿口壞牙的惡龍。
就這樣在草巖交替的開闊坡地盤行向上走了大概半個時辰，開始出現(xiàn)些刺柏灌木和柏狀疏林。
將離明顯感覺到海拔在一點點上升，只是從植被稍微看出些跡象，風也大了許多，說話開始飄聲，但最終不會有多高。
再后來，隊伍進入了云杉和白樺的混生林。
想到李恒那老頭要用云杉去當柴燒，將離便打算在返程時去撿些掉在地上的云杉樹枝，等他從咸陽回來時送給他，好久沒喝到他的枯草茶了。
云杉樹耐干耐寒，生命力極強，關(guān)鍵是常青，是萬物蕭條的冬季中難得的綠色，冬天若是在山林上積了雪，那可是好看得緊。
進林后，人馬一多就顯得非常擁擠，大家慢慢散開，干脆分成兩撥，將離和金風領(lǐng)了郡尉丞田家的兄弟一隊向西，文紹和魏仲武帶著其他人一隊向東。
兩邊各有一獸人史、兩個獵仆和一個犬人，犬人在分隊時把獵狗勻了勻，分別跟著隊伍走。
因為是騎獵不是圍獵，不講究人多，而注重技專，所以十五人的騎衛(wèi)離得遠，以免影響主賓發(fā)揮，也是同樣分成兩隊，武舟帶七人跟著將離，另八人跟著另一隊。
兩撥人兵分兩路沒多久，向東的文魏那隊就傳來激烈的犬吠。
十幾只獵犬狂叫不止，該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獵物，驚得漫山林鳥轟然向上爆發(fā)噴飛，噴到天上變成散亂的麻點，驚慌失措。
將離都不知道林子里有這么多鳥。
這邊也有只想掉頭去追的土色短毛獵狗，被犬人怒喝著趕了回來，看樣子像是鼻頭被狠狠抽了一鞭，瞬間留下一道印子，像是破了皮，支吾支吾耷拉下耳朵，夾著尾巴顛顛地跑開。
獸人史在沿途發(fā)現(xiàn)了野豬腳印和糞便，布了幾處陷阱，有鐵質(zhì)的捕獸夾，有聯(lián)動的捕獸網(wǎng)。
接著用腳印周圍沾了氣味的泥土將陷阱蓋住，又在臨近的樹上做了記號，防止自己人誤觸。
將離的鞍上配了輕弩，他也不打算用，大家都用弓射獵物，一個人用輕弩算怎么回事兒。
繼續(xù)前進沒多久，這邊也有了動靜，獵狗瘋了一樣從馬腿邊躥溜出去，餓虎撲食般涌向樹林深處，將離等人挺馬向前，迎面遇上班師回朝的狗群，簇擁著中間的勝利者。
一只雜色毛的黑狗。
口中叼著獵物，灰黃灰黃的肥野兔，還是活的。
黑狗個頭不大，叼著兔子的后脖頸，步子邁得外八，走起來很有些費勁。
有一種“雖然我不行，但是請放著讓我來”的勉強感，不過總歸是吭哧吭哧給帶回來了的。
兔子冗肥的身體直往下墜，滾圓的毛屁股一邊在地上拖著，后腿一邊死命亂蹬，本著能蹬哪邊蹬哪邊的的求生欲，偶爾竟也讓它踹中黑狗的下巴。
那黑狗就猛甩兩下腦袋把兔子晃暈，但還要注意力度，不能把兔子咬死。
其它的小伙伴羨慕嫉妒恨，圍著它叫，圍著它拱，還有想來偷它勝利果實的。
這黑狗本是滿頭滿臉的黑，在此時提防左邊警惕右邊，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竟活生生地翻出了大片的眼白。
眾犬一路宮斗回來，黑狗終于將被它折騰得只剩下半條命的野兔送到了犬人面前，再由犬人拿給獵仆關(guān)進小獸籠。
之后又遇見一次野兔，被獵狗趕著喪逃到這邊，金風一箭結(jié)果了它，那些獵狗竟有些氣氣的。
對著被插了支箭的兔子尸體狂吠半天，還跑去和犬人告狀，看樣子像是說有人搶了它們的功。
在那些獵狗爭論不休擾亂視聽的時候，金風繃緊表情凝神聽了一耳，感覺更遠的地方有些奇異的響動，像是馬或鹿。
在這種山上不會有野馬，從方向上看，肯定也不是文魏等人隊伍的動靜，不過從聲音聽來，那邊的東西應(yīng)該不只一只，但又不像是兩只或以上，也許是一大一小。
金風與將離說明了自己想去查探一下的意圖，將離點點頭隨他去，金風便帶著田家兄弟二人和兩個獵仆往那邊緩行，沒帶獵狗。
這隊人的行進就完全靠金風一人的聽力了，行得半晌兒，金風突然攥拳高舉，示意隊伍停步，再閉眼去聽。
將呼嘯在這高山深林中的嗚嗚風聲和湍急的水聲抽絲剝繭，細細排除掉雜音，終于把那陣窸窸窣窣的異響鎖定在一個方向和大致的距離。
金風讓獵仆在馬上候命，自己和田家兄弟持弓上前，待他發(fā)出哨音，這兩個獵仆才會騎馬過去追捕。
三人下馬，躡步輕行，視線穿過重重樹干，果然在二十丈開外發(fā)現(xiàn)了一對赤鹿母子，背對這里，臀部上有明顯的白斑。
小鹿是公鹿，頭上有角，一支微微分叉，另一支還沒分，母子都已經(jīng)換上了灰棕色的厚密冬毛，而不是夏季那樣的赤褐色。
赤鹿又叫“馬鹿”，體型很大，僅次于北美駝鹿，這種鹿的鹿角不像梅花鹿那樣圓潤優(yōu)雅，更不像駝鹿那樣的扁平似鏟。
而是如棘般尖銳，蒼勁有力，雄渾大氣。
小公赤鹿看起來一歲有余，若能活捉回去讓囿人養(yǎng)上兩年，那這一對鹿角定會長得漂亮，只要先制住它的母親，這小鹿必是囊中之物。
金風這么想著，緩緩搭弓上弦……
關(guān)于狩獵的道德操守，四時田獵也分得清楚。
春蒐，春天是禽獸繁殖的季節(jié)，不獵幼崽、帶著幼崽的或是懷胎的。
夏苗，夏天是作物生長的季節(jié)，為了避免莊稼受到禽獸糟蹋，而保證糧食收成，要獵取殘害莊稼的鳥獸。
秋狝，到了秋天，家禽要長大了，為了保護它們不受野獸的侵襲，要滅些傷禽的野獸。
冬狩，冬天萬物靜息，人類的收成低下，要獵取一定數(shù)量的禽獸來增加食物。
所以冬天的狩獵活動，在獵物類型的選擇上，幾乎是沒有限制的。
這對赤鹿母子方才一直低著頭在樹根下拱土，全神貫注地尋覓草根，入冬后找食就變得相對困難，可見的草本少了，但肉質(zhì)飽滿的根系和富含礦物質(zhì)的泥土都是補充能量的硬菜。
金田三人腳步極輕，母子二鹿吃得專心，林間風吹樹葉、枝干相碰的雜聲又大，以至于到了它們身后十丈都沒能察覺。
頭系秋色額帶的褐衣少年屏息凝神，將全部意念匯于箭尖一點。
母鹿右耳朝外轉(zhuǎn)動一下，警惕地抬頭張望，終于嗅到一絲箭在弦上的殺意。
晚了。
金風箭指，所射必中。
除非——
遇上從側(cè)面撲出的一抹紫色，紫棠色……
……
……
魏秋子迷糊不清地側(cè)身躺在云娘的羊毛榻上，嘴里被塞了團麻巾，在炭火燎升的暖帳中滿頭是汗。
血把外衣左肩大片洇成了黑色，衣料已經(jīng)被層層剪開，貫穿著長箭的傷肩赫然暴露出來。
箭尾在身前，幾乎快要沒進體內(nèi)，李醫(yī)師小心翼翼地鉗斷她身后的箭身，用麻布壓緊傷口周圈，再握住箭尾快速拔出，伴隨骨頭和箭身摩擦的聲音……
秋子疼痛難忍，從半夢半醒中猛然清醒過來，尖喊一聲，撕心徹骨，眼角淚水橫流，又狠狠咬住麻巾，掙得牙齦滲血，這是鉆心的折磨。
魏夫人看女兒煎熬，在一旁止不住地淌淚，又見箭孔中汩汩冒血，一陣眩暈，歪身伏地痛哭，情緒瀕臨失控。
“扶魏夫人去休息?！?p> 云娘沖珠兒吩咐一句，她正幫李醫(yī)師給魏秋子止血，系了襻膊，袖口高高卷起，皎白的手臂沾上了斑斑點點的秋子的血，雙手則完全變成了血手。
珠兒在幫秋子擦汗，聽了這句，丟下葛巾便要去扶。
“不……我不走，我要陪著秋兒！”
魏夫人掙扎著起身，又跪過來握緊女兒的手。
秋子臉色蒼白，沁滿汗珠，半睜著眼睛看向母親，手上無力回握，松開口中麻巾，干裂褪色的嘴唇緩緩張合，虛弱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秋兒別怕！阿娘在這！那個傷了你的畜生已經(jīng)讓爹爹叫人給扣起來了，放心，乖。”
云娘聽了這話，雙眉微緊，知她是情急之中信口胡言，但這會兒眼下要緊，也沒空理她，只是低著頭盡快將傷口周邊的滲血擦凈，等小醫(yī)徒來點灼。
炭爐上方有一枚點灼用的長鐵片，正被燒得滾燙，但又不至于燒紅，小醫(yī)徒正數(shù)著數(shù)地翻面。
此次騎獵只從醫(yī)署來了兩人，就是李醫(yī)師和他的小醫(yī)徒，遇到這種情況，兩個人明顯不夠，護衛(wèi)軍中本也有些懂治傷的士伍。
但傷者是個女子，女賓和婢女們又一個個怕血怕得要死的樣子，云娘二話不說帶著珠兒親自上去幫忙。
李醫(yī)師見滲血減緩，箭孔清理得能看清了些，朝徒弟點點頭，那灼片也到了火候，被緩緩遞了過來。
“作甚？”
魏夫人突然俯身擋住女兒，警覺地盯著灼片，李醫(yī)師和云娘被她撲得同時往邊上一讓，小醫(yī)徒眨眨眼睛，被這護崽的架勢弄得不知該怎么辦，無奈地看向師父。
李醫(yī)師拱著沾滿血的手，耐心解釋道：“魏夫人，此為點灼之法，以火烙將皮膚經(jīng)絡(luò)燒毀，雖不至凝血，但能除邪清創(chuàng)，也可起緩解血涌之效，之后才可敷藥包扎。”
魏夫人表情哭喪：“這與烙刑有何區(qū)別？你們這是要烙我的秋兒啊！”
秋子忍痛輕呻一句：“阿……娘……您、您別管了……”
“秋兒？秋兒能開口了？”
“我相信……醫(yī)師的……您先出去吧……”
“夫人。”小醫(yī)徒也開口道：“請快讓醫(yī)師為令愛治傷，切勿錯過了時機?！?p> “你敢把這玩意兒靠近我秋兒試試？”
魏夫人眼瞪如銅鈴，逼得那醫(yī)徒只得緩下手上動作，剛燒好的灼片冷了下來，他便再次舉回了炭爐上。
魏秋子面色糾結(jié)，倒更像是覺得母親煩了，“唉”的嘆了一聲。
李醫(yī)師見秋子的傷口又開始冒血，急道：“夫人，方才已失了一次機會，萬不能再失第二次啊，否則令愛——”
“沒有否則！就是不能烙！箭不是都拔出來了么？那就趕快包好??！”
“可若不經(jīng)點灼，傷口……”
向來溫厚的魏夫人噴怒出來：“我夫君是堂堂監(jiān)御史，她的女兒怎么能遭這等罪？”
“魏夫人?！?p> 云娘從珠兒手里接過一條干凈的麻布，疊成小塊細細擦著傷口，頭也不抬地漠然說道：“若是想讓令愛死在這里，就請繼續(x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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